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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死亡漩涡 (1 八步追风入囹圄)

作品名称:蚁氏风云录      作者:顾明军      发布时间:2023-07-04 08:56:20      字数:4615

  追风回归天劳后的几天内,目睹了许多不如意的事,体味了许多不如意的情。兵蚁的懒惰和跋扈,工蚁的激愤和狭隘,基层普遍的顺受和糊涂,高层守旧的麻木和愚腐,蚁国之间的敌对和欺凌,一切都是那样刻骨的熟悉,却又是那样深刻的陌生。这些情况一年前其实也是,那时置身其中的追风见惯不怪。现在,追风在外一年的所见所闻与天劳国现状产生了比较,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追风显然在比较中受到了震动。她经常想起她的朋友们,紫桐国的,平安国的,还有许多只有一面之缘的,甚至,她还想到那只椿象,有时竟希望那只椿象没有丧生蛛口。
  她在那一夜听完了八步歌九讲述近一年来天劳国所发生的事,想起三天前和迎风昂立半夜偷听工蚁室兵蚁室的情景,知道天劳国正在分化,而母后和耆老们兵长们竟然无动于衷。她也将她在外一年的所见所闻详细地讲述给朋友们,本来想主要讲通廊的,讲着讲着便长篇大论地讲述起南地蚁国的团结互助、因需设职和各蚁都自觉地勤劳勇敢,讲友谊,讲传承,讲主动作为,讲团体意识,朋友们越听脸越红,越听头越低。
  追风最后高声地说:“我将向耆老们直言,请求允许我向母后当面陈述。我知道南地蚁国所遵循的才是富贵安乐的世道。我希望我的振臂一呼,能让天劳国警醒,自挖脓疮,消除私心,拒绝消沉,振奋激情。我愿意做南方纵队的向导,让我们去南地蚁国实地考察学习。如我所说有半分虚假,甘愿被枭首弃野,不入哀坑!”
  她的两位朋友的头颅已经垂到泥地上了。她们感觉到羞愧与不安与痛苦。羞愧于没有将自己内心曾经有过的类似想法大胆地向耆老们陈述,甚至,就在现在这一刻,也下不了决心;不安于面前的这位慷慨激昂的新归的朋友,将会在如泥潭死水般的天劳社会里被埋葬掉,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她们如此不安,却又说不清楚;痛苦于无法解释清楚天劳社会现状。她们将眼睁睁地看着追风被天劳社会所不容,却又不敢去阻止追风,怕被追风看不起,怕自己的懦弱会给追风造成负面影响。因为追风的建议或许有成功的一线机会。一旦成功,天劳国将走上如南地蚁国那样的平安富足。这是她们十二万分愿意看到的。即使不成功,她们高于友谊的私心也希望追风的行动会促使天劳出现一次台面上的辩论,总比兵蚁工蚁窝在背后捣空发狠从而将天劳带向瓦解来得强。
  
