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梁步隆的壮举
作品名称:碧空远影 作者:我是老拉 发布时间:2023-06-24 13:53:56 字数:5013
(接上)
若是请不来剧团的时候,那时的村干部主观能动性很强,而且还很有一套鼓舞群众的办法,会组织起自家村里那些爱好文娱活动的年轻人,在这座戏台上唱当地非常流行的祁太秧歌。也说不上是为什么,总觉得那年月的人,活得比现在的人潇洒,村里的文娱活动积极分子老少都有,好像会唱秧歌的人也有很多。
那个平日看上去老实巴交的贫协代表刘知福,就最喜欢唱秧歌了。他平日里说话是个结巴,越着急就越是结巴的厉害,可唱起秧歌来却分外顺溜好听,也不害臊了,穿上宽袍大袖的斜襟褂子,戴着吊盘头假发,脸上抹了红粉,耳朵上挂着大红辣椒,扮成一个妖里妖气的老刁婆子,唱的是他最拿手的那两出《偷南瓜》和《偷点心》。只见他挎着个篮子在台上转着圈唱:“不怨人家亲家哎小看咱,还是怨咱手不稳嗯哼哼——”唱着唱着,他还会拿腔作势地走到台前边坐下来,顺手脱下脚上一尺多长的二鼻子芒鞋,居然能从鞋里边掏出拳头大的一圪瘩焦炭来,然后指着台下的看众说:“这肯定是,是,是那龟子则的,黑子賴儿来,来……难怪我老婆走,走,走不动……”台下就互动着,一片声地轰笑叫好。
还有德昌、峁生、连成三人,共同演出《白蛇传》里的“游西湖”一段,他们的行头却是快把人笑破肚皮了。那个出名的愣头青德昌,长得五大三粗的,偏偏扮演的是蛇仙白娘子。他硬是头上裹了块白毛巾,白毛巾上粘了一团棉花权当是白娘子头上的绣球,后脑勺还露着狗啃一样的头发茬,就狗胆包天地出场了,身上穿的也是宽大的粗布孝袍子。他刚一出场,台下的观众就笑的前仰后合起来,笑声和叫骂声响成了一片,还有人往台上扔鞋,根本就听不清他在唱些什么。说实话,真不能怨人们要嬉笑怒骂:这么扭捏丑陋的白娘子,有谁见过啊?他这岂止是丑化了白娘子的形象,更是颠覆了往日大家对白娘子的认知。
但是,陋则陋矣,村民的欢乐却是真实的,谁也不肯放弃这么难得一见的亲民娱乐。
每到这个时候,村里的人就显得格外地多起来了。刚刚收获了新麦的农家,家家都有来往赶集看戏的亲戚住了下来,只为观看这些热闹。人们说:“能让跑的丢了孩(鞋),也不能误了程玉英的嗨嗨嗨”。那时候的人也格外热络,死拉活扯地挽留这些上门亲戚住下来,仿佛不这样就显得自家不厚道似的。
冬天农闲时,村里的这些喜欢娱乐热闹的把式们,也还会自发组织,旧日的秧歌,新学来的现代剧,硬是搞起热闹的擂台赛,加上在城里放寒假回来的学生们组织的笛子二胡比赛,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要红火热闹持续上整整一个冬天。直到出了正月,开始牵牛耕田的时候,这种热闹才会告一段落。
在人们的记忆中,梁步隆是很爱看戏的。估计当年积极鼓动村里修建这座戏台,就和他本人太爱看戏有很大的关系。他爱看戏,村人皆知,还知道他尤其爱看那些大忠大奸忠孝节义的英烈故事。他看戏时的模样也很特别,不像一般人那样早早到场地中央占座,而是远远地,在学校门口的台阶上放把椅子,隔着闹攘攘的戏场人群,远远面对着戏台坐在椅子上,闭着眼晴,跟着戏台上的鼓点节律,右手轻轻在膝盖上敲着节拍,喉咙里跟着小声哼哼。
有年山西晋剧团来这里演出,这天正演到《穆桂英挂帅》中的“校场点兵”一场,白脸奸臣王强出来,端着腰间代表官架子的竹皮圆圈,粗嗓门亮出黑头的特有唱腔,一声呼喝:“校尉军!去往校场去——者——”只听得校尉们如雷鸣般一声响应,扮演王强的演员就微眯上眼睛,端着架子走起方步来,然后在锣鼓声中嘎着嗓子起唱:“威风凛凛,我出府门啊,我去到校场选能人。老夫我心中暗盘算,元帅要选儿王伦。我儿若能掌帅印,满朝文武谁不尊?有权先参包文正,再杀天官老寇准——文武大权我执掌,独霸朝纲第一人。下马来到校场,等啊——单等着万岁爷——御驾来临!”
