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生存 6、爱情

　　5、生存
　　多年以后，回想起来依然无限佩服赵局长。在乱糟糟的换届期间，不但把科长副科长安排得平平顺顺，提拔三人，收获四个死党。一石几鸟！这才叫行政仕途。读遍五千年风云故事，真正是纸上得来终觉浅。
　　周主任沿袭写稿子的思维，总把中央大政方针、国家最新文件进行细化，与领导确定的每项工作结合，做到融会贯通。他分析杨主任当了杨科长兼杨厂长：“政企分开是任务，企业得自主经营自负盈亏，印刷厂不改不行，改不好也不行。改革要摸着石头过河。局长想得周到，杨主任是经过大场面的，形势看得准，有干劲有魄力，经验丰富。杨主任当杨科长，保留了身份，可以甩开膀子朝前冲。即使有点儿啥，留有后手，可进可退，实在是高。大家得体会理解，心中有数。”
　　赵局长决定结束下属图书馆、文化馆、信息中心等事业单位各自为政的局面，人财物纳入局内统一管理调配。周主任在会上告诫大家：“局长经常说，要谋大局，有为才有位。事业单位与局机关本身就是一体，以前只说机关。现在统到一起，其他不说，人数就翻了一番，一百多号人，是数得上的大局。在市直部门排在前几位，在领导面前增加了分量。这就是谋大局。出版局不再是以前的出版局。”
　　立君对周主任的说法不以为然，他所揣摩的领导心思，说不定与本意相去甚远。领导站得高看得远，在他们那个位置做出的决定，自有道理，外人怎能体会？局限于眼界和地位，下级也许仅仅只看到了事物的某一方面，甚至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当然，也可能一切都很平常，并没有那么多微言大意，这点上，杨科长就比周主任真诚实在。
　　杨科长召集周主任和立君聚会：“这次换届，我们三个绑在了一起。我占了两个正科，全局总共只提拔了三人。办公室把好处占尽了，其他科室不说，背地里还不晓得怎样议论。”杨科长喝口酒，停一停，“这是党委决定，一切全是领导安排。不过我们要心里有数，心存感激，任何事情都得想好做仔细，不辜负期望。”
　　杨科长每次先把意思大致相同的话说完，接下来就安排某笔资金某个项目怎样处理。立君的任务是按照讨论的结果拟方案，周主任的任务是保证按时上党委会或局务会。结果都是交印刷厂具体实施，资金从不同渠道安排。只要走了这个过程的项目或资金，总会很容易过会，甚至送上去立即就会签出来。杨科长偶尔也直接找立君，交待草拟方案，甚至还专门叮嘱：“先不告诉老周，等明确后再跟他说。”
　　立君觉得不好，却无法反对。杨科长是老领导，对自己不错。草拟的东西有时是几万元资金使用，有时是购置设备，有时是实施小工程，偶尔招一两个合同工。弄好后杨科长就拿走，结果如何不得而知。办公室开会，说到某事某项目，立君总觉得周主任话里有话。县官不如现管。杨科长专门交代不让周主任知道，一直不知道就好，知道了就很难堪。如果给周主任报告了，杨科长肯定会知道，就会认为立君不值得信任。如何是好？虽然纠结挣扎，立君却找不到办法。不知道在更大的范围，更高的层面，那些叱咤风云的人物，又是何等的劳心忧虑，八面玲珑。读了四年历史，从不见这样的描述，与此相似的只有春秋战国纵横家们的历史。看来书本不是历史，史书不一定真实，以史为鉴值得怀疑。
　　宏大的历史不真实，日子却得过。立君每天在办公室进行思想斗争，回到家里再进行生活斗争。办公室上班挣工资，在家里安排用工资。用历史眼光分析，虽然两种斗争有着显著区别，归根结底都是生存的斗争。
　　吃上国家粮，每月按时发工资，生活来源不操心。可立君不会买菜做饭。领工资时只有可怜的两三张钞票，一张买饭票，一张还借款，只剩下几张小票可安排。没参加工作，可以正大光明向父母伸手，现在却不好意思张口要钱。好在母亲对立君了如指掌，三四个月到绵州一趟，屋里屋外收拾干净，唠叨着：“不会计划安排，有了一顿充，没了敲米桶。再不学买菜做饭，我看哪个女娃子敢跟你。”就塞给立君几百元钱。
　　“有钱有钱，不用不用。”立君总这样说。
　　“哪像有钱的样子？”母亲笑，“好多东西该买都没买，身上穿的肚里吃的，哪里都看不出有钱。快拿到！收拾打整好，找个女朋友，我才省得到心。”
　　立君把钱拿在手里，嘴里却说：“哪里去找！天天上班，忙得不得了，莫时间。”
　　母亲把立君从头看到脚：“白天黑夜都上班！还不晓得你，面浅不好意思，见了女娃儿就脸红，出不得色。二十好几的人，沟里同你一样大的，娃娃都抱在手上。得抓紧！在绵州只得靠自己。要是在石泉，还可以托人介绍。你不着急我着急，早点结婚，生个一男半女，趁我年青，好帮你带。”
