第八章 铁血巨蚁 （1 巨兽蹈河）

　　蚁历5157年，春。
　　乌河北，沉沉丛山，莽莽老林。
　　
　　上年秋末冬初，在哀悼魁铁紫后的九天里，气温下降迅速，魁氏六蚁只能在午未两个稍暖的时辰行动。每日拼着命地急行军，也并没能在崎岖险峻的山岭间走出多少路程。就在第九天，翻过一座山脊，一道乌沉沉的峡谷横陈在眼前。谷中白烟弥漫，谷底林木茂盛。在半山腰的一片鱼鳞松里，有成片的五叶草。这种草的粗茎味虽苦却是滋补神品，挖掘后果然得到肥壮的根茎。下行入谷，气温不再下降，谷风升腾，拂面温润。
　　当天，一刻不停赶到谷底，时辰已过酉初二刻，却并不感觉寒冷，气温不降反升。仔细看去，谷底林下散落着数坑温泉，泉盆四周绿草肥美，更有数量众多的翅虫木然地挤聚在箭叶绿绦间，似乎是想凭借这天赐的热量和幽深的暗谷，躲避黑白无常的搜捕似的。世间又哪里会有死神不至的角落呢？一瞬间，仿佛死神轻拂了一下长袍的下摆，在半弧形的幽光里，一阵冷雨霎霎落下，地面上便现出一层翅虫的亡躯，又被旋风扫入溪流，向南漂去，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这是一处阴暗却温暖的峡谷。魁九鳌一众仔细地研究了周围环境，确认此处并无为害蚁氏的天敌，共同决定就在此处熬冬。她们很快在林地的石缝里找到一处干燥的窄穴，略作铺陈，九分合适。不料想在窄穴里只呆了半个时辰，便被地热烘得受不了，不得不弃去这所新居。一轮红月高悬在山顶，照得四周的树梢红星闪烁。魁铁红探察后落地报告，树梢上是晶莹剔透的冰挂。又报告了一个好消息，半树腰气温适宜。于是，在一株枫桦上找了一个朽洞，稍做整理，确实是一个上佳的巢穴。只是此穴离地较高，将随处收集的虫肉搬入洞中费了不少周折。
　　琮山大地是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熬冬的。圭山大地上的蚁国熬冬大多是慵懒且幸福的。而置身陌生世界的魁六蚁的熬冬是孤寂的枯燥乏味的，无需赘述。
　　
　　冬尽春来，魁氏六蚁立即打点好行装，补足食粮，仍在午未两个温度刚刚达到要求的时辰向东强行军。日子一天一天过去，气温一天一天上升，似乎比经验上的升温来得更快。终于，她们可以在晒得到阳光的所有时间里行动了。一路上的艰难险阻完全超乎想象，更困难的是经常不得不绕道，即使担心走丢大河，也不得不绕道，因为挡在东去路线上的山峰陡峭欲倾，光滑如削。
　　一日，走在一道深谷，谷底一条小溪向南流去，隐隐听到落水声，近前才发现溪流形成一幕弱瀑，絮裹雾罩，坠入大河。隔着宽阔的水面，遥观彼岸一片褐黄，正是圭西沙海。这片宽阔的水面自然就是沙湖。魁九鳌一行激动不已，忙削尖了眼注视着寻找着，终究没有找到任何熟悉的景象。她们正对着的是沙海的中部，在此位置甚至连圭山都看不到。
　　又经过十数日的艰辛，她们又一次站在大河边。大河南的圭山在夕阳下发出红色的光，好像鲜血从天上流淌下来，不忍逼视。红莹莹的大地上一块块的黑斑正是树林或灌木，凭借方位大致得出怀恩国所在位置，这使六颗苦行的心觉出温暖和兴奋。魁铁红笑出了声。魁铁五蚁都在思念着更南方的母邦，虽有大河之隔，心里感觉出的却是越走离家越近的喜悦。魁九鳌在兴奋之余，想到不管事成与否，夏尽时必须立即沿原路南归。她不能为贪功而拖延至冬季了。熬冬的经历使她失去了履冰过河的信心。只是来时一路所遇的艰辛和险阻，使她心里犯愁，即使有长行记稿，她还是担心在万山丛中找不到原路，找不到那道一线天，担心一线天上不再有吠蛛的力丝。
