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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六十五

作品名称:血染长鞭      作者:碾子      发布时间:2023-05-20 22:51:51      字数:9199

  六十三
  
  警备队得知三儿子从区武装回到村里,趁着夜色到村里抓三儿子,结果泥鳅一样的三儿子又跑了。四痞子气急败坏,砸了三儿子家的大瓮和门窗。四痞子觉得回去不好向日本人交账,知道二愣子也住在这个村,就围住了二愣子家的院子,要抓二愣子去顶罪。四痞子多次看见二愣子护着三姑,恨死他了,所以想置二愣子于死地。二愣子知道自己逃不过这一劫,也不畏惧。他破口大骂,把四痞子的祖宗三代骂得体无完肤。
  看见儿子要被抓走,二愣子的娘哭得死去活来。她说:“二愣子,上次你被这个魔鬼折磨得死去活来,今天再去,你还会活着出来吗?你走了,我们一家怎么活?”
  二愣子说:“你们不要怕,横竖是一死,你们好好照顾我的儿子,让他长大成人。”
  听二愣子这么一说,他的娘哭得更厉害了。
  二愣子对婆姨说:“你照顾好咱的儿子,儿子长大了,你去找个好人家,不要苦自己。”
  婆姨呜呜哭着,以至哭到没有声气。
  全村的人看着警备队带着二愣子爬上对面的山坡,翻过山口,不见了人影,个个敛声屏气,死一般沉寂。
  四痞子回到警备队,把二愣子打入牢里。这次,他一定要让二愣子竖着进来,横着出去。看到眼前的二愣子,四痞子想到经常跟二愣子结伴而行的三姑,妒火中烧。三姑的男人没有被他害死,他已痛恨不已,他绝不会让二愣子再活着出去。他知道,即便上次害死了二小,三姑没了男人,也不会嫁给他这样的人。现在小诸葛将三姑抓到警备队,如果三姑顺从自己,自然没事;如果执意不从,就让她和二愣子一起去见阎王。
  二愣子被抓走之后,他的爹卖了几只羊,换成银洋,带着银洋去警备队找四痞子说情。二愣子的爹把钱递给四痞子,求他放人。四痞子骂道:“我抓了你的人,还会放人吗?你个老不死的,早点拿着钱滚!”四痞子把装银洋的袋子狠狠扔在地上,二愣子的爹被赶出警备队。二愣子的爹来到街上,思想再三,没有好办法,真想在墙上撞死。二愣子的爹回到家,二愣子的娘和婆姨问情况,二愣子的爹一声不吭,呜呜哭起来。
  三儿子知道二愣子被抓,也来安慰二愣子一家,说他会想办法营救二愣子。
  二小在家里急得团团转,自己上次被抓进去,九死一生,如今三姑也被抓进去,死生难测。他情愿自己去代替三姑坐牢,而四痞子会答应吗?二小把两个孩子安顿给爹娘,带着钱进了县城。二小走到警备队门口,浑身就起鸡皮疙瘩,他想起了自己在水牢里所受的苦。他想到三姑此刻也在受苦,不禁潸然泪下,蹲在警备队门口呜呜哭起来。二小哭了半天,用袖子抹干泪水,进去找四痞子。二小跟四痞子讲,自己代替三姑坐牢。四痞子骂道:娘的屄!你十个二小也抵不上一个三姑,别做梦了!”二小再三求情,并且从怀里掏出一包银洋,递给四痞子。四痞子伸出一只手,将银洋打落在地。
  小诸葛见状,把四痞子拉到门外,贴耳小语。贼心不死的四痞子听了,喜上眉梢,点头称是。
  小诸葛转过身来,对二小说:“你是个聪明人,现在三姑已无生路。不过,也不是没有一线希望,如果你愿意让妻,兴许可以饶三姑一命。能保住三姑的性命,对你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吗?”
