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西行漫记 （续4 天堑飞渡）

　　吠蛛对锚点处的蛱蝶无动于衷，令魁七蚁大为费解。在苦思一番又讨论一番后才统一意见：吠蛛并不是不喜欢蛱蝶，而是在台地上捕捉蛱蝶难保成功。那么，只有将蛱蝶送到吠蛛的大网上去。魁九鳌盯着眼前这只巨大的蛱蝶，蛱蝶完全遮挡住了魁铁紫。突然，灵光一闪，一个计谋出现了。魁铁六蚁虽然一致赞成魁九鳌的计谋，为保险计，七只蚁仍仔细推敲，又提出几个可能出现的风险，这使魁九鳌不敢草率决定。眼见时间在飞速流逝，再不当机立断，一旦气温下降，己方的行动也会因低温而低效。降温时虽说吠蛛也会藏身洞内避寒，可她仍会牵着那根信息丝，而偷渡者仍需踏过她的窟口。偷渡仍具大风险，不偷渡或许会困毙于此，魁七蚁一时进退两难。
　　万般无奈之下，魁九鳌痛苦地下了决心，冒险执行她的计谋。魁铁六蚁坚定拥护，大有视死如归的气概。她们仔细地模拟修正着这个行动，甚至增加了一个一旦幸运地抵达对岸就执行的妙计。她们立即返回平台拐角处，找到了那道石缝，在胡蜂没有出现的空当，快速地将胡蜂的一根泥窠挖了下来。在草密处，将泥窠的底端凿掉，出现了已经长成的新生胡蜂的后腹，尾部蛰针发出紫黑色的幽光，这是一只雌蜂。她们将它拖出一截，立即将这带针的半截后腹咬断了。这只受困于保护它的泥窠的新新胡蜂，无助地忍受着死神一次次的光临，正如被迷困在它的泥窠里的螟蛉那样，在它的长成过程中经历着痛苦而缓慢的死亡。它又被拖出来一截，又被咬断了。最后，这个到傍晚便出窠的天下无敌的胡蜂，被切成五块摆在地上。如果将这五块凑起来就还是一只胡蜂，可惜的是，它再也不是一只有生命能飞翔的残忍的杀生恶霸了。
　　
　　吠蛛最近运气不佳。曾经唾手可得的蛱蝶在一夜之间突然消失了。乱窜的胡蜂从不与她为难，却在昨天几乎对她下了毒手。幸亏这个恶霸也知道一旦失手，便会从高挂在峡谷的大网上掉到谷底的乱流而丧命，才对抱定同归于尽的她放过一马。她不得不放弃了那张破得不能再补的老网，其实也不能算是一张网了，只剩牵在峡谷两壁的一根朽败的力丝了。她拖家带口地迁到峡谷的更深处，放出一根捕风游丝，希望游丝能借助谷风飘到对面粘在石壁上。在无数次失败后，游丝终于粘到了对岸的矮树枝上，它花了半夜时间锚固了两根力丝，在力丝之间重新织了张大网，又在两根力丝的锚点之间修了个新窠，将卵囊安置其中，手拈信息丝，稳坐钓鱼台，开始了新生活。卵囊里已经有了动静，新生儿近几天就要出生，她需要抓紧时间储备些食物。她紧张地牵着信息丝祈祷猎物的出现，可惜的是一个下午，除了一次奇怪的震动，和蛱蝶捣乱式的摇动力丝外，便只剩谷底风刮过大网时引起的缓慢的一张一弛。
　　她看着她的扁圆形的灰色卵囊，想象着卵囊里挨挨挤挤的她的宝宝们。她们出生后一定很热闹。她们会骑在她的背上，随着她去游玩和狩猎，那是她的幸福。她要将宝宝们喂养得壮壮的，好度过严冬。在来年春天，宝宝们会蜕去一层亮晶晶的小小的壳，这些小家伙会将自己的壳吃掉，那可是营养丰富的脆脆的食物呢。那时一定已经是山花烂漫的温暖的世界了，小宝宝们会欢闹着离开她的身边，去过她们丰富的一生。她自己将独自沉浸在幸福的回忆里度过自己的余生，没有遗憾。
　　没有遗憾！她突然清醒了过来。信息丝动了！她立即奔出洞窠，飞身跃上力丝，朝凌空高挂的大网奔去。果然，大网上有一对蛱蝶的斑翅在抖动着。她熟悉这一切。她激动地向色彩斑斓的喜物一圈又一圈地绕着粘丝，很快，斑翅不再动弹。她歇下纺器腾出手，将这个巨卵形的捆包抱在怀里。捆包里有一股混杂的怪味透出来，她没有去仔细辨别，她的潜意识里认为是蛱蝶吃了什么怪东西。她快速地将捆包搬到了窠边。捆包太大了，无法搬进窠。她正准备将捆包打开一道缝，好欣赏一下几天来的美丽的收获，明显地感觉到系在肢端的信息丝又在震动了。她放下捆包，翻身冲回大网。果然，又一只蛱蝶出现了。她兴奋地奔忙着。好像是配合她的心情似的，她越兴奋，落网的蛱蝶越多，一只接一只，只一会功夫，她的窠口已经摆了六个捆包。
