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作品名称:大森林 作者:枫桦 发布时间:2023-04-19 16:26:10 字数:5913
黄永乐被大当家的委任为“插千”的,他的事务便繁重了起来。插千是要去侦查,去探访,甚至是去做卧底。这个职务非常不好干,原因是他本来就是穷苦人出身,看见哪家穷苦人过上了好日子,怎么好去破坏人家的幸福呢?他于心不忍啊!善良是人之本性,没有了善良,一个人还能算是人吗?失去了这个本性,被利益充斥了头脑,左右了精神,又与禽兽有什么区别呢?
他虽然当了土匪,一个好人的心肠里还是装满了人性,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就让这份工作举步维艰。好在匪队里插千的,不止他一个,还有别人在干。他们抢劫了几次,勉强维持着匪队的生计。别人得手了,也大大缓解了他心里的压力。
土匪抢劫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拦路抢劫,另一种便是“砸窑”。拦路抢劫,也不是什么都抢,他们也有自己的行规。只要在这一行混,就不会破坏这个行规。他们一般规定十不抢。
一是红白喜事不抢,自古为人生的两件大事,喜车和丧车不抢是图个吉利。
二是邮差不抢。这中间有个说法,一是顾及名义。二是俗话说,穷教书,苦邮差,邮差没有多少“片儿”(钱)。
三是摆渡的不抢。因为他们也要过江渡河,常求船老大。
四是背包行医的不抢,绺子里有伤员,他们往往要去找医生治疗。
五是耍钱、赌博的不抢。据说,他们和耍钱赌博的是一家。有两首歌谣是这么唱的:“西北连天一片云。天下耍钱的是一家人。清钱耍的赵太祖,混钱耍的十八尊。”“千山万水一枝花,清钱混钱是一家。你发财来我借光,你吃肉来我喝汤。”
六是挑八股绳的不抢。挑八股绳的一般有两种人,一是锔锅的,用竹坯子当绳子,挑着工具和凳子,这叫硬八股。二是卖梨糖瓜子的他们往往挑着立在地上的箩筐,用鸡蛋换油盐,这都叫软八股。他们都是小本生意,抢他们不值得。
七是大车店不抢。尤其在平原地区的土匪,青纱帐一倒,大雪纷飞的严冬到来,他们无处藏身,就扑奔到大车店来猫冬住宿。
八是僧侣、道人、尼姑、佛家不抢。
九是鳏寡孤独不抢。
十是单身的夜行人不抢。
砸窑也分种类,窑是指高墙合围的庄园,是大户人家的庄院。窑可分为三种,分别的“硬窑”,“软窑”和“响窑”。这是按照富有的程度来划分的。最有钱的便是响窑,这些多是官宦人家、地方豪绅,这些人家多数是高墙大院,围墙四周安设炮台、枪眼,并雇佣职业炮手护卫。这一类的人家,土匪是不敢轻易尝试的,闹不好,会损失惨重,还未必能得手。
其次是硬窑,这也是一块富庶之地,这些人大多是乡里的地主和有钱人,实力相对响窑的人家,要差一些。
最后是软窑,这一类是普通人家,他们会比穷人富裕一些,这样的人家也不见得有多少钱。
黄永乐要做的第一单抢劫对象,竟然是不折不扣的响窑。在明月沟西南有个叫茶条沟的小集镇,那里有个大户叫张振发,家里开着七八个作坊。有油坊,粉坊和烧锅等等。他家有十几个家丁,个个都有一杆枪,清一色的三八大盖,端在手里真的给人涨气势。
黄永乐之所以动了心,多半是看中了这些家丁手中的枪。另外他还打听到一个消息,这些枪竟然都来自于日本鬼子的手里。张振发有个女儿叫张文英,是在日本留过学的,在留学期间,她与一个日本同学交往甚好。后来,这个日本同学参军当兵,并凭借自己的才干,一路攀爬,很快做到了少佐之位。张振发正是通过这一层关系,在日本人手里购得这批枪支,来武装保卫自己的家园。张振发也因此有了充足的底气,来面对混乱的社会局势。他不但手中有枪,还有日本人给他撑腰,这在乡里他可是独一份儿。因为这层关系,让他要面有面,人气也直线上升,成为远近闻名的人物。
这些年来,日本人越来越暴露出他们的企图。自从“九一八”事变以来,他们一举占领了整个东北,他们不仅于此,还有更大的狼子野心,他们要吞并整个中国。
报号“天好”的绺子大掌柜孙天好,就是一名从奉天北大营里逃出来的兵。他亲眼目睹了日本鬼子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他所在的东北军一枪不放,就放弃了北大营,并且节节败退,拱手让出了奉天城。奉天城里生灵涂炭,哀鸿遍野,不抵抗政策害苦了老百姓,没有一个人不戳着东北军脊梁骨痛骂的。
那天在大街上,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家,坐在亲人的尸体旁痛哭流涕。孙天好正好路过那里,老人家心智昏沉,看见他是一个当兵的,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数落着。
“你们这些当兵的,天天吃饱了都干什么去了?你们手里的枪是烧火棍吗?为啥不和小鬼子干!你们这些白吃饱,养你们有啥用?天天就知道跟老百姓穷横!”
