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七姊妹花——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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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388次列车上我总结了一下自己，忘记了肤浅二字。现在，我问我自己：千里迢迢来寻五妹有什么意义？方晓雨、我，还有她的未婚夫，只要我再坚持一下，我们三人总有一个人要崩溃的。最先崩溃的可能是我，我崩溃的结局是不再维持那种君子之交的关系，要正如她所说的要有点什么关系。可是我放弃了，这是另一种崩溃！我千里迢迢回来寻找五妹意义何在呢？我不知道。那时我铁了心就是一定要寻找五妹，固执得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长途汽车到达县城已是上午十点。我整个人都散了架了。立即又上了回乡的班车，一路巅回故乡。我在寨子边的公路口下车。公路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太阳火辣辣的，地上冒着热气。小雪儿坐过的那个石头已经不见了。公路那边通往寨子的小路上站着一个女人，她背着一个孩子，旁边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小女孩正拿着一把小锄头站在路上翘着屁股挖地。玉米有一筷子那么高了。
我走过去，女人看了我一眼，连忙站到地里给我让路。风一吹，一股奶酸味扑面而来。我看了她一眼，并不认识，感觉她大约二十八九岁。小女孩不看我，一本正经地挖地，也不给我让路。在她身上，我看到了小时候的六妹。那个女人跨过一行玉米，把小女孩拉到边上，嘴里说：“小艳，别挖了，快给老乡让路。”我看着她们笑了，说：“不要紧，我能过去。”她把孩子拉到身边，也看着我笑。我走过她们，小女孩又继续挖地。那个女人拉着她的手，说：“小艳，我们回去吧。外公正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我再回头看时，她们也朝寨子这边走来。
我站在路边，让她们先过去。我其实是想再看她一眼，她如果是我们寨子里谁家的女儿这么大年纪的我不能不认识。她走到我面前，以为我迷了路，问我：“老乡要去哪里？”我说：“回家。”她说：“你刚从昆明来吗？过年肯定没有回家吧。”我笑笑。她说：“你怎么不走了？”我说：“我让你们先走。”她就领着孩子过去了。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她们一直走进彭老六家的院子，然后就看不见了。五妹？是五妹吗？我的心像麻雀扇动翅膀一样扑突扑突地跳。
回到家，我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是：“五妹是不是回来了？”我母亲说：“五妹还不知道下落呢。”我说：“你不是说老干回来了吗？”我母亲说：“老干也不知道五妹的下落。当年他把五妹交给咱们家祖上的一位亲戚。只有那个亲戚才知道五妹的下落。可是那个人已经很老了。”我说：“刚才我看见一个女的了，背着一个孩子，还领着一个叫小艳的孩子，到六舅家去了。她是谁？”母亲说：“是六妹。去年腊月她就和她男人搬过来了。你六舅膝下无子，七妹跑出去不回来，所以叫他们回来为他们守老。”她居然是六妹，那风霜的面容与她的真实年纪相去太远了。开始我希望她是五妹，可如果她真是五妹让我如何接受？那奶酸，那充满山乡女人的味道，尽管她是别人的妻子我也会无比心痛。我有点心灰意冷，五妹和她恐怕不相上下。我轻声说：“真是可惜了，好好的一个姑娘就这样被糟蹋了。”
