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风 杀

　　城下送来了饭菜，几人草草吃罢。来到城墙边，看清军营盘烟雾缭绕，正是做饭时刻，过了一会儿，就见一队一队清兵去吃饭。
　　这时候，各旗长都到了，一起来到东门，陈弘绪道：“鞑子吃罢饭，就会下令攻城。昨夜我巡查一次，看各城门准备充分，民勇值守很好。今日就要硬碰硬，大家拿出勇气，给鞑子一个教训。我嘱托诸位，一不能让鞑子爬上城，二不能逞能冒险，三在鞑子射箭抛石的时候，要注意躲避。旗长要掌握好手下，该干什么，该用什么，怎么用，怎么躲避，一定多喊话，多引导。”各旗长齐声答：“是，谨遵大人示下。”各自回到城楼去了。不大功夫，民勇和兵卒手持各自武器到位，头部半掩于城垛之后，烧水的引火烧柴。一时间，城墙上烟火四起，随风飘到敌营。就见敌营一个头领，钻出帐篷，指着城墙上，大声说着什么。
　　就见几个鞑子上马，纵马来到城下护城河边，就看到一匹马跌入陷阱，那匹马眼看就废了，马上清兵赶快爬出来。几人大怒，弯弓搭箭，“嗖！”一支箭倏忽飞来，席老全大叫：“大人小心！”说着抄起一块荆条盾牌去挡，那支箭却向城楼而去，叮的一声，箭入门柱。这时候，席老全也拉弓搭箭向鞑子“嗖”的一声响，鞑子用弓拨开，哈哈大笑，伸小手指晃了晃。一声号角响，几个清兵拨马而回，任由陷阱中的马匹挣扎哀鸣。
　　日升三竿，阳光映着皑皑白雪，刺人眼睛。此时，城上严阵以待，城下却还没有动静。陈弘绪一皱眉，这鞑子打什么主意？此时，周元忠小声道：“大人，这鞑子打仗越来越精了。光听说他们读着《三国演义》学计谋阵法，现在看，他们在等太阳。”陈弘绪恍然大悟：“对呀，他们背对太阳，不被阳光照射，我就不一样了。不但对着太阳，还要面对白雪的反光。这鞑子，还真有一套。”遂对席老全等人道：“鞑子想利用阳光刺眼攻城。我们怎么办？”刘洛中笑道：“我们有毡帽草帽遮光，这难不倒咱。”陈弘绪看席老全防冷戴的毡帽，前有一截短檐，还有护耳；再看其它民勇，各式各样的帽子，大多有遮檐。遂笑道：“你们莫非有先见之明？”席老全刘洛中一愣：“大人，咱们这儿一直就是这样打扮的。”陈弘绪拍手道：“好好！古今暗合，莫非天意？”转头对周元忠道：“周先生在城上，恐有不便，还是回衙门，这个，可以与老要商量着安抚百姓，分配粮草。这很紧要。”周元忠听了点头称是，遂下城。
　　这时，一声炮响，号角呜咽，清军整队开始进至城门不远处。盖上初雪的大地，被人踏马践，白雪被黑色泥土污染得一塌糊涂。就见其中一个纵马前进到城门前，大声喊道：“城上听清，我大清军所到，所向披靡，势如破竹。赶快开城纳降，否则鸡犬不留！”一副恐吓口气。
　　席老全听了气急道：“让我给他一炮，让他尝尝咱们的厉害！”陈弘绪拦住向城下喊道：“城下听了，我乃朝廷命官，大明子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我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要攻快来攻，休得多说！”鞑子一听火冒三丈：“不识时务，抓住你碎尸万段！”席老全大叫：“有本事上城来，让爷爷好好招待与你！”
　　就见这鞑子一招手，马队两旁分开，队伍后边出现四只队伍，抬着钩梯，钩梯大约三丈长短，左右各有五人抬梯，身背腰刀，手持盾牌护身。队伍就位后，一排盾牌弓箭手排成两列，疾步到护城河边。后面推出楯车。这楯车是清军改造了的攻防车，装有木轮，用厚木板覆以牛皮和铁皮，挡以前面，后藏士兵。清军规定，每一牛录要在一百人中配四辆，由三十名士兵操作。楯车被推到护城河边，就在拒马旁停下。一声号令，万箭齐发，飞羽如蝗虫般飞到城上。