老人家这么数落着他,让孙天好的眼里迸出了泪花。真受不了这个,当兵不为老百姓撑腰,还是什么当兵的?他一气之下,当街开枪打死了一名鬼子哨兵,然后便逃出了奉天城。政府不抵抗,不代表老百姓不抵抗,他发誓要拉起一支绺子,专门打日本鬼子,一定要把这些东洋鬼赶出中国去。
他从自己一个人到现在的近百十多人,他的绺子在一天天地壮大着。他们拥有几十匹好马,各种刀具上百把,只是枪支奇缺。张振发有十几支枪,而且他还勾结日本人,正是孙天好所痛恨的。当他听到黄永乐的汇报后,眼里立刻发出了幽幽的光,恶狠狠地咬着牙,只崩出一个字,“干”!他决定砸这个窑。
为了砸这个窑,黄永乐这几个月以来,把所有的心思全部用在了这里。那天,他背着个行李卷,装成个扛活的,成功地混入了烧锅的酒坊之中。
烧锅的老把式是个秃头汉子,平时就好喝两口,那天黄永乐进门来,正好出头溜酒。他顺着溜子就接了半缸子,啥也不说,就递给黄永乐。这个意思不用说,没有个斤八两的酒量想烧锅酒坊里混?难!
黄永乐是能喝两口的,酒量还是不错的。他不算是从酒缸里泡出来的那种人,而是天生对酒有着非凡的接受能力。在老家,喝上一斤的地瓜烧,脸都不红。只是自己能喝多少,这个底还真的没试探过。家里穷,没有那么多的酒可以喝,猛然有了这个机会,他可不含糊,接过缸子,一仰脖,“咕咚咕咚”就干了。
行!秃头汉子竖了大拇哥,当场就同意了。你就在这儿干了!在烧锅酒坊里,不会干什么不会有人说你,要是不会喝酒就一定有人骂你。
这位秃头汉子姓吴,这里的人谁都叫他吴老本。他怎么会叫这么个名字呢?这个名字是因为他在这里干了快十年,除了攒了一肚子酒量以外,什么都没有攒下。他是个老跑腿子,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烧锅酒坊不远住着个小寡妇,他身上有点钱,都去甜乎给她了。吴老本的意思是真的没有老本儿,像他这样吃喝不愁的人,就是想开了,怎么去放松天性,吃好玩好,便一切都好。
酒坊的生意是很不错的,都是取决于烧出的酒是不是很纯正。远近村屯里的人都认可这里的酒,是觉得这里的就没有假。当然了,认可了,生意自然就好做了。
在酒坊里站住了脚,也就让黄永乐有了可以探听和接近张振发的机会。谁都不会想到,为了抢劫,土匪能下这么大的功夫。
这天,吴老本特意烧了上百斤的高粱酒。平时,他们烧锅大多是烧玉米酒的,为啥要换成高粱酒呢?黄永乐无意问了一句,吴老本却告诉他,眼瞅八月十五就要到了,大小姐要回来过节,东家要摆上几桌酒席,这酒就是为那酒席准备下的。
八月十五办酒席,黄永乐顿时精神一振,他觉得机会来了。这天夜里,吴老本喝得迷迷糊糊,哼着小曲出了门。黄永乐悄悄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又去了小寡妇家,便借着夜色悄悄地溜出去,把这个消息给送了出去。
八月十五这天办酒席,而且还是好几桌,一定是有贵客上门。至于是什么样的贵客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天办酒席,一定会忙忙活活,热热闹闹,人人都被这表面的快乐所蒙蔽,并且会疏于防范,这时候下手一定十拿九稳。
这天刚擦黑,大当家孙天好就带队来到村西的玉米地里集结。黄永乐急忙忙地赶来,报告了一个意外的消息。张振发办酒席请的不是当地人,大小姐回来,还领来了十几个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这十几个日本兵是来护送她的,安排他们吃饭也是理所应当。只是这个意外直接影响到这次行动,黄永乐心里着急,看见穿黄皮的日本狗,和清一色的三八大盖,心里不免发毛。好不容易等到了天黑,他才跑出来和大当家汇合。