　　“还早还早，时机一到，自然就成了，不用操心。”立君嘴里这样说，其实心里没点儿谱。
　　参加工作两年多，遇到好多才参加工作的女生。不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本科生就是研究生，或者有着深厚的人脉资源。她们的目标不是省城就是沿海，有的还向往着京城或海外，绵州只是她们人生一小步。在这些神采飞扬的女生面前，才知道什么叫坐井观天，自惭形秽。乡村里出来的人，眼界限制着理想，永存的自卑和凄凉自动与人隔离，更别说与美女接触。机关里的前辈同事，关心询问立君的家庭，笑着说要介绍女朋友，事实上却并没有人是真心。
　　在这个城市生存的路还很远。
　　6、爱情
　　
　　当了办公室副主任，情况有所改变。以前笑着要给立君介绍女朋友的大妈大姐们，总到办公室来，笑着问：“小梁主任，考虑得如何？女方都问了好几回，一定给个准信，要不哪天见见面？”
　　立君暗暗定下标准：当官家的不能耍，会说攀附高枝，走捷径谋当官；有钱家的不能耍，会说一心钻在钱眼里，虽然父母钱不多，但也不至于卖身；出身名门望族的不能耍，自己是草根，门不当户不对，生活中哪有才子佳人。这样几乎排除了所有人，哪去找合适的女生？真麻烦，想想都觉得好笑，还是随缘吧。却在这时，认识了小野子。
　　小野子是第五个相亲对象。前几个家庭好得不得了，父亲有某县领导、某局副局长、某公司副总，最差也是某厂副厂长。如果与任何一个结婚，立君可能还在行政上，当了不大不小的领导，受人尊敬地过着日子。人年青不懂事，用骨子里的清高面对世俗，结果可想而知。不过也有可取之处，立君现在虽不贵还算富，重要的是自由逍遥。福祸相依，谁又说得清？
　　介绍的大姐说，小野子家做生意，算是个体户。后来才知道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个体户，如果早知如此，立君的人生故事就要简单得多。
　　小野子的父亲肖叔，是有文化的生意人，年青时作过城郊乡领导，乘东风下了海，把生意做大后，女儿大学毕业，托以前的老领导帮忙，分到了市直机关。从这个角度讲，肖叔同立君的父亲有相同之处，是改革开放的实践者受益者，最显著的是属于先富起来的那部分人。听着介绍，立君感到了熟悉的味道，仿佛回到了张家场家里，欣然接受。门当户对，无声无息传递着认同，千年不变的择偶标准，确立了交往基础。
　　事实却相差十万八千里。从立君和小野子的名字可见一斑。立君原叫梁立军，大白话，是时代的产物。在释迦沟上小学，学校有位老师叫梁立军，校长梁勤荣拿笔把军改成了君，梁立军成了梁立君，纯粹是偶然性产物。至于寄托着成为君子的厚望，都是后来的牵强附会。
　　小野子不同，她叫肖野芝，肖家一株自由自在生长的香草。多有诗意！一定是肖叔仔细思考，三番五次推演的结果。外人不懂，叫着叫着，肖野芝就成了小野子。再说生意，立君父亲的运输队将山里山外的货拉出运进，整日在危险的山路上挣扎，挣的全是辛苦钱。肖叔有建筑队，经营着电子产品，与政府单位国营大厂合作，进出商务楼，从事着关系国计民生的大项目高科技，赚的是巨额利润。两位父亲也曾经商量合作。如果按照这个思路正常发展，应该能变成幸福美满一家人。世事无常，总不会按照意愿发展。
　　小野子是广电局干部，专业是广播电视新闻学，有文学学士学位，学以致用。不过她不写稿子，整日在城里乱窜，协调各种各样的关系。有时候也赤膊上阵，客串记者或主持人，同立君这种坐在办公室写稿子不善言辞的人搞不到一起。走到一起，明里讲取决于两个因素：一是立君的文章常常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她急着用稿的时候用得着立君；二是父母老催耍朋友结婚，有了立君就能抵挡下去。她不想结婚，想去更远的地方，甚至准备考研。这两点在交往之初，两人说得清清楚楚。
　　小野子的工作不很适合她的性情。如果一两周总是平平静静，没有加班没有半夜出勤，她就觉得这个世界很不正常。
　　“这个日子没法过！”总以这句话开始，“新闻是什么？新闻是新近发生有特点有意义的事件，你看你看，啥事件都没有，还搞啥新闻嘛！我的职业是新闻，新闻没了，还搞啥！转行转行，一定得转行！”便在屋子里烦躁地走来走去，连带着看立君也不顺眼。
　　立君用历史眼光看，这个世界本该平静安详，慢慢向前，所有的激情事件，战争瘟疫和物种灭绝都是偶然，对于历史来说全是小事。小野子的新闻就更不值一提。立君不停地安慰，想让她接受，平静是历史的常态，平淡是真实的人生，应当甘于平淡。