　　第七个捆包又做成了，挂在大网上。大网只在接近力丝的部位出现一点破损。她对自己的战果十分满意。她抱着第七个捆包一动不动，她要休息一会。气流平缓，谷底的流水声温柔地顶上来，趴在大网上的她感觉到自己轻飘飘地在上升，好像在云里飞。她醉了。
　　
　　胡蜂回到育婴场，看到最大的一只泥窠不见了。她欣喜自己的头生子已经出世了。她四处张望，希望能看一眼一出生便会立即一去不返的忘恩负义的儿郎。她什么也没有看到。她失望地呆想了一阵，正准备出发去捕捉下一只螟蛉时，突然对着泥窠的残迹恐惧了：头生子可以远飞而去，泥窠如何会消失不见？
　　她立即四处寻找，终于在密草里找到了已经破了底的泥窠。她知道头生子只能从泥窠顶出生。她相信她的头生子遇害了。
　　对于一生为恶的胡蜂来说，这是奇耻大辱，这是有死无生。她立即追寻着从破泥窠里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向着台地的西边蹑踪而去。果然，在蛛网锚点附近，在一块石棱的脚跟边，她看到了头生子的青黑色的体液涂得到处都是。她嗅到了力丝上有相同的气味。她立即看到了高坐在大网上的那只吠蛛，正怀抱着一个捆包。她相信那个捆包里一定是她的头生子。
　　愤怒无以言表。杀害头生子的竟然是昨天落荒而逃的手下败将，现在却端坐在大网上沉沉欲睡。是明着报仇？是公然羞辱？胡蜂无法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想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她只知道今天必须将吠蛛捕捉回去，注射毒液将她的肉身麻醉，再产上一枚卵，封在泥窠里，一命抵一命，用吠蛛的肉身换回自己的一只亲生子。
　　她平飞而去，从吠蛛的侧面偷袭。吠蛛朦胧中听到了熟悉的嗡嗡声，这是昨天深刻在脑仁上的恐怖的记忆。她本能地一个侧翻，抓着悬丝向大网外荡出去。就在这一刹那间，她看到一个黑底黄斑的影飞撞在捆包上，捆包脱离了蛛网，急速下坠，终于被扯着的一根粘丝牵住，吊在半空随风飘荡。吠蛛快速地沿着保命悬丝爬回力丝，拼了命地向石壁逃去。胡蜂见捆包坠向深谷，她担心她的头生子，立即舍去吠蛛，俯冲下去施救。正因此，吠蛛才得以逃过一劫。否则，生杀恶霸一旦变成复仇女神，远离藏身之所的小小吠蛛再无可能死里逃生！
　　
　　当第六个捆包被吠蛛搬到她的窠口，当吠蛛又冲到网上去捕捉第七只蛱蝶时，聪明的读者一定早已识破了魁九鳌的计谋。在这单个事件中，完全可以证明读者比吠蛛聪明。此时，六只黑甲蚁已经咬破捆包，顺利地爬了出来，并将自己的背囊取出，整顿好行装，看好了紧急撤退的路线和万一情况下紧急布阵的场地。她们又从捆包里掏出准备好的道具，将六个空了一半的捆包——尚余蛱蝶残躯——留在原地，这是对吠蛛的谢礼。无论怎么说，吠蛛帮了她们的忙，这六份肉食理应留给她。道具便是那只被分成五块的新生胡蜂。现在，它又被黑甲蚁拼装完成了，正傲然地立在捆包堆上。她们希望运回第七个捆包的吠蛛会被吓跑，第七个捆包里的同伴便有机会安全脱身。
　　当逃出生天的吠蛛奔到窠口，一头撞在捆包堆上，她眼中所看到的便是自己直接冲进了胡蜂的怀抱。吓掉了魂的她立即向后飞弹，幸运的是她弹出去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弹向空中又如何急速下落的。当她刹住悬丝，荡回石壁，已经在锚点下方数十弓的位置了。她立即攀住石壁，幸运的是在她的眼前正有一道石缝。她立即扯断悬丝，钻了进去，将胖身体挤到不能再挤的石缝底，尤自瑟瑟发抖。她的大脑里只剩黑胸上长着凌乱白毛的恶霸的影。她已经记不起她的宝宝们了。