  “做梦!”二小说。
  二小怎能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捡起四痞子打落在地上的银洋,灰心丧气地走出警备队。二小回到家里,把二诸葛的话跟爹娘讲了,爹娘骂了一通四痞子不是人的话,也不好做出决断。二小在家闷了两天,又来到警备队找四痞子。四痞子问:“你想好了吗?”二小说:“为了救三姑一命,我愿意答应你的要求。”四痞子听了二小的话,顿时高兴得哈哈大笑。四痞子吩咐手下的人拿酒,他要和二小喝几盅。二小说:“我不喝酒,你把话转给三姑。”然后耷拉着脑袋离开警备队。
  “三姑,你要走好运了。”四痞子走进牢里,对三姑说。
  “你娘的屄!你会有什么好心?老娘进来就没想活着出去,要杀要剐由你,老娘不怕!”
  “其实,你要活着出去很容易,你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出去。”四痞子一脸淫笑。
  三姑不理四痞子。四痞子以为三姑默认了,就俯下身子对三姑说:“你家二小同意把你让给我,多好的主意!你看怎么样?”
  三姑一听,吃了一惊。接着,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三姑说:“我就是嫁给瞎子哑子聋子傻子,就是守寡,也不会嫁给你。你死了贼心!”
  四痞子一听,知道三姑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多说也无用,就对三姑说:“那我就成全你,你和二愣子到阴曹地府相见吧。”
  “老娘不怕!”三姑朝四痞子吐了一口唾沫。
  四痞子叫来小诸葛,说:“你认为你出的主意好,又失算了,三姑不答应。你枉有小诸葛的虚名。”
  小诸葛一脸难堪,说:“只好成全他们了。”
  二小回到家,痛哭一场,实在没有救三姑的好办法。他期望三姑能够同意让妻,嫁给四痞子,为自己捡回一条命。他又责备自己怎么能做出让妻的荒唐决定,万一三姑为了保全他和孩子,答应了四痞子,怎么办?他越想越悔恨,悔恨至极,拿起一把菜刀。大孩子看见爹这副可怕的样子,问:“你要做什么?”
  “不用你管!”
  二小说着,把手放在炕楞上,举起菜刀,“嚓”的一声,剁掉了左手小指的一节指头。顿时小指鲜血直流,二小看着血一滴一滴滴落在地上。
  两个孩子看见爹剁掉了指头,立刻跑出门去找爷爷奶奶。一会儿,两个孩子带着爷爷奶奶进了屋。看见二小血淋淋的指头,娘哭着问:“你这是为什么?”
  二小含泪不语。在爹一再追问下,二小才说出了实情。爹听了,沉默不语。一会儿,爹说:“包扎一下指头。”
  过了两天,二小又来到警备队,问四痞子:“三姑答应了吗?”
  “没有。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我替三姑坐牢。”
  “不行。你等着收尸。”
  “三姑有什么罪?”
  “跟日本人作对的罪。死罪!”
  “你们祸害无辜老百姓,不得好死!”
  二小说着,一头向四痞子撞去,四痞子没有提防,被二小撞了个脸朝天。四痞子慌忙从地上爬起来,拔出手枪向二小开枪,结果被旁边的一个警备队员拦住了。二小被四痞子踢了几脚,赶出警备队。
  三儿子找了几个人,一起商量营救二愣子的办法。他们仔细察看了警备队周围的地形和防卫,一致认为不好下手。特别是二愣子和三姑被抓后,警备队院子里里外外防备更严了,根本无法接近。三儿子也曾托人说情,四痞子不领情。三儿子苦苦思索,无计可施。
  强盗湾的人听说三姑被抓,想营救三姑。他们准备了一些银洋,托人送给四痞子。四痞子把钱收下了,但告诉来人,“人我不放”。这惹怒了强盗湾的人,他们扬言,四痞子敬酒不吃吃罚酒,要和四痞子见高低。四痞子也知道这伙人的厉害,心里有几分胆怯,可仗着日本人做后台,也扬言要和强盗湾的人见高低。
  强盗湾的人,早已改邪归正,不再打劫,而且成了抗击日本人的力量。匪首记住了娘临终的话,含泪向娘做了保证,要做个正正经经的人。三儿子琢磨不透的那次日本人在强盗湾被炸的事件,其实就是强盗湾的人干的。他们知道自己的棍棒敌不过日本人的枪弹,就向附近的游击队要了十几颗手榴弹,袭击了日本人。
  四痞子把二愣子和三姑跟日本人作对的事报告日本人,日本队长手一扬:“杀!”
