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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碧空远影>第一章 梁步隆的壮举

第一章 梁步隆的壮举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6-26 14:23:13      字数:4997

  (接上)
  猪肉,是分给全校的教师们吃了;不过,难消化的恐怕就只有刘钟一人。
  寒假结束后,开学的第一天,校门外的墙壁上,赫然出现了一张大字报,这在那年头的乡村里,绝对是一件横空出世的事情。大字报上面赫然写着:“刘钟刘钟,胆大无情;私宰肥猪,自逞其能;目无乡邻,政策难容;如不改正,小心前程!”一下吸引来不少师生驻足观看。一些不识字的村民,也傻乎乎地站在外围看热闹。
  就有胆大的教师将大字报揭下来,小心翼翼的送到了刘钟的面前。刘钟歪着脑袋看了两三遍,脸上是一副故作惊诧的表情:“嚯,罪名还不小呢。”然后呲牙笑了笑,不屑地将那张大字报揉成一团,扔到墙角的簸箕里说:“吃饱了撑的!我们学校自己养的猪,怎么处理是我们自己的事情。与别的人有什么关系?!”他的话,得到了老师们异口同声的附和,还有人说:“就是,狗撵耗子,管闲事管到我们学校里来啦。”
  只有此时担任了学校总务的任襄武这个老油条,颇有些面带难色地说:“刘校长,你还是去村委会承认个错吧,向来小心无大错,免得小事变成了大事。”刘钟却不以为然地说:“咱能有什么错?为什么来不来就要先把头低下。一旦开了这个头,那往后岂不是做什么事情,都要看人家的脸色吗?再说,学校自己的事情,为什么要跟村委会承认错误?”任襄武就不敢再坚持自己的意见,只是手托着腮帮子暗暗摇头。
  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刘钟的这种强硬态度,惹怒了村里的领导集体。他们用一纸告状信,将刘钟告到了县里教育局,并坚决要求撤換刘钟这个无法无天的校长。县教委于是派专人下来调查,这就惊动了已经退休在家的梁步隆。
  梁步隆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再三向前来调查的人证明,刘钟确实是个少见的好校长,不光工作热情高,治学能力还很强。梁步隆还说:“怎么能因为一头猪,就否定一个人呢?不要小题大做嘛。再说,猪肉是全体教师吃了,我们退休在家的人都有份,又不是他一个人独吞了。要说有错,那我们大家就都有错。”同时,梁步隆还拉上了任襄武和刘培刚这两个老资格的教师,一齐出来力保刘钟,并动员了一些学生家长,一起参加了保护刘钟的活动。
  他们的这些举动,让当时村领导集体中的党支部书记王治国下不来台了,而且大为恼火。原本,王治国也没想要把事情搞僵,只是既然有人把状告到他这儿来了,他不能不处理,同时也想借这个由头煞煞这个刘钟的傲气。这个刘钟来村里当校长半年多了,竟然没有来打过个照面,是不是有点儿说不过去呀?毕竟,学校是在他所管理的这一亩三分地上嘛,这么不听召唤的人今后还如何领导?没想到的是,出了事,刘钟本人拒不露面,倒跑出来这么多为刘钟摇旗呐喊的人。这让王治国的脸往哪儿搁呀?
  王治国的家三代贫雇农,解放前穷得上无片瓦遮顶下无立锥之地,打从爷爷起就一直是靠给别人家当长工过日子的。王治国自己也给人扛了十几年长工,是共产党闹革命求解放才把他一家从深重的苦难中搭救了出来。土地改革中,王治国自觉地成为了中国共产党坚定的依靠力量,不仅入了党,分了房和土地,还被土改工作队培养成为村里的第一任党支部书记。
  当然了,扶上台你还要能站得住。王治国这个身板壮实的红脸汉子,在村里那种说一不二的威望,那是实实在在地干出来的。过去长年累月的劳作,不仅使他打熬出乐一副好筋骨,一只手就能将碾盘上的石头轱辘推得溜溜转;后来的经风雨见世面,更是增长了他的胆魄和实际工作能力。那些年月,党指向哪里他就冲向哪里,先是斗地主分田地,领着人一丈一丈地丈量土地,树界碑,立地垅。刚分完地没几年,又开始成立初级合作社,拔地界,摊地垅,土地收归了集体。接着又成立人民公社,村里成立了大队部,四百余户三千多村民分片组成了八个小队。你以为这是容易的事情吗?这些烦琐而又繁重的工作,前人根本就没有见识过也没有人干过。但是,在他这个村党支部书记的领导下,硬是遵照上级的部署,一步一步地完成了。
  王治国为人公正无私,一向很有号召力,带领的也是一个团结坚强的战斗堡垒,大队长罗祥是和他一起从土改中成长起来的铁哥儿们,治保主任梁二钵是抗美援朝回来的功臣,这都是他得力的左膀右臂。而且,他不忘共产党的恩情,带动鼓励他的几个弟兄们全都积极地为村集体做事,还把他的一个最小的弟弟王洪礼培养成了村里的团支部书记。这回写大字报揭发学校私自杀猪的事,就是他弟弟带领的那几个共青团员发现的,大字报是那个愣头青德昌贴出去的。
  在这种时候,王治国这个当党支部书记的,当然不能压制年轻人的积极性,而且应该当仁不让地支持他们才对。况且,王治国对共产党的感激之情是发自心底里的,对新中国的热爱是不掺一丝杂念的。他刚正不阿,嫉恶如仇,对破坏党和国家威信的人和事,绝对不肯迁就姑息。在他认看来,穷人翻身当家做了主人,这是开天劈地以来头一遭扬眉吐气的事情,新中国的建立又是何其不易,怎么解放了才刚刚几年就出现了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呢?若不能及时刹住这种歪风邪气,任由其发展下去,还有个好啊?大家有样学样,岂不是要乱了套吗?
