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七姊妹花——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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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亮我就去找工作，但凡门口张贴着招聘广告的我都进去。可都不行，要么已经招满了，要么只要女孩子，要么嫌我没有那方面的工作经验。找了一天没有找到。罢了，回杭州找找看。回到杭州已是午夜。有人叫我住宿，有人叫我打的。我没有理，只管往前走。实在累得不行。在一个破破烂烂的仓库前我看见露天小吃店，只有两张桌子数条板凳和几只碗的那种小吃店，厨师跑菜和老板同是一个人。我吃了一碗面，想找个店住宿。可是越走越偏僻。我实在走不动了，在一片草地里将就着睡了一夜。
第二天走回东站，顺着繁华一点的街道找工作。效果跟在上海是一样的。有一家大酒店的经理和我谈得来，后来我说了实话，所以她没有要我。她说：“你这个人还是挺机灵的。不知能不能吃苦？”我说：“能。什么苦都吃得消。”她说：“让你做跑菜员如何？”我说行。我正要和她谈工钱，她问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做过？”我说：“没有在什么地方做过，第一次出来打工。”她说：“是这样子啊。我们打算找个熟练工，至少要在小饭店呆过一段时间的。”就这样，我没应聘上。我在家时寨子里的同年人给我讲过他们在外打工的事，也提到一些应聘的技巧。所谓的技巧其实就是人在社会大多数时候不能说实话。他们需要什么你就说自己有什么，真正有没有没有人会去验证，进去之后大家都一样。当时觉得社会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所以不以为然，现在回想才发现他们感受深刻。
找了一天依然没找到工作，晚上九点坐车去了一个郊县。那一夜在旅店里住宿，一个晚上十五元。天亮之后到工业区找工作。好几家要招平车和车床的熟练工，我自然没戏。后来找到一家包装厂，计件发工资。负责招聘的人问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做过？”我知道不说假话混不下去了。反正他只是问问，未必要考证一下真假。我说：“以前在大酒店呆过，给广告公司跑过业务，在超市当过营业员。”他说：“没有在工厂里呆过吗？”我说：“没有。”他说：“你过几天再来吧。在工厂你可能不太习惯。我们厂里是不准随意走动的。”我明白他叫我过几天来的意思——如果能招到在工厂里干过的他就不要我，招不到就以我充数。这个几天又是几天呢？我的钱不多了，没办法呆下去。
我跑到另一个工业区。一家化纤厂正在招工，我进去应聘，门卫叫我找方总经理。方总经理说：“我们这里是要高中以上文凭的，你的高中毕业证拿给我看看。”我说没带。他说：“出来打工为什么不带毕业证？你是不是骗我的？”我说：“我哪能骗你。我一直不知道在这个年代拿高中毕业证还能混饭吃。我的高中毕业证都不知扔到哪里去了。”他说：“那好吧，我考考你。什么叫沸点？”我笑笑，初三的孩子就能回答的问题他用来考我！课本上的定义我已经不能一字不漏地背下来，我用自己的话给沸点下了一个定义。方总经理听了推敲一下，觉得无可挑剔。他又问：“什么是真空？”什么是真空？他妈的考试绝不会出这种题的，我的印象里课本上从来没有给真空下过定义。我想了半天，说：“真空就是没有空气。”他说：“还有呢？”我说：“真空环境下什么都没有，连声音也不能传递。”他没再追究真空的问题，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了乙醇的化学式，问我那是什么。我说：“酒精。”回答了几个初中生都能回答的问题，结果验证我念过高中。方总经理说：“好吧，我也不看你高中毕业证了。你过了。”