  二愣子和三姑以莫须有的罪名要被斩首,公告一出,轰动县城。
  
  六十四
  
  有人从县城回村,把二愣子要被砍头的消息告诉了二愣子的家人,一家人痛苦不已。二愣子的娘哭到昏厥,有人掐了她的人中,才回过气来。知道无力回天,清醒后的娘要二愣子的爹给准备一口棺材。二愣子的爹让二愣子用自己的那口棺材,这口棺材好,已经做好二十年了。二愣子的婆姨哭哭啼啼,向人借了几丈布,给二愣子缝老衣。
  二小也知道了三姑要被处死的消息,痛哭一通之后,赶紧去找岳父商量。岳父是个练武的人,性格刚强,他没有掉眼泪,而是告诉二小,要救自己的女儿,哪怕搭上这条老命。岳父要二小在家看管好自己的两个孩子,二小也要去救三姑。岳父想,万一两个人都死了,谁来养活两个孩子。二小坚持要去救三姑,岳父无奈,只好同意。二小把两个孩子托付给爹娘。
  三儿子知道二愣子要被杀头的消息,找到自己的同伙,商量如何营救二愣子。三儿子从同伙的人口中了解到,强盗湾的人想营救三姑,三姑的爹想营救三姑,虎子的人也想营救三姑。三儿子想,有这么多的人想营救这两个人,何不联合起来,这样成功的可能性大一点,于是三儿子找来几方的人一起商量营救的办法。
  一天早晨,四痞子来到牢里。看到二愣子蹲在牢房的墙角里,冷得瑟瑟发抖。四痞子嬉皮笑脸,问:“二愣子,这里比家里舒服吧?”
  “你娘的,如果舒服,你怎不在这里蹲着?”
  “你想蹲也蹲不了几天了。今天来想让你高兴一下,也算是我四痞子的慈悲,带你和三姑见一面,彼此说说知心话。”
  二愣子盯了一眼四痞子,说:“你也有发慈悲的时候?除非日头从西边出来。”
  听了四痞子的话,二愣子心里真想与三姑见一面。他和三姑被抓进来之后,关在两个牢房里,彼此没有见过面。他和三姑的命运如何,从刚才四痞子的话里他已听得清清楚楚。和三姑交往一场,二愣子有一肚子话想说。
  四痞子离开二愣子的牢房,又走进三姑的牢房。看见四痞子进来,三姑把头扭向墙角。四痞子涎着脸,大声说:“三姑,向你报喜,你可以和二愣子见一面。这是我四痞子向日本人求的情。我是一个讲情分的人,毕竟我们有一夜之情。一夜情,百日恩,希望你能体谅我的这份恩。”
  四痞子话里的弦外之音,三姑已经明白了几分。三姑转过头来,狠狠地盯着四痞子。
  “你给老娘准备好好酒好菜,老娘自会去见。”
  “好的。四痞子这点良心还是有的。”
  “你有良心,就不会把我们抓进来,我们犯了什么法?”