　　席老全叫道：“不要露头，隐身城垛下。”并将一排排荆盾挡在人前，清军的楯车快速穿过拒马，到了护城河边，护城河水位只有半槽，结了冰，盖了雪。就有清兵推出几块长条木板，木板前边爬着士兵，驮着木板下到护城河，从冰雪中踟蹰着来到对岸，将木板搭在岸上。城头席老全见了着急，却毫无办法。鞑子对这套演练不知多少遍，又不知经历多少次战争，可以说驾轻就熟，熟练得不能再熟悉了。为防止城上袭击，清军马队也加入射击之列，纵马横跑，一队队跑马灯般骑射，不给城上反击机会。护城河两侧设置的障碍，虽然迟滞或伤了一些敌人，但根本不能阻止清军接近城墙。楯车过河，清除障碍物，直接靠近城墙，钩梯队弓着身子紧跟其后，越过护城河，突近城墙，竖起梯子。
　　陈弘绪要探出身子观察，卢秋芳眼尖，见一箭飞来，大叫：“大人小心！”小五更快，一剑挥出，挡飞一只飞箭，大叫：“大人，危险！”席老全手举一块荆盾，顶在前面，就有三支箭“噗噗”射在荆盾之上。两支箭掉下，一支箭穿过荆盾缝隙，插在上面。乖乖！席老全心道，这鞑子臂力惊人啊。顾不得危险，探头往下看去，只见几个鞑子奋力举起钩梯，贴着城墙往上送，钩梯靠在城墙上，离城垛仅有一尺之距。
　　看来，鞑子集中一处，不惜代价，也要突破一点，心里着急，却不慌乱，回过身子，低下头高喝：“听着，擂木、滚石搬来。”就有几个民勇弯着身子，搬过几大块石头，还有几根擂木，席老全道：“听我号令，从我手指的地方扔下去，我掩护！”说着一手举一块荆盾，挡在城垛之处，令民勇往城下钩梯处扔下。就听几声哭嚎，哀声不绝。陈弘绪大喜：“大家听了，就是如此，前挡后扔，杀鞑子！”
　　席老全的神勇，是一个示范。尤其是经过宁锦大战的几个老兵，报仇心切，也举起荆盾，挡在前面，其他民勇鼓足勇气，搬着擂木滚石乱扔而下。清军的四架钩梯没能支起，倒伤了十几个兵卒。但是清军楯车到了墙根，掩护钩梯继续竖起，楯车中鞑子蹲在墙根开始凿城墙。席老全看不到干着急，只能往下盲扔石头，砸中一架楯车，但浪费了许多擂木滚石。刘洛中一时性急，抱起一筐石灰扬下去，石灰飞扬，呛人口鼻，楯车下清军忍受不住，纷纷逃走。
　　此时，清军射箭队、马队集中一点，冲城上扔滚石处猛烈齐射，箭雨令城上不能抬头。同时，清军第二队楯车、钩梯队展开，顺利通过护城河，十来架钩梯刚一架稳，兵士冒着滚石擂木，不顾一切往上登，许多清兵被打中，头破血流，从梯子上摔下，又有清兵马上跟着登梯。不住的掉下，不住的登上，城下每架梯子下都躺着几个的伤亡的士兵，哭嚎着无人救助，清军士气一时气馁。
　　多尔衮不但气急，还十分震怒。几个月来，他打得一直很顺，可以说是势不可挡。虽有抵抗，但不持久，明军一击即溃，城池一攻即破。大军到处，大多是惊慌失措的明朝官员，鲜有拼死抵抗的明军。即如能打的卢象升，还不是死在我的手中！在北直隶和山东有七十多座城池被攻破，有六十多座城池被屠，其中有一多半与多尔衮有关，其中八座城池已经投降，他也不放过，照屠不误。他不能容忍任何形式的反抗，更不能容忍兵士的伤亡。对这位久经沙场的将帅来说，这是一种耻辱，对于反抗，只有一种应对：杀入城去，鸡犬不留！
　　多尔衮在范文程那里，多少学过一些兵法，他十分清楚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血气上涌之下，便亲自登上鼓架，抓起木锤擂鼓，双手抡锤，“咚咚咚”！一时间鼓声震天。一个传令兵摇着旗子，骑着马呼喊着什么，清军将士一如打了鸡血，嗷嗷叫着，不顾生死冲向城墙。几架抛石机也在清军队伍中出现，向城上抛掷石头。
　　
　　城上。