  眼下,事情就僵在这儿了。现在,让王治国恼火的已不仅是刘钟的强硬和梁步隆的举动,另外让他感到不解和不满的还有,一向和他配合默契的村主任罗祥,这回也公开站出来和他唱反调。罗祥语气极为轻松地说:“不就是一头猪嘛,这么兴师动众地,干什么呀?再说了,全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王治国听了,心里感到老大的不舒服,就说:“这叫什么话?事到如今,这还只是一头猪的事儿吗?我倒想饶过他们呢,可你看看他们整出来的这种动静,这让我们怎么向村民们交代呀?”罗祥不以为然地说:“跟村民交代什么呀?睁一眼闭一眼就过去了。再说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没看见连梁步隆任襄武刘培刚这几个老家伙都出面了吗?这个面子,咱不能不给吧?”
  王治国就觉得,这个老搭档的革命意志是明显地衰退了,土改中斗地主时的那股子劲头跑到哪儿去了呢?他借着说别人,语带敲打地对罗祥说:“这些地主、帝国主义的走狗!他们想干什么呀?他们这么不顾一切地站出来和村党支部作对,难道是想要变天不成?!”哪知罗祥听了,撇撇嘴,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耸肩颠了颠身上披着的褂子,就抬脚走了,把身后的王治国噎了个干瞪眼。
  但是,你要知道,这世上有一种人是刺激不得的,他们越是遭受刺激,反弹的就会越厉害。王治国就是这种人,面对着扑面而来的压力,他咬着牙发誓:“刘家庄党支部,不是聋子的耳朵当摆设用的!我要不把这个刘钟撵走,就让我的王字倒过来写。”人们打趣说:“王字倒过来写,也还是个王。”王治国就被彻底的激怒了:“把他的!我还就偏偏不信这个邪。”
  自古以来,骄傲是人的大敌,它对人自身的伤害,有时比起那些明刀明枪的砍杀来,伤害更重。《三国演义》中关云长因骄傲而败走麦城的故事妇孺皆知,人们从小时候起经常念叨的也是:虚心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但人们却不能学以致用,特殊时刻,意气往往战胜了理智。
  就说这回吧,针尖对上了麦芒,谁都觉得自己有理,谁也不肯后退半步。刘钟因为骄傲拒不肯承认错误。梁步隆们上窜下跳地不断说情,也不外是骄傲在作怪,觉得自己在县里在村里都有威望,一个小小的王治国,并不能不卖给自己这个面子。罗祥做了墙头草,袖着双手作壁上观,无非也是觉得,你王治国唱不了独角戏,到头来还得听我罗祥的。王治国则认为,他们都是在用行动逼他就范,这也就太小看他了。
  王治国觉得,自己怀着满腔扑素的无产阶级感情,对损害集体利益的行为严加惩处,有何过错?再说了,今天放过了这个刘钟,明天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时该怎么办?那往后这个四百多户人家三千余口人的大村子还怎么管理?要知道,新政权建立才刚刚几年,被斗垮的地富反,人还在心不死,不能这么掉以轻心吧?他甚至觉得有点儿委屈:我这么做,难道仅仅是为了一头猪的事情吗?人们怎么就能这么鼠目寸光呢?怎么就不能理解呢?