  “犯不犯法,我说了算。你这个婆姨敬酒不吃吃罚酒,怨不得我,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如果你有什么火,你冲着我发,我四痞子能承受得了。”
  “对你这样的畜生发火,不值得。我会到阴曹地府跟阎王讲,阎王会让你死后上刀山,下火海。”
  “老子只管现在,管不了将来。现在是我让你死,你就得死。将来阎王怎么处置我,老子不怕。”
  四痞子冲着三姑笑笑,吹着口哨离开牢房。
  黄昏,四痞子打开二愣子的牢房,有人端进几碟菜来,还有一壶酒,都摆在地上。一会儿,又有人押着三姑走进来。
  二愣子看看三姑,三姑看看二愣子。彼此都明白未来的日子不多了,应该珍惜眼前的时间。
  “你瘦了。你更精神了。”三姑说。
  “你瘦了,你更俊了。”二愣子说。
  二人看着对方,眼里闪着亮光。随后,两人相视而笑。
  “既然他们送来好吃的,我们就放开肚子吃,吃它个一干二净。”二愣子说。
  “是的。平时我们还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
  二人拿起筷子,你一口,我一口,大口吃起来。
  “这菜真好吃!”二愣子说。
  “好吃。”三姑说。
  二愣子端起酒壶,递给三姑,说:“你先喝。”
  “我不喝酒,你知道。”
  “喝吧。”
  “好。”
  三姑喝了一口,皱了一下眉头,说:“三岔口的集市真热闹,还想去几回。”
  “我也想去。”
  “三岔口的店老板人性好。”
  “金花的人性也好。”
  “我喜欢那条河,春天水清清的,夏天水凉凉的,秋天水静静的,冬天水温温的,真想再把手伸进河里,摸摸水。”
  “我也喜欢。我还想和你一起在河里痛痛快快戏耍。”
  三姑笑了,笑得甜甜的。
  三姑说:“我舍不得我的那头驴,它的眼睛,它的耳朵,总在我眼前晃动。它的叫声,总在我耳边回响。当然,我也舍不得你的那头驴,它们是多好的伙伴!”
  二愣子说:“我也喜欢它们。它们跟着咱俩东奔西跑,风里来雨里去,吃了不少苦,从来不吭一声,难为它们了。可怜的哑巴牲口,以后不知道它们会怎么样。”
  “我舍不得两个儿子。”
  “我也舍不得儿子。”
  “这一年你挣了多少钱?”
  “婆姨说不够修窑洞,够买几亩好地。你呢?”
  “我够修窑洞了,准备明年修。”
  “二小是个好男人。”
  “你婆姨是个好女人。”
  “希望他们再找个好人。”
  “嗯。”
  “狗日的日本人!”
  “狗日的四痞子!”
  “日本人不灭,我不瞑目。”
  “四痞子不死,我不瞑目。”
  “老天有眼,这条恶棍活不长。”
  “小诸葛阴险,千刀万剐。”
  “遇到你,我很欢喜。”
  “遇到你,我也很欢喜。”
  “这辈子欢喜,下辈子结好缘。”
  “嗯。”
  “一会儿就分手了。你会想我吗?”
  “会。”
  三姑依偎着二愣子,说:“这辈子我欠你的情,下辈子还。”
  “你不欠我的。”
  三姑呜呜哭起来。
  几口酒下肚,三姑面若桃花,妩媚可爱。二愣子不由得伸出一只手,紧紧拉住了三姑温暖的手。三姑柔软的身子倒在二愣子的怀里,二愣子轻轻抚摸着三姑柔嫩的脸蛋。
  二愣子情不自禁地唱起来,三姑低低和着:
  “天上的老鹰摇一摇,地上的鸡;
  摇来摇去摇三回,撂不下你。”
  三姑和二愣子在牢里吃喝,四痞子和小诸葛也在牢房外摆了一小桌,边吃喝,边看着牢里的两个人。四痞子想看到这对情人在生离死别时的悲哀,以解心头之恨。当听到牢里飞出的歌声,四痞子骂道:“死到临头还要唱,唱吧,看你们还能唱几次。”
  小诸葛告诉四痞子,三姑倒在二愣子怀里,四痞子立刻站起来,摔掉了桌子上的酒壶,愤愤而去。
  天下着大雪,鹅毛般的雪花纷纷扬扬,地上积了厚厚一层雪。这是三姑和二愣子要被处决的日子。三姑早早起来,洗了脸,一梳一梳将头发梳理得顺顺溜溜,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三姑五花大绑,由一小队日本人押着走出警备队。二愣子也是五花大绑,由警备队押着跟在日本人后面。行刑的人马从警备队出发,经过街道,去河滩执行处决。街道上站着很多人,他们在观看这悲壮的场面。行刑队伍走到街道的拐角处,这里很狭窄,日本人和警备队被墙角隔开,互不相见。这时,听到“轰”的一声巨响,空中白粉飞扬,与纷飞的雪花混作一团,顿时模糊了一切。接着又是几声巨响。围观的人听到响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立刻乱作一团,四处逃散,哭喊声,枪声,响作一团。
  待烟尘散去,有人看见街上躺着一些警备队和日本人的尸体,有几个如梦初醒的日本人还在乱开枪。
  骤现变故,人们莫名其妙。只有少数人猜想,也没有看见五花大绑的三姑一定是有人劫场。人们没有看到劫场的人,没有看到五花大绑的二愣子,只看到几摊血泊中,浸着几具尸体。在一摊血泊中人们看见浸着一条花格棉衣袖子,一条血淋淋的断臂,一束头发,尸体却不翼而飞。几个日本人和警备队看了,先是莫名其妙,继而心惊肉跳,面面相觑。
  一个日本兵看见自己的士兵个个心虚,吆喝一声,带着这几个人把炸死的日本人抬回去,另一部分日本人和警备队满大街寻找二愣子和三姑,结果空手而归。
  待日本人走后,二小和三姑的爹赶紧到血泊中寻找三姑的尸体。二小看见血泊中沾满血的花格棉衣袖子,认出是三姑穿过的衣袖。他捡起衣袖想仔细看一遍,不想从衣袖里掉出一只胳膊,他仔细一看,正是三姑的胳膊。他哭喊着:“三姑!”