  天已经亮了,集合的号令已经响起,昂立和歌九赶去原上作着往常的例工。原上的翅虫已经一扫而空了。追风沿垂甬道直接来到八层台,将刚刚早会结束准备散去的耆老们和都统九领九顺拦住了。
  耆老们和都统终于将情绪平静了下来,终于又在墩台四周安坐下来。立在门内正对墩台的八步追风向大众致了敬,还是在太过严肃的气氛里拘谨了起来。她将准备好的思绪在大脑里又理了一遍,眼前逐渐地幻出一个伟大的愿景。她终于突然地大声地讲了起来。她讲得没有条理,几乎是将她在外一年的经历都讲了一遍。她讲到了平安国和紫桐国;讲到了杀死灰蚯,攀登琮山,夜过悲谷;讲到了履冰过紫河,教初生蚁奔跑,追杀椿象;也讲到了通廊,贝叶,《上古臬存》,《侠蚁传》;她甚至讲到了桐下三三,小桐国蚁老绿古丙。她讲的太多了,多得不象是一只蚁的经历,倒象是一只想象的翅膀在八层台的空间里自由翱翔,没有由头,没有结尾,没有存在的基础,只有无根的精彩故事,和故事里强调的温柔、友爱、共生、同劳,和每个故事高潮时的口号式的呼喊,“天下!太平!”
  耆老们和都统眯笑着,摇头晃脑地享受着,在追风结束了讲述与高呼后甚久,她们才一个一个地醒过来,意犹未尽地互相看着笑着,好像免费听了半天精彩的鼓词,好像三伏天饮了深涧水。她们已经将实体追风忘了。
  她们朝追风的方向投过来赞许的一瞥,便立起来,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都统在擦肩而过时还轻轻地碰了碰追风的胸甲,巨颚半开触角一低满脸喜悦。追风木在当地不知所措,仔细回忆自己半天的讲述,竟然一个字也回忆不起来,好像自己一直在梦呓。当室中只剩她独自一个时,恍惚以为自己本来就只是自己一个,耆老们和都统根本没有存在过。
  她离开八层台,浑身疲软地往城门去,路过六层台母后宫宸时,看到宫宸内蚁影憧憧,她也没有心思去关注一眼。她在北门的平台处立了一会,努力想使自己清醒过来,却总是看到眼前有各种各样的影。各种蚁脸,各种颚形,各种动作,各种声音,如暴雨般往眼睛上砸,在快要砸到眼睛时又突然消失了。追风使劲地摇着头,将两前肢向虚空里左支右挡,却阻止不了这暴雨的倾泻。
  当她突然察觉自己不再能动弹时,只能漠然地任凭各种怪象出现与消失。她抽缩起身躯,团成一个坚硬的圆壳,主动放大内心的呼喊,“天下!”她不知道的是她已经被内卫兵蚁擒住了。她不能动弹正是因为她被拖到二层台的一间室屋,被挤在屋角,又被泥方挤紧。她不知道直到此时,她还在大声地呼喊着各种口号。她完全困囿在自己的想象中了。
  她被判定为“疯了”。当耆老们和都统听完了她讲述的所有故事,向母后汇报后,母后联想到了几天前穿国而过的行脚蚁正叫桐下三三,也想起了上一年的七众行脚蚁所说过的南地蚁国因需设职,想起一年来的天劳国思想层面的种种波动甚至暗流,想起追风刚刚大叫着的所有工蚁兵蚁皆寻物皆战斗。天劳母后知道这个外来思想已经出现在本国的蚁脑中了。这是一个从根本上动摇祖制的思想,不但不能接受,而且要从根本上消除。否则,兵不兵,工不工,天劳国如何能够在圭山大地生存?圭山大地上的蚁国在近二三十年间已经变得凶残且敌对了。“劳槐之战”,“黑白之战”,“槐林遭遇战”都是明证。她知道寿高体衰的自己已经无力产生浓郁的信息素,没有足量的信息素,即使没有外来思想,工蚁兵蚁也会渐趋错乱甚至疯狂。她私心里不愿意承认正是她的衰弱而使工蚁兵蚁偏离了祖制。她要将最后的精力全部用在产出一序足量的天使蚁上。她祈祷在某只天使蚁返巢替位前天劳国不致内乱至自灭。
  母后痛苦地闭上眼,对自己的忧虑只字不提,只给出结论:八步追风疯了!
  于是,八步追风被泥方限制起来,直到她死亡或清醒。在天劳国有记载的历史上,清醒过来的疯蚁是没有出现过的。
  
  傍晚,出工的蚁们陆续返回城池,没有哪只蚁发现城池里的异常,事实是城池里也确实没有异常。只有歌九与昂立被立即带到耆老室,接受通宵质询。她们在听到追风疯了的消息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们从耆老们的详细分析和教导里,朦朦胧胧地接受了追风的思想是一个“灭国”的思想。兵长们肯定地告诉她们,兵蚁一旦专职寻物,颚将迅速退化,到那时,如果战争出现,只有挨宰的命!她们对这种说法是真心相信的,因此,倒推着想,她们也对追风的思想是灭国的思想深信不疑了。耆老们对追风所述的南地社情做了附条件的肯定,又说若使那种社情成为本地现实,就得圭地蚁国同时改变国策,同时将兵蚁转职为寻物蚁,战时工蚁亦投入战斗。这是无需谈判就能得出结论的:肯定不可能。她们与追风那次的彻夜深谈,为什么就没能及时发现追风的故事里有一个巨大而罪恶的思想呢?她们为自己的幼稚和肤浅而不安。
  她们被要求不得将追风的所见所闻传播出去。她们真诚地承诺了。她们最终提出一个情感上的私心要求,就是允许她们去探望老朋友。她们得到了允许。
  