　　学历史的实在太过迂腐，读了几千年的人生往来，听惯了无数哲人的总结论证，慢慢同化了思想，可不等于是人的共识。如果真的成了共识，这个世界就永远不再前进，历史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立君的劝告实际是在破坏两人达成的协议，存在不可告人的私心。想让小野子平静安然，最终接受自己，修成正果，成就姻缘。这虽然是潜意识下的错误，后果却很严重。劝告起了作用，小野子慢慢安静下来。
　　立君的工作反而开始忙碌。刚做了几个月副主任，周主任把立君叫到办公室，作了一次深入的交心谈心。目标一个，让立君将手中的工作交给新来的年青人，准备为主要领导服务。立君心中没底，压力很大，希望组织上选个年青人。
　　周主任笑着说：“梁主任，一起工作了三年，你这性格我喜欢，一点儿没变，说明本性好。好多人不同，一进机关就见风使舵。老大看中的正是这点。你也算老办公室了，一把手用人我顶多提建议。谁定？当然是老大。为主要领导服务的如果是普通工作人员，不利于工作，还会让别人看不起。你是副主任，啥情况都清楚，才来的年青人，这不知那不懂会误事。”谈完话，后勤副主任就送来一套局长办公室钥匙，两万元备用金。下班前，就到局长面前报了道。
　　“小梁啊，不错不错。”赵局长从上到下看，不住地点头，“一表人才，两䄂文章。才子啊！”
　　立君红了脸：“谢谢局长！”
　　“局长你看，是不是嘛，单纯质朴，跟才参加工作的娃儿差不多，没一点儿那啥，哈哈哈哈！”周主任在旁帮腔。
　　“好好好。”赵局长转过头来对立君说，“小梁主任，我的工作你都熟悉，有劳你了。年龄大了，事情一多就糊涂，常常把时间搞混，你得帮我把好关。特别是市委市政府的重要会议，领导交代安排的事情，万万不能出乱子。”
　　立君每天早半小时到单位，把赵局长办公室的清洁卫生做好，茶水准备好，会议室安排好，见面的人约好。领导下班后，再把处理好的文件分出去，把第二天的日程过一遍，对急需的文件和会见提出意见，附上留言。得跟司机交待好第二天行程，若要出差下区县，还得做好对接。如果和司机去办领导交代的其他事，还得协调办公室准备好备用车，给临时服务的同志交代注意事项。
　　“小梁主任，不错不错！给我们长了脸，来来来，敬你一杯。”三个月后，杨科长做东，请周主任和立君聚餐，一开席就先向立君敬酒。
　　“梁主任，你给老大服务是杨主任向局长推荐的。看好你，果然不错。局长表扬了好几次，这几个月，我们轻松多了，局长也高兴。他一高兴，全局上下都高兴。来来来，感谢感谢，喝喝喝喝！”立君一脸疑惑，周主任解释说。
　　“要不得要不得，咋要得哦！敬领导敬领导，敬两位领导！”立君忙慌慌站起来，给两位领导敬酒。两位领导也不推辞，拉立君坐下，一口干了。
　　“好久喝喜酒？”酒至半酣，周主任问，“小肖是哪年毕业的，昨年还是前年？谈得如何？”
　　“不晓得。”立君抓抓头，实打实说，“绵州太小，她老想去外面，最少也想去省上。我没追求，不合拍。”
　　“不错，独生女，家里不想她跑远。”杨科长说，“老肖算个人物，啥事都能成，就是拿宝贝女儿莫办法。帮他留住女儿，肯定能耍成。”
　　“本不想回来，省上没落实，才回的绵州。”周主任说。
　　“现在都只养一个，哪个不想子女在身边。同我们那个年代不同，兄弟姐妹多，这个不在那个在。”杨科长说，“我儿子也不想回来。在外面发展机会多，可能好一些。不过回来又有回来的好处。”
　　“人年青不管这些，上了年纪，有了体会又晚了。”
　　“天天想这些，说明老了。一辈子为儿为女，看退休了能不能为自己活两天。”杨科长说。
　　“哪里老？这样年青，儿女都大学毕业了，安逸哦。”立君举起杯敬酒，“请请！”
　　“你才安逸。在你这个年龄，我们啥都没得。你多好，分了房子，在老家有房产有铺面，女朋友又是独生女，老肖多厉害，等着享福吧。”周主任干了，立君陪着干了。
　　“人比人气死人。认命吧！”杨科长举起杯，“小梁，把握机会。人一辈子说来也简单，就是过日子，早点请我们喝喜酒。”立君连忙满上，陪杨科长干了。
　　两位领导便开始说在外读书的儿女，担心不包分配后，工作不但难找，更没办法让儿女回到身边。又议论老了儿女不在身边的种种不便，充满忧伤。就羡慕肖叔，女儿工作安排好了，又选好了男朋友，啥事都圆圆满满。立君插不上嘴，陪着笑，伴着酒劲，灵魂出窍，立在空中，居高临下审视着喝酒的三人，算是明白了，这一切都是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