情况是挺意外,孙天好冷静地分析了一番。来都来了,难道还要取消行动吗?还是去看看情况再说。他安排大队人马藏在玉米地,随时等待命令,他和黄永乐两个人悄悄地转到张家大院的后面,这里是一处高岗,可以远远地看见院子里的活动。在这里,他俩蹲下身子,静静地观察了起来。
门前的守卫加强了,有五六个家丁端着枪走来走去的,没有一刻安生,不过在他俩的眼里却是会行走的木头而已。门口和院子里点起了大红灯笼,照得院里院外没有一点阴暗。院子里已经摆好了桌子,摆上了菜肴,日本兵们迫不及待地围坐上来,一边眉飞色舞地谈论着,一边喝酒吃菜,好像很高兴的样子。美酒佳肴总是能让人有不一样的放松,这样的放松,也来自于一种傲慢,一种有恃无恐。这些小日本来到中国,还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松垮垮的政府,望风而逃的军队,这些都给他们的印象里,注入了不堪一击的假象。他们哪里知道,身边不远的黑暗之中,就有一股强大的力量,随时都准备出击,一口便可以把他们吞入腹中。
那十几个日本兵原本还是很矜持的,等到鸡鸭鱼肉上桌后,他们便立刻放下那份矜持,大快朵颐起来。在肩上挎着的枪,也放下了,倚在桌旁。美酒飘香,喝了这碗,再喝那碗。土鸡土鸭的美味,让他们喜不自禁,吃了鸡腿,再去拽鸭脖,直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流油。
黄永乐出现在大门口。他的烧锅前的伙计,家丁们都认识他,只见他抱着两坛酒,笑呵呵地走过来,不用说,这是来送酒的。好啊!院子里喝得正起劲呢,多多少少让这些家丁心里痒痒。里面已经开始了,香味飘到了大门口,让他们眼巴巴的,直淌哈喇子,他们几乎望眼欲穿。
烧锅前的小伙计来了,送上来一坛美酒,不错啊不错啊!只是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笑呵呵的小伙计突然换了一个面孔,从腰里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对准了其中一个家丁的脖颈就是一刀。这个家丁软绵绵地倒下,还没有等另几个反应过来,从黑暗之中冲出来几个黑影,一人挨了一闷棍,哑巴悄声地躺倒了。须臾之间,门口的警卫被解除了。
大门洞开,数十人快步冲进去,将倚在桌边的枪支尽情收去。有两个日本兵刚想站起来,通红的眼睛还没看清是谁,雪亮的匕首已经插入了胸膛,一声没吭就给放到在地,吓得其他日本兵都目瞪口呆,面对着黑洞洞的枪口,被酒精烧红的眼睛,不得不正视这个现实,只能乖乖地举起手。
外面的人在源源不断地进入,有条不紊地控制住院落,家丁们的十几条枪,很快被缴下来,他们胆战心惊地抱着头蹲在地上,不敢做声。
张振发和他的女儿张文英正在屋里说话,却见有人稀里呼隆地闯进来,张文英还以为是家丁们不懂礼貌,冒然闯入呢,她杏眼圆睁,大声呵斥着,却不知进来的人,根本就没有在意,反而把手中的枪对准了她的胸膛。
当这个花容月貌的小姐看清眼前的人,才发觉是自己错了。眼前的人都用一块黑布蒙面,脑袋上或裹着头巾,或戴着毡帽,只露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他们是土匪,是来抢劫的土匪啊!不过,她很快便镇静下来,声色俱厉地喊道:“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今天,你们要敢动我家一根毫毛,改天一定要你们好看,不灭了你们都不算完!”
“是吗?别他妈扯那么远,今天你怎么过去,还不知道呢?你想不想知道啊?”他回头瞅瞅身边的弟兄们,恶狠狠地说:“给她点颜色看看,让她知道知道东北胡子的厉害!”