　　除了宁锦逃回来的老兵，谁经过这样的战争呢？就算练兵一年，也没经历真实的战斗和面对真实的敌人。现在真的打开了，虽有准备，也少不得心慌意乱，手忙脚乱。眼瞅着箭矢擦着头皮嗖嗖飞过，很多人缩着身子躲在城垛后面，根本不敢露头，甚至有的人腿软了，吓尿了，也不敢吭一声，浑身如筛糠一般，簌簌发抖。这是一般人遇到危险的正常反应。席老全也很紧张，心噗噗也狂蹦不停。但是他是百户长，必须镇定下来，安定人心。他瞥了陈弘绪一眼，人家手把宝剑坐着，稳如泰山，不时与小五说着什么。席老全稳下心神，一狠心猫腰顶着荆盾，往城下看去，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鞑子架起钩梯，钩梯上鞑子正奋勇向上攀登，鞑子头顶盾牌，嘴咬弯刀，眼看就到了城垛之处。遂大叫一声：“枣帚准备！开水准备！石灰准备！听我号令！”枣帚队蹲在城内墙一侧，听任羽箭从头顶飞过，忽然席老全喊了一嗓子“枣帚上！”忙不迭抓紧枣帚，半猫着腰，双眼紧盯城头，紧握枣帚，大冬天的，脸上冷汗不住流淌。
　　陈弘绪在城楼内站起来。城楼外木框密密麻麻扎着无数箭矢，如同一个怪异的刺猬。陈弘绪在小五掩护下走出城楼，大声喊道：“大家不要怕！鞑子也是人，砍头一样死。刚才的滚石擂木就砸死砸伤不少鞑子。鞑子露头，不要犹豫，马上出手，全部扫下去！”
　　席老全也大喊道:“大人说得好！都是爹娘生养，都是血肉之躯，你不杀他，他就杀你。都振作起来，杀鞑子！”民勇精神为之一振，齐声呼喊着：“杀鞑子！”南门西门也传来响应。
　　就在这一刹那，一个清兵攀援露出半个身子，刘洛中挥舞令旗，随声喊道：“枣帚上！”一把枣帚猛地刺去。清兵还没看清什么东西，就被不知道什么玩意扎个正中，清兵一手持盾，一手抓梯，不能还击，双目难睁，“哎呀”一声，两脚还没登上城墙，就后仰摔下，“啊”的一声，然后就是一声惨叫。刘洛中叫道：“好！”持枣帚民勇高兴地跳起来：“我干掉一个，我干掉一个！”话未落音，就被一支箭射中左肩，“哎呀”倒退几步，倒在地上。刘洛中忙道：“来人，抬下去送医。”马上有两人弯腰把伤者抱到安全处，抬下去。
　　清兵不顾生死，拼命登上，又被不断扫下。这枣帚威力实在很大，令清兵无从招架。虽然如此，悍不畏死的清兵还是一个一个攀援。大铁锅烧着金汁（屎尿），被民勇胡乱泼到城下，清兵被烫伤者，惨叫不已，此烫伤极难治疗，慢慢感染致死，味道极冲。
　　城堞伤亡也有增加，大多是被箭矢和石头所伤。一个民勇被抛石砸个正中，血流一地，还没抬到城下就断了气。死亡激怒了所有民勇。勇气战胜了胆怯，一个个呐喊者：“报仇啊，杀鞑子！”也不等号令，一包包石灰抛出，一把把枣帚扫去，一块块石头扔下，一瓢瓢开水泼下，让清兵手忙脚乱，惨叫连连，登城速度不得不缓了下来。刘洛中几次喊“别乱扔”，也被城上城下乱糟糟的呐喊之声浪淹没。
　　见清军暂缓登城，陈弘绪立刻把席老全、刘洛中和南门杨大昌等人召在一起，对抗击战斗给与肯定：“打得不错，就是这样，他攻我守，不给他机会。但是，因为疏忽，防护不好，民勇伤十几个，死一个。席义士，对死者要妥加慰抚，对伤者及时治疗。伤亡虽是不可避免，但防护得当，就会减少伤亡。这个一定注意。嗯，滚石、擂木损耗较多。大多无的放矢，乱扔乱投，这不应该，旗长要掌控损耗情况，这才半天，不知鞑虏围困多少天，如此损耗，恐怕要出大麻烦。”
　　席老全、刘洛中、杨大昌点头，席老全道：“大家初遇战事，心里不免恐慌。再加上我等掌控不够，出现这些情况，也属正常。”刘洛中也接道：“滚石擂木乱扔灰包乱扔，好多人不知道扔到嘛地方了，这不应该，我有责任。下面一定给鞑子定时定量投食。”严肃气氛，被刘洛中一句话逗乐了。