  三姑的爹仔细一看胳膊,看到了手腕上的一颗黑痣,带着哭声说:“是三姑的胳膊,手腕上有黑痣。”
  二小和三姑的爹痛哭一场,然后拾起血衣和那只断臂离开。
  县城劫场的事被好事的人传得沸沸扬扬,神乎其神。有人说,他看见一队神仙从天而降,先劫走了二愣子,后劫走了三姑。有人说三姑被劫到空中,被日本人乱枪射死,三姑死后冒出一股青烟,青烟腾空西去。
  其实,劫场的人不是神仙,而是三儿子组织的一帮人。
  三儿子一帮人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无法对抗荷枪实弹的日本人和警备队,他们手中只有少量的枪和炸弹,不能与日本人直接对抗。他们商量决定,由三姑爹的人和强盗湾的人营救三姑,三儿子和虎子的人营救二愣子,并且选好了在街道上直角一样的拐角处下手,切断警备队和日本人联络。劫场的人混在围观的人里面,一声轰响,发出劫人的讯号。他们掏出早已装在口袋里的石灰,猛然向日本人和警备队的眼睛撒去,一把又一把,模糊了敌人的眼睛,趁此机会劫人。一时间枪声大作,子弹横飞,飞雪弥漫。日本人辨不出警备队,警备队看不清日本人。围观的人见此情景,立刻四处乱逃。三儿子的人冲着二愣子和三姑跑过去,拽着人就跑。人劫走之后,又是几声巨响,这是有人用炸弹掩护劫场的人撤退。没想到混乱中人与人相撞,敌我不分,乱作一团。三儿子的人一会儿被冲散,一会儿又聚合。彼此在聚散中冲撞,呼喊,一时间乾坤大乱,天地不分。
  二愣子不知去向,人们猜测不一。
  三姑的尸体不知去向,人们猜测不一。
  
  六十五
  
  二愣子的爹娘和婆姨听说日本人要处决二愣子,在家里哭作一团,哭声传出院子,搅得村民人人哀痛。看到二愣子家如此情景,村里的人都聚集到二愣子家,有的安慰二愣子的爹娘和婆姨,有的蹲在院子里唏嘘,有的站在脑畔上默不作声,悲哀笼罩着村子。
  “光哭不顶事,看看需要准备什么。”一个老汉对二愣子的娘说。
  听得此言,二愣子的娘止住了哭声,一只手抹了一把眼泪,另一只手擤了一把鼻涕。一尺长的鼻涕挂在手上,二愣子的娘顺势将鼻涕抹在鞋帮上,说:“我急糊涂了,我不能亏了我的儿子。”
  人们看见二愣子的娘跳下炕来,打开柜子,拿出针线,和二愣子的婆姨一起缝制老衣。有几个婆姨一边抹眼泪,一边帮着缝。
  二愣子的爹听说儿子要被枪决,无奈地耷拉着脑袋。自从二愣子被日本人抓走,他没有睡过一夜好觉。他先卖掉了二愣子的那头牲口,怀里揣着沉甸甸的银元去县城买路子,结果白花花的银圆花掉了,二愣子还是被紧紧地关在牢里。眼看不济事,他只好横下心来,哀叹一声,听天由命。看见他这副样子,二愣子的娘先是哭泣,然后跟着哀叹,哀叹之后,又埋怨他救不出儿子。二愣子的爹心想,如果能救出儿子,我愿意替他去死。二愣子的娘知道自己说的是气话,也知道二愣子的爹救不出儿子,只好不言语,暗暗流泪。二愣子的爹在心里怨恨过三儿子,如果三儿子不叫儿子跟着干,兴许不会有今天的结果,但是细细思量,三儿子也没有什么错,日本人祸害老百姓,谁都应该去打,大家都怕死,大家都得死。事已至此,怨天怨地怨人,都无济于事。