　　
　　胡蜂飞扑过去紧紧地抓住那只捆包，要救回她的头生子。她振翅悬停在空中，扯去粘丝，便急不可待地咬开捆包。她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脑袋，一个与自己约略相似的小小的形体，纯黑色，却没有翅膀。胡蜂懵了。她搞不懂她的头生子何以生得如此弱小难看，竟然是一只没有长翅膀的侏儒。她清楚地记得她为头生子提供的是一只肥硕的粉蝶幼虫。她更笃信她的基因是高贵的。她觉得振翅无力，失去了主张。
　　魁铁青要求打头阵，魁九鳌没有同意，打头阵必须由力大无穷的魁铁黑担任。一旦第一个伪装在大网上即被识破，一身轻装的魁铁黑将扔掉伪装，拼尽全力与吠蛛纠缠在一起，最好能一起跌入深谷同归于尽。如果捆包到了对岸时被识破，魁铁黑将与吠蛛独斗。那时，其它六蚁将不顾一切地沿力丝快速攀缘过去，争取在魁铁黑完败前抵达对岸加入战斗。魁铁青要求断后，也没被同意，断后的是魁铁紫。现在，魁铁紫正从捆包上的破口里盯着胡蜂的巨大的脸，不露声色地保持警惕一动不动。
　　满脸失望的胡蜂抬头望天，她不知道她的未来会在哪里。她不辞辛劳地做了五个泥窠，头生子竟然会是这么个怪胎！她闻到了一股怪味。突然，她使劲地嗅着。一瞬间她明白了，自己抓着的这个捆包里正散发出怪味的不是自己的头生子！她相信自己看走了眼，相信自己没有闻错味。她恼怒地瞪了一眼这个黑黑的小脑袋，这一定是一只对自己来说毫无价值的黑甲蚁，虽说是自己同根同源的表表亲，她仍不屑一顾地松开了捆包，任由这个表表亲向谷底的激流坠落下去。她一振翅，向力丝的北锚点飞去，那是吠蛛消失的地方。
　　吠蛛一头撞到捆包堆上，又返身纵下悬崖消失不见了。此时的黑甲蚁正好看到网上的第七个包裹被胡蜂掳去，她们惊叫着松开道具，胡蜂头生子又四分五裂了。她们奔到崖壁边，看到胡蜂抱着捆包悬停在半空，好久好久。突然，胡蜂将捆包扔下峡谷。她们失声惊叫“魁铁紫”。不会再有回应了，魁铁紫随着捆包，坠入幽暗的谷底，一瞬间，便再也看不见了。
　　一阵风吹过，胡蜂头生子的残躯被吹到空中，向峡谷里散去。刚刚飞至的胡蜂捕捉到的一块正是头生子的头颅。这颗高傲的头颅仍保持着生杀的威严，沉默地与胡蜂对视着，好像在抱怨，在哀诉。胡蜂突然想起她还有二生子三生子呢，她不能再失去她们了，她必须立即回去保护她们。她将这颗失败的头颅扔下深谷，同时将这个悲伤地抛在脑后，一转身，向东飞去，
　　
　　落日的斜辉映亮谷底，大河北的河滩上，一行六只黑甲蚁正在低头赶路。她们组成连珠三才阵，打头的正是魁九鳌。她们已经在河滩上寻找了一个时辰，什么迹象都没有发现。按推算，即使魁铁紫能得命，也早已经被水流冲到不知多少由甸的远方了。她们终于放弃了寻找魁铁紫，在一座长着密棘的阳坡找到一眼深洞，度过了一个环境冰冷内心也冰冷的漫漫长夜。
　　次日，直到太阳朗照一个时辰后，山谷里的气温才足够温暖，魁九鳌一行立即沿着大河向东赶去。她们一边赶路一边搜索河滩，碰到水流回漩的地方，便停下脚步仔细搜寻。她们仍希望能找到魁铁紫，不管是死是活。三天后，又到黄昏，一棵枯树的朽洞是个不错的过夜场所。在夜歇前，魁九鳌带领五蚁，在大河的一处泥滩上为魁铁紫做了哀悼，齐唱了悼亡之歌，又在长行记稿上将魁铁紫悲壮献身的经历详细地记录下来。从此，她们将不再谈起魁铁紫。为了天下蚁氏的利益，化悲痛为力量，去未知地寻找一个神秘的蚁国——乌铓国，希望能获得《上古臬存》的解读方法，同时希望能在未知地采集到对症“八月飞花”的有效药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