　　东方的一丘暗影正是黑石冈，据目测，再有四五天就能走出群山，到达黑石冈正对面的那片森林。
　　果然在第五天的清晨，当她们从山腰的过夜泥洞里出发，轻松地沿缓坡登上山顶，东方不再是又一座山峰，而是一片向东向北都看不到尽头的乌莽莽的森林。一条弯弯曲曲的大河阻止了森林南侵的脚步。大河南的圭山大地以另一番景象呈现在眼前。脚下这座山峰的东侧面是寸草不生的峭壁，南侧面的绝壁直插在大河的波涛里，向北与连绵的群山无缝相接。东峭壁下与森林间是狭窄的空地，只有稀疏的树和斑驳的杂草。她们在几天后从山顶下到地面后，才知道山脚没能长出密林的原因。峭壁根堆积着风化剥落的石屑，而森林里是适宜植物生长的黑泥。
　　魁铁红指着绝壁跌足道：“这最后一步竟然又是个大考验。”
　　魁九鳌接口说：“现在才是大考验的开始。”
　　魁九鳌想到的是她们将长行在一片完全陌生的世界里。她们会碰到什么呢？她们希望寻找的是一个蚁国，一种解药。一切又都被一望无际的未知森林所包裹。未知里是顺利、善良、友爱、和平？还是曲折、丑恶、冷酷、杀戮？
　　
　　正是春末的季节，虽然抵达森林的时间比魁九鳌的计划晚了一个月，一旦平安抵达，还是由衷喜悦。她们心情复杂地立在山顶，细数着大河南的黑甲蚁国的世界，大槐国的槐林，天劳国的楝树，白茅草原，黑色的戈壁，黑石冈上的冷杉林。突然，六众都瞪圆了眼，仔细盯着黑石冈，虽然是在一个很斜的角度，还是能看出黑石冈的北侧——她们曾经在黑石顶俯视过的长着藤葛苔草的北壁，依稀呈现出淡黑色的有规律的线条，魁九鳌隐隐感觉到那些线条有些古怪，决定在到达黑石冈正对面时一定仔细研究一下。她将此事记录在贝叶上并做了标注。黑石冈脚的大河里，水流激起白色的浪花，好像一条白龙在河心里戏水。
　　太阳升起。森林里升起一团灰黑色的云团，扭动着起伏着向南快速移动，近了才看清是各种巨鸟的群体，默着声只顾振翅远飞，很快便飞过河去，消失在南方的天际线上。
　　紧接着又是数朵发出嗡嗡声响的云片，快速地融到一起形成一幕巨大的乌云，在森林的梢顶向南刮去。乌云里发出各种各样凄历恐惧的尖鸣声。乌云几乎是从魁氏六蚁的眼底下飞过去，原来是各种各样的翅虫，有识得的也有不识得的。
　　这两个奇怪的现象激起的惊讶还没有消退，数只盘旋着的秃鹫引起了她们的注意，魁氏六蚁看到了更奇怪的现象：森林的颜色在齐刷刷地变化着。从峰顶俯视，早晨阳光下翠绿的森林在快速变色，变成褐绿色又变成斑驳的暗褐色，好像有暗火在燎过森林。暗褐色迅速地从北向南漫过来。魁九鳌紧急命令做好伪装，潜伏在石隙间偷偷观察。峰底下森林里响起杂踏的奔跑声，巨兽的吼叫声，很快便看到巨兽出现在大河北岸的草坡上。魁九鳌立即取出贝叶进行速记，将几种并未见过的巨兽的形状画了下来。
　　瞪圆了眼的魁铁五蚁看到了完整的一幕：巨兽与小兽还有各种走物爬物在河边挤在一起，又奋不顾身地跃入河中，游向河中心的浪涛里，随着澎湃的急流快速向东滚去，转眼消逝在黑石冈下的河湾的那一边不见了。最为恐怖的是她们看到一头庞大的巨兽在河堤坡上瞬间变成黑骨架，又变成白骨架，再次变成黑骨架，转瞬坍塌消失了。当她们大着胆爬出藏身地，爬到峭壁边，探头下视，吓得她们立即缩回头浑身发抖。魁铁青几乎失足掉下峭壁。