  镇定之后,二愣子的爹找了几个乡亲,要去县城为儿子收尸。在此之前,曾有人悄悄告诉他,三儿子要带人去救二愣子。绝处逢生,二愣子的爹心里露出一丝希望,但是仔细一想,心里又渐渐暗下来。三儿子毕竟只有几个人,只有几条枪,如何能在荷枪实弹的鬼子面前救出儿子,他心生疑惑。他曾找到三儿子问究竟,三儿子说成功的希望很小,只能见机行事,二愣子的爹依然心存侥幸,把一丝希望悄悄压在心底。现在,听到儿子要被处决的消息,他彻底失望了。他耷拉着脑袋,哀从心起。
  二愣子的婆姨不像婆婆那样大号小哭,而是坐在窗户下的炕楞上默默落泪。眼泪吧嗒吧嗒,敲打着衣襟,湿了一大片。
  看见老伴从柜子里拿出针线,二愣子的爹眼里立刻失去了光泽,眼前渐渐黯淡下来,一阵哀痛像一股潜流在心里搅动,渐渐弥漫了全身。
  看见婆婆拿起了剪子,手颤巍巍的,准备裁剪布料,二愣子的婆姨去拿婆婆手中的剪子。婆婆没有阻拦,顺手把剪子交到媳妇手里。
  “你给他裁剪得宽大一点,他身子壮。”婆婆说。
  “嗯。”婆姨应答。
  婆婆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两匹白布,放在炕上,准备给儿子做内衣。
  “他辛苦了半辈子,让他里里外外都穿新衣走,免得在那面凄凄凉凉,再受人欺负。”婆婆说。
  婆婆话刚出口,婆姨再也克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起来。
  看见儿媳妇痛哭,婆婆也大哭起来。二愣子的爹见此情景,走出门外,蹲在门前的台阶上抽泣。
  看见一家人悲痛,屋里屋外的人也跟着伤心。有几个女人一边安慰婆媳,一边陪着流泪。从晌午到下午,全村人都在悲痛中煎熬着。
  有个老汉说,全村人都这样熬着也不是办法,还是打发几个年轻人去县城看个究竟,然后快些回村报讯。人们觉得老汉的话有理,几个年轻人立刻奔向县城。
  几个年轻人刚走进县城,看见天气陡然变色。初时天空寒气旋转,恶寒袭人,继而大雪飞舞,旋风卷着雪花在空中飞旋,在地面翻滚。风推雪,雪裹风,天地乱成一团。几个年轻人以手掩面,手脸被风雪扑打得生疼,像针扎一样。他们的身子被风吹打得一摇一晃,几近倒地,他们只好摸着墙艰难地行走。
  一会儿,他们看见街道上涌出一道人流,像一股洪水,朝他们涌来。人们一边狂奔,一边狂喊,仿佛世界末日来临。看见人们疯狂奔跑,势不可当,几个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躲在一个墙角,让人流涌过。人流过后,街道上风雪肆虐。他们猜测前面一定发生了不可预料的事,他们顾不得恐惧,依然在风雪里摸着墙艰难前行。
  街道并不长,也不直,而是曲曲折折,如蛇蜿蜒。几个人费了好大劲,才走到街道的大拐角处。突然,风雪骤止,街道一片明朗,楼阁店铺,突现眼前。几个人眨眨眼,惊诧不已。突然,他们发现面前躺着几具尸体,雪花覆盖在尸体上,仿佛盖着一层白布。几个人看了,不寒而栗,这才知道先前人们为什么狂奔。
  突然,有人冲到街道上,朝着尸体奔去。几个人一看,认得是三姑的男人和三姑的爹,也跟着过去。他们看见三姑的男人和三姑的爹找到了三姑的断臂,抱着断臂边走边哭。两拨人合在一起,打算到别处寻找三姑和二愣子的尸体。