他找了一张表给我填。又问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做过？”物竞择天适者生存，找了两天工作我进化了，学聪明了。我脸不红心不跳地骗他说：“这两三年到处漂来漂去，干过很多工作。我曾在广告公司跑过业务，在酒店做过服务生和领班，在包装厂干过，也在化工厂呆过一阵子。不过那个化工厂没你这个大，生产硫磺，整天熏得泪流满面。”方总经理哈哈大笑，说：“你不用担心，我们生产布料的原料，环保达标的。好好干，表现好了我提拔你当班长。”
我填完表格交给他，他叫我拿身份证给他验证一下。他说：“我详细给你介绍一下我们厂的情况。安全必须放在第一，上班时间不准抽烟，手机必须关掉。能不能做到？”我说：“不用担心，我不抽烟，也没用手机。”他接着说：“工作方面是这样子的：三班制，三天换一次。安排你上什么班你就上什么班，没有商量的余地。”我不知道什么是三班制，于是问他：“什么是三班制？”他说：“你不是在工厂呆过吗？怎么不知道什么是三班制？”我说：“以前在深圳那边做，一天上八小时班，哪有什么三班制！”他说：“一个班八小时，我们这里也是这样的。三班制就是一天分三班，早晨八点到下午四点为早班，四点到午夜十二点为中班，午夜到次日八点为晚班。明白吗？”我点头。心里有点不想干了。午夜十二点正睡得香，谁还爬起来上班！他说：“前三个月上一个班是三十元，以后提到四十元。每月九号发工资，不扣押金。不上班就没有工资，旷工要罚款。还有没有问题？”我问有没有宿舍。他说：“食宿自理。如果没有问题明天八点来上班。”
我走出工厂，心算一下，天天上班一个月才九百元呢。头一个月的花销我也没钱开支。这个工作白找了。又在那个县城里度过一夜。我数一数剩下的钱，小四妹给的那两百也已经花完了，剩下的一点钱除去回去的路费只能吃一两顿饭。今天再找不到工作必须回去了。
我到县城里找。一家浴室招男服务生，月薪六百，第一个月要扣押五百。管吃管住，工作不定时，有客人就工作，没有客人就坐着看电视，不准随便出去。浴室里有小姐，环境不是很好。我不做，真进去了终日像坐牢似的。又出来找，走到另一条街，看见一家广告公司招聘设计师和学徒，我就走进去。
喷绘机正在工作，一个年轻小伙坐在喷绘机左边打扣。满屋都是刺鼻的墨水味。我说：“这里需要人手吗？”年轻小伙指了一下右边正弯着腰打扣的四十多岁的男人。我从小伙后边走过去。四十岁的男人看了我一眼，目光落在我的鞋上。我的鞋上布满了灰尘。他说：“你在工地做过吧。”我说：“做过，我在很多地方做过。酒店工厂超市我都呆过，还在一家DM广告公司做过业务员。”我发现我吹牛皮越来越长进了。他说：“你打两个扣给我看看。”说着随手抓一条小板凳给我，让我像小伙一样坐着打扣。打扣没有什么难的，但是我没有鼓吹，坐下来打。打了几个扣，确实不难，我说：“这没什么难的。”
原来四十多岁的男人就是老板。他指着里面置在几块木板镶成的简易桌子上的三台电脑对我说：“这没什么难的，关键是要会电脑。电脑，你知道不？现在做什么事情都要用电脑。”我一听这话就知道他没水准，但他既然能开广告公司，估计也不会太没水准。我拍他的马屁说对。他说：“你在我这里做对你大有好处，要教你电脑。学会电脑你走到哪儿都吃得香。”我说：“我会电脑。懂C语言，Jave也会一点，Office那就不用说了。”我不知道老板是怎么听的，他问我：“你会打字不？”我操他妈的，C语言我都懂，还能不会打字吗！我说：“当然会。不过我这种人经常跑来跑去，一两个月不碰键盘也是有的。我要在打得热乎以后才打得快。”我曾看到一家广告公司的打字员打字速度相当快，因怕他考我嫌我打字慢，所以如是给自己开脱。但他并不叫我打给他看，又问我：“你会做图吗？”我说：“会。CAD、PS、firework、CorelDraw和Freehead我都会用，不过相对而言我对CAD要熟一点。”他没再说话。那块布喷好了，小伙用剪刀把它剪下来。老板帮忙拉住。
布剪下来铺在地上，老板和小伙蹲在地上打好剪口那边的那一排扣，然后卷起来。他说：“你就留下吧。给你一个房间，你只要再带一床被子来就行了。第一个月四百，管吃管住，要做就做到年底。”我说：“第二个月呢？”他说：“那要看你的技术。”我说：“你这工作累不累？”他说：“不累，打打扣眼，作作图。哪有在工地上累。不过有时候要加班。”我说：“偶尔加加班也无所谓。”