坐在椅子上的梁步隆,突然站起身来,把手在椅子扶手上狠狠一拍,然后指着戏台上的演员,嘴里大喊一声:“煞才!世事就是让你们这些煞才给搞乱的。”当下,就把戏台上的演员给吓了一跳。当然,戏场太大了,他又远离着人群,他的呼喊除了让演员愣了一霎,并没有在人群中引起什么震动,戏也照旧演了下去。梁步隆却气得不想看了,一转身就走进了学校大门。
一直站在梁步隆身边的任襄武,先是被梁步隆的举动和喊叫吓了一跳,接着明白过来,一边往回搬椅子,一边追着梁步隆的背影喊:“我说,你至于的吗?人家这是在演戏!”梁步隆根本不理他,气冲冲地掀开竹帘子走进办公室里去了。任襄武则搬着椅子边走边嘟囔:“自己坐过的椅子自己不搬,倒让我给你当跟班当管家。这我就不明白了,你这么个有知识的人,而且还是个明白天下大事情理的人,和戏台上的人生得是哪门子的气呢?你难道忘了人家那是扮出来的吗?还是你入戏太深了,竟然就分不清戏台和现实的人生了呢?简直是,书生意气在作怪嘛。”
你还别说,梁步隆这些举动,不关是任襄武不明白,估计是一般人都觉得难以明白:一个公认的具有大聪明的人,怎么一旦患起糊涂来,还不及个一般人呢?而且任襄武还说对了,梁步隆身上确实存在着很明显很固执的书生意气,这大约和他一直在外面上学有关,读书读多了,读移了原本天生的性情。
什么叫书生意气?用任襄武的话来说:那就是一种傲气,也可以理解为傲骨,风骨。但这种意气却是一把双刃剑,用恰当了可以力敌万钧,弄不好时难免就会伤着自己。
是,可以理解,凡是读书的正人君子都有孝悌节义胸怀,戏台上的忠奸智勇也一目了然。可现实生活中,那就得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了,哪能像在戏台上那样,咹?“红脸的关公”?“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喳喳”?那样的话,生活可就太简单了。如果生活真有这么简单,哪里还会发生许许多多忠奸不分的事情呢?哪里还会产生什么“三十六计”呢?根本就用不着嘛。
现实生活中,你有时看着某人黑皮黑脸,怒目金刚一样,没准他却是个忠忠厚厚的好人,真要打起交道来,反而觉得可亲可敬。你有时看着某人慈眉善目,弥勒佛似的,见谁都是笑眯眯的,没准他却是个笑里藏刀的恶毒傢伙,时刻都想瞅准你的软肋咬你一口呢。
不过,大忠大奸的故事,极少可能发生在田耕地垅的民间,它有它特定的发生场所,那就是官场。因为官场历来就是个大染缸。走进那个大染缸里的人,还能保持清醒头脑和本来面目,还能保持胸怀气度和清廉品行的,那就实在是值得钦佩的。
有首五言诗,几乎每个人在拿起书本时起就都会背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首诗,出之唐代一个不太著名的诗人李绅之手,诗中深切的悲天悯人情怀和强烈的忧患意识,是这首诗得以广泛流传的基本价值。这个李绅后来当了官,一位崔姓故友前往与他相见时,却被这个李绅命令衙役,用二十军棍将其打得“面如死灰”,“莫敢恸哭”。
你想想,你如何能把写这首诗的人,和毒打故友的这个人联系起来呢?这便是现实生活的复杂性。
*一只猪引发的风波
话说时光到了一九五六年的冬天,县里派来了一名新校长,名叫刘钟,接替了已是快要六十岁的梁步隆。梁步隆就退回家中著书立说去了。
要是从这时候起,梁步隆就深居简出,不再过问世事,那可就算得上真是功德圆满了。可忙惯了的人大概是闲不住,梁步隆更是挂念着他用十几年心血灌溉出来的这一片教育事业,隔上半月十天,他就要去学校里转一转看一看。看到的结果,是让梁步隆感到满意的,甚至是让梁步隆倍感欣慰的。
这个新来的校长刘钟,北京人,说着一口怪好听的京腔,大高个子,圆眼睛,年龄只有四十岁出头,走路带风脚后跟不沾地,给人的感觉就是个虎虎有生气的人物。他穿着半新的蓝色中山装制服,已大大不同于梁步隆和任襄武这些穿中式裤褂的旧人物形象了,而且他还将梁步隆开创的教育事业发扬光大了。
刘钟的教育方式是不同于往日的,让人觉得格外地耳目一新。他在一进校门的地方升起了五星红旗,训练刚刚戴上红领巾的小学生们,走进校门以后先向国旗敬礼;又在学校的西边开辟出了一片大操场,每天上午让体育老师带领全校师生“一二三四、二二三四”地做广播体操;还在学校里率先推广普通话,率先推广汉语拼音。这在当时全县的小学校里边,可说是首屈一指。