  当时是一九五七年,大鸣大放之后,轰轰烈烈的反右倾运动正在全国范围内开展,城市里动静很大,余波自然也掀动了农村。
  大形势下,最后当然是代表正义的一方胜利了。
  刘钟是失掉了前程,从此不知去向;学校也換了新校长。留在村里的梁步隆和刘培刚,则被戴上了“右派分子”的帽子。侥倖逃过一劫的任襄武,从此就“聋”了,无论好话歹话,一概听不清楚,被人们叫成了“任聋子”。但凡有人和他谈起这件事情来,他总是语焉不清翻来复去地念叨这句话:“骄傲……害死个……人哪。”这话,这看法,当然是任襄武这个小知识分子有局限性的眼光所作出来的判断。
  而且,这次行动还带累了同情他们的村主任罗祥。罗祥后来虽然多次检讨自己思想觉悟不过硬,阶级斗争的意识淡薄了,在新动向面前是非不分,但最终还是被撤去了村主任的职务,下了台。同时,也吓得过去总跟着村主任罗祥转的贫协代表刘知福,在群众大会上用自己的手掌煽着自己的瘦长脸,结结巴巴地作检讨:“我,我,我这个人啷,就是,长,长,长着根,舔,舔,舔屁眼的舌头头咧。过去,我总,总,总是凑着罗祥的下,下音音说话,罗祥说东,东,我就从,从,从来不敢说,说西……”从此被人们送了个外号:包脚布子;意为小东西总归是派不上大用场。
  别以为农村的斗争就不深入人心,较起真来的时候,同样是毫不留情。王治国也只是取得了表面上的胜利,私下却因为作风霸道手段残酷失掉了不少民心,被人们暗地里送了个外号:“老虎铡”。当他像往常一样披着褂子在街上转游的时候,人们迎送他的目光中,缺少了过去那种自自然然的亲热与敬畏,多了一层冷淡与迴避。
  不过,王治国这个人认准了的事情决不肯后退,干了的事情也绝不再反悔,更不太在乎别人对他的评价。他哼着鼻子说:“曹操再奸都有贴心朋友,刘备再好也有死对头。俗话说的好:当家人,恶水缸。不想得罪人,就当不好这个当家人。”他说的这些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啊。
  这么多年过去以后,再来仔细分析当时的时情事理,你会发现,造成这种令人惋惜事件后果的所有人,没有那种纯粹意义上的好人或者是纯粹意义上的坏人。世界本来也是五彩斑斓的,不是绝对的黑白两色。所有的人,不过是就像银河系里那些光色不同的恒星,在按照各自不同的轨迹运行而已。
  纵观人世间有记载以来的几千年历史,每一次的潮起潮落中,哪次不是洪波迭起巨浪拍岸,泥沙随浪头滚滚而下呢?中国有句常被人说起的歇后语,叫做“在数者难逃”。其实好多人并不明白这句话的真实含义,更不知晓这句话来之于一个惊心动魄的残酷故事。
  民间传说:项羽和刘邦争夺天下时,曾订立契约:谁先打到秦国朝都咸阳,谁就可作天下之主。项羽这一路人马在进攻咸阳的路上遇到了诸多不顺,让那个痞子刘邦先攻到了咸阳,恼得楚霸王项羽一时性起,驱马奔驰,见人就砍。当时有个人见楚霸王一路砍杀而来,又无处可逃,就钻进了一棵空心树中躲避。哪知这楚霸王已经杀人杀得红了眼,见周围再无人可砍时,就使出了“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蛮力,朝着那棵大树狠劲砍去。顿时,血花四溅,大树被拦腰砍断;躲在树中的人,也正正应了“在树(数)者难逃”的这句话语。
  这话听着有点儿宿命论的悲观思想吧?我们这些年岁大了的傢伙,大都会不可避免地会滑落进宿命论的幕布后面,这也叫做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因为,人们在改变不了世界时,就只能满怀痛苦地习惯着渐渐地改变自我。看看古人和周围的人,大家不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么?而且大多数人都是越老就变得越来越愿意祷告念佛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年轻人还是不要轻信这种论调的好。别看我们这些老傢伙们现在认为人有命运,但也并不鼓励年轻人听天由命,而是希望年轻人积极地去开创命运。有首港台歌曲不是这样唱的么:“三分天注定呀,七分靠打拼呀,能拼才会赢啊。”矛盾吗?一点儿也不矛盾,活着活着,你就明白过来了。
  到了八十年代初期,世事又像折烙饼似的出现了反复,国家大大方方地为全国的几十万右派分子平了反。听说,八十年代初,仍然在任却已经白发如霜的王志国,在接到平反通知书的那一时刻,也是泪流满面,因为此时的梁步隆和刘培刚,都已经去世快半年了。六十年代后期,还曽看见他们接受劳动改造,老腿老胳膊地掺杂在妇女的队列中,坐着小马架,拎着小铲锄,在街道上砍碱土,用来熬盐。后来,我们远走他乡,各奔前程,就不再能见到他们的面了。
  “任聋子”死得晚,听到了为右派平反的消息,但他得了脑中风,也已经起不了身,只剩下躺在炕上流泪,向人们痛说往事,而他的痛说又因为患脑血栓病产生了语言障碍,只会发出语焉不清的几个字,和过去一样,他还是翻来复去地念叨那句话:“骄傲……害死个……人哪。”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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