　　就在峭壁下森林边沿的泥地上，一块突兀的石锥尖顶上，一只黑色巨蚁翘腹挺胸，昂首向天的箕形头颅上一对墨竹杆般的触角直指前方，投射在沙地上的两支獠颚的巨影有一弓长。只见它六肢偾张，英气勃发，俨然是一副大将军的气势。石锥斜面上整齐地铺满了个头相仿的巨蚁，全都绷开獠颚，面朝南方。林地河沿是密匝匝的蠕动的黑浪，鉴于石锥周围的情形，能断定黑浪就是黑色的巨蚁群。魁九鳌立即开始摹画。当她快要完成她的速写时，突然朝魁铁五蚁做出噤声的暗示，扯着身侧的魁铁青，同时示意其它四蚁后退，一直退到西坡草棵密丛里，才低声说：“行军蚁！”
　　
　　魁九鳌举着她画的那只巨蚁的图像，魁铁五蚁也辨认出了它，正是蚁氏史书里记载过的行军蚁，天下一等一的恶魔，幼弱噬肉，强壮吞骨。只不过眼前的行军蚁个头更大，钢毛更密，獠颚更巨，通体更黑，更加阴森恐怖。
　　她们讨论了很久，也没有得出结论。她们说得最多的竟然是行军蚁的武功：食尽林叶，驱尽巨兽，飞翅翔羽更是不值一提，即使是那头长着大角的巨兽也被一食而尽。魁铁五蚁一个比一个说得起劲，好像这种空前绝后的武功是她们自己所拥有一般。力大无穷的魁铁黑甚至比划出根本没有看得清的巨蚁食兽的动作，用自己再无本钱夸耀的双颚对空小巧地一夹，左右摇了两次头，一伸颈，嘟囔出吞咽的咕嘟声，哈出一声长气，表示自己已经吞食了一块皮肉。魁铁青用双颚对磨出咯吱咯吱声，说巨兽坚硬的骨板酥脆合口，不可不尝。魁铁五蚁兴奋地纵情嬉笑了一番，突然想到此蚁非彼蚁，黑甲蚁与行军蚁虽是同宗同门，却并非同属同种，行军蚁在黑甲蚁的世界里也是死神。乐观主义精神并不能消除她们对现实的恐惧，说笑过后她们陷入了绝望。
　　魁九鳌好气又好笑地看着这一群苦中作乐的同伴冷静了下来，才和她们核计下一步的行动。老谋深算的她真的想不出满意的方案。这个问题立即让魁铁五蚁陷入了没有尽头的沉默，她们的大脑里起起灭灭着如下的思想：天知道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整个森林都铺满了巨大的行军蚁，如果不是大河阻隔，圭山大地甚至琮山大地，整个世界，都将被这铺天盖地的行军蚁一扫空；如果不是峭壁光滑，保不定行军蚁会挥师西向，绕过大河；琮山大地上也曾经出现过行军蚁；悲谷里就是一支行军蚁，只是个头略小；对，那只巨蚁，那只拯救过紫桐国的侠蚁，应该就是眼前这样的行军蚁，可惜的是考察悲谷时没有扒出漩涡中心的巨蚁看个清楚；难道眼前的行军蚁对黑甲蚁无害？鬼才信！谁能去一探究竟？不能。谁都不能去，我们是一个整体，如果再有伙伴牺牲，我们连简化版的乌龟阵也布不出来了；这天下一等一的恶魔，难道就没有天敌？想什么也无益，看样只有打道回南了；头儿肯定心有不甘，其实，我心里也不甘，受了多少苦才到达此地啊，还丢了魁铁紫的性命……
　　就在众蚁低头抚颚各各长吁时，不知何时又去偷窥的魁铁青兴冲冲地跑回来，说行军蚁正在北奔。果然，林地上已经空无一蚁，在一眼可见的北方，如退潮一般的黑浪正在迅速逝去。
　　“追！”魁九鳌立即下令。
　　魁铁五蚁齐声赞同。眼前的怪异景象虽说恐怖，但是，它迷一般的出现和消失同样极具诱惑。一行沿山脊向北奔去。她们也只能在山脊上北奔，因为冒险爬下峭壁，万一失手便是粉身碎骨；即使幸运，她们暂时也不敢出现在林地上，谁知道林地里有没有潜伏着行军蚁。正是这个欠考虑的北追，使她们中的部分队友进入了生命倒计时，也使她们最接近这个世界的核心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