谁都知道推广新生事物的难度,决不亚于开垦荒山野岭,尤其这还是在刚刚获得解放不久的乡村里边,大人小孩都说着一口上辈人传下来的“十里不同音”的纯粹“土话”,推广普通话和汉语拼音的难度可想而知。可这个刘钟,有着一种非凡的意志,格外地攻坚不怕难。每天下午放学后,刘钟都睁着他那双从不知疲劳的圆眼睛,虎视眈眈地亲自带领着教师们苦攻拼音关,而且很快就见到了成效。最后,不关所有的老师都学会用普通话讲课了,连最顽固的女范老师,都发音不准地带领着那些七八岁的孩子们,在那儿Tian、Tian地念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了。
这个时候,学校的面貌与梁步隆最初办学时的气象,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不仅煥发出了新时代的新特征,连学校的男女老师也已经增加到二十五六个了。
看到这种新气象的梁步隆,发出了由衷的贊叹。他对人们说:“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辈新人換旧人哪。好!好!好!人才难得!刘钟难得!刘家庄小学校何其有幸!”梁步隆连赞三个“好”字,是发自内心地称赞这个刘钟,确实是个办学的得力人才。
不过话又说回来,举凡有些才能的人,大都犯有骄傲自大的毛病。这个四十多岁的刘钟,也是个志高意大的人,又是个上面派下来的外来户,难免会有些“不服水土”。刘钟自己呢,又自恃是上边派下来的,有事就走上层路线,极少去和村里的那些干部们商量商量,更别说私下里还会去拉拉扯扯搞什么关系了。
古人一直在教导我们: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是文章。驻扎在这方土地上面,却不想理睬这方土地上的土地爷,你只能说这个刘钟傲慢得实在是有些可以了。就是几十年后的现在,拿上太原钢铁厂这么个拥有十几万人的大企业来说,前些年他们在自己的围墙上开了个西门,就因为没能满足西门外那些村庄的利益要求,还被封门断路,折腾了他们好几年,直到那些不合理要求终于让对方全部满足之后,对方才善罢干休。
当然,当年的土地爷远没有今天的土地爷这般刁蛮,还都纯朴得很,全都土头土脑没有文化,做人做事还都是按着党和国家的既定方针来办,更没有如今的某些土地爷这样的飞扬跋扈刁顽泼赖。但是,你也不能因此就这样眯缝起眼睛来,如此地漠视他们的存在吧?有句话说:别拿豆包不当干粮,说得大概就是这层意思吧?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更别说你还就是个小小的小学校长呢,更别说你还是在人家的地盘上呢。
在这些方面,刘钟这个新派人物,就远不如人家梁步隆这些老派人物。老派人物沉稳老道,办起事来瞻前顾后,从不拿大,所以和地方上的掌权人物关系很融洽,办起事来自然就顺溜多了。
这方面,刘钟这个新派人物还没摸着门道呢。
转眼就到了五七年的春节,平日里吃老师们剩饭剩菜的那头猪,也长大了,还挺肥。担任炊事员的余泉就不停地鼓动刘钟,把这头猪杀了给老师们开开荤。穿着四兜中山装的刘钟,圆圆的眼睛一转,觉得这个主意很是不错,于是就责成余泉和素泉这两个傢伙负责杀猪,并嘱咐他们千万不要声张出去,因为只有一头猪,二十几位教师分,多乎哉?不多也!再要声张出去,招来了村里的那些干部,狼一多,肉就更少了。
但是,刘钟他在这件事情上犯了官僚主义的错误,他根本就不了解余泉和素泉的出身。这两个秃驴和尚哪里杀过猪呢?可能连别人杀猪也不曾看到过,虽然说余泉平时爱吃肉,但那都是背着别人偷吃。轮到杀猪,他就傻眼了。但现在,杀猪的任务分配下来了,余泉和素泉又不敢说完不成,更不能指望教师里边还有谁会自告奋勇,敢来帮他们两个杀猪。
于是,这俩个秃驴和尚,就抱着“舍我其谁”的心态,硬着头皮上阵了。这一回,他俩倒是配合得很好,不争也不吵,很有那么一种看上去大义凌然的互助协作精神。素泉蹲着马步挡在猪前头,还用两只手揪住了猪的两只耳朵;余泉就举起菜刀,朝着猪的后脖颈上狠狠地砍了下去。
哪想到,猪这么个平时看起来懒洋洋的东西,居然是这么具有暴发力的一种动物。它只是那么向前一冲,就把揪着猪耳朵的素泉冲了个四脚朝天。它又一腾一跃,踩着素泉的身体跃上短墙,转眼已经奔出了猪圈,而且还带着挨了刀砍后的惊恐,身上流淌着鲜红淋漓的血迹,尖锐并刺耳地不停尖叫着,拼了老命在大操场上左冲右突,转着圈儿来回奔跑。
余泉和素泉,一个举着菜刀,一个操着棍子,跑得热气腾腾,硬是追不上它。最后,还是闻讯赶来的刘钟自己,慌手忙脚地从举重的杠铃上拆下来一个大方砖,瞅准猪跑过来的一霎那,稳准狠地朝着猪脑袋上砸了一下,猪才沉闷地哼了一声,倒在地上抽搐几下,不动了。
只是,学校里杀猪的事情,闹得全村的大人小孩都知道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