立刻,有两个弟兄上前揪住她,就按倒在大炕上。
“你要干什么啊,你们这帮畜生啊!”她大声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张振发在一边堆成了一滩泥,已经不能自己了,他哀嚎着,像是一只老狗在发出苍老的吠叫。
那女人像是被剥去的香蕉皮一样,露出里面雪白的肉。她在炕上抖动着,颤抖着,嘴里想骂也骂不出来了,几个男人轮番上前施威,发泄着男人的兽性,很快,张文英被折腾得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最后,她被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夹铺盖卷一样夹在腋下,走出大门,扔在马背上,一声唿哨,一群人像一阵风一样消失在夜色之中。
张振发举步维艰,踉踉跄跄地来到了院子里。十几名日本兵不见了,只有两具尸体还在院子里。家丁们还蹲在角落里,双手捂着头,深深地埋在裤裆里。
没想到,他们连日本兵都敢劫,这群土匪真的是胆大包天了,这不是在跟日本人挑战叫号吗?还有,他们轮奸了自己的女儿,该怎么去跟那个日本人交代呢。张文英的那个日本同学叫羽根太郎,可是堂堂的日本少佐,他今天没有来,如果他来了又能怎么样呢?张振发边走边想,一时心乱如麻。他更担心的是自己的女儿,今天遭此横祸,是没有想到的,想她一身的高洁,却被一群粗野之人所玷污,真的可悲可叹啊!以前,他只是听说过土匪的种种不好,今天亲眼得见,果然名不虚传,残暴与凶狠,令人发指。
他想到这里,禁不住老泪纵横。他没有搞明白的是,这股土匪是从哪里来的,竟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了院子里,他的那十几条枪形同虚设不说,连十几个日本人都是摆设,真的想不到啊。
他狠狠地踢了一脚挡住去路的家丁,那家丁哀嚎一声,忙爬去一边,又不敢动了。这群没有用的东西,都不如养一群狗好使。
“都走了,还怕什么?你们这些白吃饱,我养你们能干什么?”他大声呵斥着。这时候,他反倒来了精神,挺直了腰板,嗓音愈发高了起来。
这一夜,对于匪队来说,无疑是成功的。马蹄声声,给这个寂静的夜晚增添了某种动感。耳边风声嗖嗖,那些夜里的声音都变成了一连串好听的音符。胜利所带来的愉悦感,让他们一路轻快,一直走到自己老巢的山间小路上,才放慢了脚步。让马喘口气,让自己也透口气。黑暗之中,每个人的精气神地显得格外高涨,每个人透出的气,都是那么的舒畅。这是为数不多的几次胜利,成功的砸窑,便意味着每个人的收获将盆满钵满,想想未来的好日子,谁都会充满希望。
劫来这么多的肉票,总要开个价码。一路上,大当家孙天好就想这个问题。不过,他不着急去处理这件事,着急的是张振发,此时,越是冷静就会让肉票的价码越高,他深谙其中的道理,也让他觉得更加自信。
“怎么样啊,兄弟们,今天高兴吗?”他唿哨一声,问问身边的弟兄们。
“大哥!真他娘的高兴啊!那个娘们的肉可真他娘的细发①,玩一次没玩够,大哥能不能让兄弟们再过过瘾?”黑暗里传来一句淫邪的声音。
“你小子逮着好吃的还不撂筷儿了?她可值钱,玩坏了就不他妈值钱了,你懂不懂?给我看好了,她至少得值五千块大洋啊!”孙天好大声呵斥,却不是真正的责怪,他这个顶天梁是要有气度的,在弟兄们中间树立起自己的威信,是很有自己的门道。
五千块大洋啊!天哪!这个数字让整个匪队群情振奋,同时也士气高昂。这个窑砸得响当当的,有着巨大的收获,这个收获,涉及到每个人的切身利益,已经不是吃香喝辣那么简单。
砸窑后的第三天,匪队才派出“花舌子”去送肉票的价码。这个价码让张振发眼睛发直。赎回女儿张文英要五千大洋,赎回那十几个日本兵,要交十杆枪,一挺歪把子,外加两万发子弹。
花舌子临走时,放下这么一句话。还是尽快赎回吧,时间长了恐怕你得抱外孙子了。张振发听了这句话,脑袋“轰”的一声,他差点昏了过去。
注释:①细发:东北话,细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