  突然,街道上冲出一队日本兵,身后跟着几十个警备队员。日本兵挥舞着枪,驱赶围观的人。两拨人本想在散落的尸体中寻找三姑和二愣子,结果被日本兵的刺刀吓退了。警备队的人对围观的人说,街上的尸体都要拉到河滩喂狼,谁都别想拉走。两拨人怕丢了自家性命,只好散去。
  “这样空着两手回去,没法向二愣子家的人交代?”一个人说。
  “二愣子家里人等得急,天黑总得有个回音。”另一个人说。
  “那就一个人回去报讯,其余人留下,继续打探消息。”又一个人说。
  掌灯时分,报讯的人回到村里。看见探消息的年轻人回来了,人们一齐围上去,问:“怎么样?”
  年轻人摇头。
  “到底怎么样?”一个老汉问。
  “没消息。”年轻人叹口气,把看到的情形讲述了一遍。
  “三姑死了,二愣子也怕死了。”有人猜测。
  听了这人的话,大家的心凉了半截,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不一定,兴许二愣子有活头。”老汉放下烟袋,在鞋帮上磕掉烟灰,慢条斯理地说。
  人们的眼神唰的一下,一齐投向老汉,想让他说出究竟。
  “想知道究竟,大家等待后面回来报讯的人吧。”老汉把烟袋插在腰带上,慢腾腾走回家去。
  听说探消息的人回村,一直哭泣不止的婆媳二人立刻止住了哭,各自抹了一把眼泪,齐声问:“看见了吗?”
  “没有。”年轻人摇头。
  婆媳二人一听,立刻又大哭起来。二愣子的爹也跟着哭起来。
  二愣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家人顿时坠入深渊。二愣子的爹不甘心,要亲自去县城探究竟,立刻有几个年轻人说:“我们陪你去。”
  二愣子家的油灯彻夜亮着,婆媳二人停止了哭泣。几个婆姨和婆媳二人一边缝制寿衣,一边等着二愣子的爹归来。
  二愣子的爹和几个年轻人赶了半夜山路,到了县城,直奔街道的大拐角。他们赶到那里一看,没看见一具尸体,只看见一摊摊血迹。他们向街边的人打问,知道天黑之前尸体已被警备队扔到河滩,准备喂狼。日本人下令,任何人不许去拉尸体,只许喂狼,不许埋葬。若有人违抗,杀死全家,绝不留情。日本人下了禁令,令先前来县城打探消息的几个年轻人不敢轻举妄动,他们饿着肚子,抖擞着身子,龟缩在一个小巷的门洞里等待时机。他们想,哪怕能看到二愣子被狼吃掉的半截身子也好,回去总算有个交代。正在他们又饿又困的时候,一个人看见了二愣子的爹和同来的几个年轻人。
  “二愣子爹!”一个年轻人压低声音喊。
  二愣子的爹回头,看见了门洞里的年轻人。几个人凑在一起,交流了情况,想趁着天黑去河滩查看尸体。二愣子的爹仔细一想,拒绝了,他怕看不到二愣子的尸体,反而搭上几个年轻人的性命,这样他无法向几个年轻人的家人交代。他们知道日本人心狠手辣,一定有人在远处盯着。最后,他们决定不去冒险,先躲进河滩附近的人家看动静,等待天亮后再说。
  二愣子家的油灯一直亮到天明,婆媳二人眼巴巴地等着二愣子的爹回家,一夜不曾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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