　　陈弘绪道：“说得好，一定给大家讲清楚，鞑子此来，不会轻易走的。准备的物资要细水长流。否则补充不继，那就晚了。旗长掌控，不得有误。”“是！”陈弘绪又道：“鞑子抛石造成伤亡不小。城内恐怕也有伤亡。甲长要统计一下。伤者送医。死者安置妥当。另外，能否加强观察，注意石头落点，及时躲避。此外，鞑子千里行军，不可能带许多石头。要注意抛石用火。这冬天，天干物燥，防止火石引起房屋柴草着火。要让甲长和巡逻队严加防守。”席老全道：“大人所说很是重要。虽有甲长巡查，但大都年龄大了，要有人专门统领此事，要有联络照应。”陈弘绪思考一下道：“小五，叫老安来。他为人谨慎，做事细密，这事交给他办。”杨大昌道：“大人，老安在南门与我一起。我正要回去，我传老安过来。”杨大昌急匆匆去了。过了一会儿，老安来了。陈弘绪将城中防火防盗防石头的事情做了安排：“此事很是重要，做好了，就能稳定人心。”老安点头道：“请大人放心。”转身下城。
　　
　　从巳时到午时，清军攻城三次。经过几轮搏斗，清兵也有了防备，一手抓着盾牌挡住脸，顺势跃上城墙，把嘴中衔着的弯刀马上抓在手中，砍向民勇。慌乱之中，登上城的清兵有十几个。持枣帚的民勇马上冲过去，三个一组，将枣帚或刺或扫或拍，清兵如狗咬刺猬无处下嘴，数十把枣帚将清兵逼得顾头不顾腚，被席老全刘洛中率民勇逐一歼灭。又抬起尸体扔向梯子，又将攀登清兵砸下去。此次登城的清军又损失二十余人。看看抵抗激烈，进攻毫无进展，不得不鸣金收兵。清兵听得鸣金，纷纷退去。
　　陈弘绪长舒一口气，走进城楼，坐下。这时，城下送午饭上来。同时，补充滚石擂木石灰包的队伍也从马道送上来。草草吃罢午饭，陈弘绪道：“城上民勇都是一样的饭菜？”席老全抹了一把嘴道：“放心大人，一样的。”陈弘绪“嗯”了一声，见老安也上来站下，便问道：“老安，城内如何？”老安道：“回大人，城内有五间房被砸破，已经修补。伤了两个人，就是在屋内的两个老人，伤得不重，已经治疗。对粮囤草垛柴堆，又做了保护，柴草垛上加厚湿土层，粮仓粮囤，都在周围加了水缸。专人守护。”陈弘绪点头：“不错，有专人就必须有奖罚。这个讲下去，三天内保护得好没有损失的，奖励粮食五斤。”老安答“是”，走了。
　　陈弘绪道：“鞑子上午进攻受挫，必不甘心。损失不小，必然疯狂进攻。席义士，下午可开炮轰马队，打着打不着，杀杀他的嚣张气焰，不能任他目中无人，肆意放箭。若敌成团成队进到城下，可用万人敌。”席老全应道：“是！”刘洛中道：“大人，这一阵，虽然小胜，但除了滚石擂木枣帚起了大作用，白灰、开水却没有发挥作用。我想了，主要是距离鞑子太远，乱扔乱泼。我看要在城垛处泼水才可见效。”席老全点头：“对，要有人在城垛处蹲着，有人传递，这样可有秩序，既防止受敌人箭伤，也能防止慌乱无效。”陈弘绪微笑道：“这就对了，打仗越打越精了。好，各自准备吧。”席老全到南门、西门和北侧作了部署。目前只有东门战事激烈，南门只有一次进攻，西门没有动静。将刚才陈弘绪的部署说清后，即回到东门。
　　
　　民勇经历了上午一场战斗，亢奋之极。尤以枣帚队，说着围攻鞑子情景，眉飞色舞。席老全等粘了血腥的，回想起来，全然没了起初的害怕。一个亲手刺死鞑子的民勇道：“狠心刺了，我还闭眼，后来不过是杀猪一般。哈哈，杀人不过如此！”原来是个屠夫。握着攮子擦拭上面的血迹。席老全大笑道：“都说鞑子厉害，也厉害不过刀枪！”小五道：“民勇很勇敢。第一次打仗，如此勇猛不惧，佩服！”
　　
　　陈弘绪抬头观看日光，已经偏西。城下清军大营传来鼓声。陈弘绪清楚，这是敌人又要攻城了，看来多尔衮急眼了，视阳光斜射不顾，要再一次全力攻城。遂大声道：“鞑子动了，严阵以待，准备迎敌！”“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