  歌九和昂立在那间独室里看到了安静地蜷缩在泥方后面的追风。她们小着声平静地对她说话。她们问,她不答。她想,天劳国的友谊说到底还是浮浅的,因为她们没有相同的社会观。她知道这两个最好的朋友对她的处境是无能为力的。她现在有了另一个怀疑,就是这两个朋友或许并不能理解她,自然不会跟她一起为她的理想而努力了。她虽然原谅她们的无知无识,但是不想再和她们做心灵上的沟通,因此,她无语。她相信,她会在几天后死去,那时,一切也就结束了,她也不需要向她们交待什么,因此,她只剩无语。
  歌九流着泪。她无法向好朋友解释点什么,她甚至都没有想过去挽救朋友。她从耆老们的解释里也对追风产生了怀疑。正如耆老们所说,追风跑丢自己后的两天,一队行脚蚁就出现了。追风回归前两天,又有一队行脚蚁出现了。这难道是巧合?天劳国已经多年没有出现过行脚蚁。就在这一年的时间内,追风真的走了那么远的路?她独自一个能在荒原里存活那么久?真的没有外援?为什么倾心推崇什么南地蚁国的国策?甚至,在刚返国的当天,便急着要了解天劳的现状?她为什么认为天劳的现状与一年前不同呢?问号真的太多了。唯一可能的便是耆老们的猜测,追风一定有什么不可明告的目的,而且,这个目的很可能对圭山大地上的蚁国不利。
  为了群体的利益,必须牺牲个体的利益。这是任何物种都必须遵循的铁律,否则,物种必将衰弱至灭亡。歌九坚守这条铁律。歌九又是一只喜欢诗词的泛情蚁,她无法面对泥方后的曲着身躯受着痛苦的追风,她私心里希望她的朋友尽快死去,好从肉体的痛苦中解脱。她在心里默默地下了决心,无论追风带着怎样的目的回归天劳,她都将在追风死亡后,为她做一首悼词,在追风被送入哀坑时为她大声歌唱。
  八步歌九又是崇尚友谊的,在这方面她私心里赞同追风。但是,她也无法否定耆老们的护国理论。她甚至相信耆老们护国心切,对追风的怀疑是抱着宁信其有的态度。她理解耆老们的苦心,也对母后所下的旨意表示接受。她想去为追风争辩些什么。比如在追风没有走丢的日子里,天劳国已经出现风言风语了;工蚁兵蚁不和,和近几十年出现的多次战争有直接关系,那时,追风和自己这一序还没有出生呢;又因为出现了白蚁,黑甲蚁国好像一夜之间变得自私且凶残了,这显然与追风毫不相干。
  歌九在这件越搅越乱的追风被囚事件上,终于有了一点点思想,那就是天劳国的渐趋混乱,工蚁们的焦躁和愚蠢,兵蚁们的恶劣和冲动,似乎是受城池内的一种莫名的气氛所感染,或者是……她突然觉察出了点什么,她害怕了。她想到的是母后的控制能力。她突然感觉到近一年来几乎从未见过母后,这与过去完全不一样。她似乎已经闻不到母后那温暖香馨的气味了。她突然似乎明白了。母后老了,信息素消失了,工蚁和兵蚁正在失去秩序,天劳国正在瓦解,一切似乎正在朝着一个看不见的深渊坠下去。歌九希望自己的想法是错的,心底又相信自己的想法是对的。她突然想到了小精灵。她希望她能找到小精灵,引领她回到天劳国。如果可以,小精灵能在母后力竭时接替母后,使天劳国重新回到正常的轨道。她想到初春时南方纵队第一次行脚,其中的一个使命便是寻访天使蚁,后来突发槐林遭遇战而中断了。自那以后,母后再没要求寻访过,甚至举国沉浸在丰食的喜悦里,再也没有谁提起过。
  就在歌九暗下决心准备去寻找友谊和亲情的时候,天劳国的暗流开始显现了,平静的水面现出水花。兵蚁们在都统下达给兵长们的表面视若无睹实质隐忍不发的政策下,终于将怒火催化至爆炸的临界点了。兵蚁们想起近年来的数次大小战争,特别是与大槐国的遭遇战,兵蚁损失太大。现在,工蚁们在不劳而获了巨量的翅虫肉食后,公然地在原上闲散玩耍。她们愤怒了。她们从兵长们的暗示里知道母后是祖制的坚定维护者。她们决定去宫宸区兵谏,要求母后将国策重新明确且严格执行。兵谏!这是兵蚁发狂的明显表现,这是所有衰老蚁后无法统治蚁国的必然过程。继以兵蚁,工蚁也将疯狂。如果此时蚁后仍然没有足量的信息素控制全国,国灭便会在一二天内出现。
  当兵蚁声势浩大地向蚁后宫宸进军时,八步歌九已经想妥了自己的行动方案,她已经好几天都在研究她的小精灵可能立国的方位了。她从三尺辨香家溜出来,终于在凌晨从东门成功出走。接下来的故事在第一章已经叙述过,就是八步歌九遇到了初生第五,看到了正穿过草原向天劳国方向进军的天下恶魔——行军蚁,她们试图阻止却只是螳臂挡车不值一提,她们连夜赶回天劳国,希望及时的报信能使天劳国免遭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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