我决定留下。找了几天工作我已经累了。老板叫我打扣眼，他自己上楼去了。老板娘买菜回来，唠唠叨叨说我在她这儿做如何轻松如何有前途。到了十一点半她就回去做饭。半个小时之后她来看店，换我们去吃饭。原来他们在另一条小巷子里租有一套住房。中午吃饭我就把我的包拿过去。果然给我一个房间，里面只有一张钢丝床，床上有一床被子。老板说：“你没带被子不要紧，晚上从店里拿一块KT板垫上也能睡。KT板挺暖和的，你用这床被子盖。”放了包就吃饭。我有点拘束。这一刻我已经了解到那个小伙就是他们店里的设计师，QQ昵称叫作平面威，他和老板娘是亲戚。平面威像在自己家里似的，在老板之前拿起碗筷兀自吃饭。他怎么做我就学着怎么做。吃饭的时候他们和我谈起云南，我了解到他们是温州人。老板先前到处闯荡做生意。老板娘在上海开过理发店。因为老板娘的姐姐也开广告公司，所以后来他们也开广告公司。其实是广告材料公司，真正的广告公司作好图发过来，他们只管喷绘和写真。店里只有老板、老板娘、平面威和我四个人。
中午吃饭时喷绘机并没停。我们吃完饭就匆匆回店里。老板娘正在打扣，见我们来了她就上网，让我和平面威打扣。有些喷绘不用打扣，只需要卷起来就行了。老板娘上会儿网就不上了，不用打扣平面威就上网聊天。我坐在他旁边看。他说：“你不时看一下机器，不要让布碰着喷头，如果颜色太淡马上叫我，那时需要吸一下喷头。”我答应了，只好坐到喷绘机前。老板娘说：“阿威整天到晚就是想着找小姑娘聊天。那里面都是假的。”平面威笑笑，说：“要你管。”
老板在楼上叫我，我连忙上去。老板娘在后面说上楼前必须脱鞋子。原来楼上还有一台机器。老板对我说：“这是写真机，没见过吧。罗兰740，法国进口的，27万。你不要乱碰，怕碰坏了。”他指着一个标有pause的按纽对我说：“如果出什么问题你就按这个。别的都不要碰。按一下这个机器就停了。”我说：“知道。这是暂停。”他说：“你怎么知道的？”我说：“上面不是写着暂停吗？”他说：“法语你也认识？”我说：“什么法语，明明是英文。”他说：“你小子不笨。”他把一个吹头发的吹风机递给我，叫我坐在写真机前一条只有十来厘米高的小板凳上把写出来的东西吹干。他自己躺在一块KT板上睡大觉。
晚上六点吃了饭立即又回店里。写真已经没有了，只有几平方米的喷绘。喷完，平面威对老板说：“我要出去一下。”老板说：“就知道出去。呆会儿有生意到哪儿找你？”平面威说：“我去买一瓶洗发水。”老板说：“前几天才买洗发水，怎么又没有了？”平面威道：“我要出去又怎的！”老板道：“早点回来睡觉。”平面威就出去了。
老板自我解嘲说：“就知道出去玩。”说完他自己就上楼去睡觉。老板娘上网斗地方，一边对我说：“这个阿威挺贪玩的，又不听话。”我没有说话。她继续说道：“等有空了叫他教你作图。趁年轻的时候记性好，多学一点东西。我不行了，记不住东西。不过我这个人挺好学的。我姐姐和我哥做了十多年广告，连打字也不会。我只做了三年，学会了打字。”我问道：“阿威是什么学校毕业的？”她说：“阿威文化不高，初一也没念完。他在温州学过设计。”说着，QQ响了，有广告公司发来文件。老板娘接收了文件，对我说：“看见没有？有人发文件来就点这里。等你会了就让你接收。”这会儿她开始打字，输入法是智能ABC，只用两根食指点来点去的，小指和无名指翘得老高。她一边在键盘上寻找字母，一边像小学生一样拼拼音。她本来想问对方是写真还是喷绘，可还没打完字，对方早把一串要求发过来了。她一看，慢慢把已打好的两三个字删了，打了一个好字，很笨拙地按住Ctrl，然后俯身过去看Enter键，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好字发出去。看得让人着急。
那个公司发来的图片要写真，老板下来排好版，叫我上楼去吹干。我正吹着，老板叫我下楼，要我和客户聊天。原来他也是一个电脑盲，只会用鼠标，对键盘一窍不通，连打字也不会。真是邪门了，这样的人也能开广告公司！怪不得平面威敢和他顶嘴，离了平面威他的小店就要关门。那个公司发来消息询问有没有不干胶。老板娘想自己回复消息，可打了半天还没打出一句话。老板就叫我下来，说：“你问他什么时候把欠我的那些钱还我。”我按他的意思打了一句话发过去，立即上楼。刚坐下他又叫我。真是烦死人。我还指望能学到一点东西，谁知撞上一群草包。他们只加工通常不作图。
写真完毕已是十点。第一天上班我就差不多工作了十二个小时，实在太累了，我回到小巷子里的住处蒙头大睡。以后天天如此。早上八点上班，八点到九点之间基本没事做，十点以后就没时间休息，一直要把活全做完，吃饭也已慌慌张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