我急着去找老干，母亲说他一大早就去贵州那边看媳妇去了，要两三天才能回来。我去看六妹。彭老六也在家，他们刚吃完饭。一进门，我又看了六妹一眼，觉得真是太可惜了。我对彭老六说：“六舅近来可好。”他连忙从床上站起来邀我坐，一面说：“红哥儿，是你啊。学校放假了吗？”我发现他气色和精神都比从前好多了。我在他身边坐下，扫了一眼屋子。没有变，一切都没有变，除了多了六妹，家还是原来的模样。但是大约我看多了高楼大厦的缘故，只觉得他的屋子那么矮小那么黑暗。除了猪圈和堂屋，他们家只有两间住房，两间住房是相通的，里间屋子只有一道门，进进出出都要从外间屋子经过。如今六妹成家归来，起居方面恐怕不是很方便。然而他们没有钱修房子，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六妹说：“刚才我遇见你了。”彭老六说：“他就是你红红哥，现在大家都叫安然。在东北念大学呢。”六妹笑着说：“原来是你。刚才我还以为是谁打工回来了。”我说：“小时候的事你还记得多少？”她说：“都记不清了。我所记得清的都是到了我舅舅家以后的事。在家时的事忘得差不多了，不过只要有人提，有的东西还是能想起一点来的。我记得真有那么一位哥哥的，不过叫什么却不记得了，整天都跟我五姐一块儿玩。没想到就是你。”我说：“原本是要把五妹送给你那个舅舅家的。走的那天你们在屋子里吃饭，五妹在院子里哭。我陪着她，一时突发奇想，领着她逃跑了。要是当年我不带着五妹躲起来，现在回来的应该是她，那么你现在反倒不知下落了。”彭老六不说话，脸色变得阴沉。我方知不该提那些伤心的往事。六妹却无所谓，呵呵地笑。她说：“这事我记得。我趴在窗台上吃饭，封窗户的薄膜破了一个洞，从那个洞里我看见你们跑了。我赶紧告诉我妈妈，大家跑出去看时你们已经不见踪影了。都以为你们会回来的，等了好久，怎么叫你们你们都不回来，我妈就对我说六妹你跟你舅舅他们去吧，等你五姐回来了我叫她来换你。我极不愿去，可又不敢不听话，只好哭。”我轻轻笑一下，说：“你在家时整天都在地里挖地，有板有眼的，像个大人。现在你家小艳也像你，喜欢挖地。”她说：“这孩子不愿意和寨子里的孩子玩，一个人不好玩就经常到地里挖地。”
说着六妹把小艳拉过来，教她叫我叔叔。我没有看见六妹的男人，于是问道：“她爸是哪里的？”六妹说：“就是那个舅舅家的小儿子。”我有些惊讶：“怎么会是他？”六妹说道：“他们领我去抚养本意就是那意思。我也挺喜欢他的，从小一起成长，长大了就结婚。”我说：“他到哪里去了？”六妹说：“在县城拉人力车搞搬运。他先前也闹着要上昆明，我没让他去。家里没有顶梁的，县城离得近，虽然挣得少，但回家方便。”我问她：“你男人比你大多少？”她说：“大不了多少。他有二十二岁了。”我说：“比我还小呢。我差不多二十三了。”六妹笑了，说：“那我们家小艳子应该叫你伯伯了。”我抿嘴笑。内心深处切肤深痛。我说：“你们是什么时候结婚的？”六妹说：“好些年了，我还没算过呢。结婚差不多两年才生小艳，小艳现在有四岁了。”我说：“怎么那么早就结婚了？”六妹说：“都没有读书，在家里没有事，然后就结婚了。结了婚还能省出一张床呢。”没事干就结婚的话我在电视里听一个名星说过，此刻从六妹口中说出，真有些幽默。
第二天下午老干回来了。他还拉了一些木材回来。我爬到公路上，他笑着说：“小安然，你怎么说来就来了。打算什么时候回去？”我笑着说：“不打算回去。”他说：“傻瓜。怎么不回去呢？人家拼命考大学，你却考上了而不想念。你有点冲动了。”我看着他笑笑。懂事之后我并不恨老干。这会儿我帮他搬运木材，没有提五妹。老干的模样与先前差不多，只是看上去比记忆里的老多了。他的头发很浅，胡须剃得光光的，很干练，一副退伍老兵的样子。我帮他搬动木材，至晚未提五妹。
他翻修房子，我去帮他，忙着干活，也没提五妹。我们花一天的时间把烂草从房上推下来，傍晚还有点时间，检修了几根椽。最后我和他坐在房梁上，看西边山顶上的落日。他兀自点了一支烟，吸了两口。然后把烟夹在手指间，看着落日问我：“五妹对你很重要吗？”我转脸看他，半晌才说：“不知道。不过这些年一直都在想她，想寻找到她。”老干也转过脸来，说：“想她做你女朋友吗？”我说：“想过。不过看来是没有希望了。现在我只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想知道她过得好不好。我担心她过得不好。很想见一面。哪怕她像六妹一样结了婚生了孩子，我也要找到她，看一眼就足够了。”他说：“也许找不到了。”我说：“我妈妈给我讲过，不过我还是要去找一找。”老干说：“等我盖好房子我带你去找。不过事在人为，尽力去找，找不到就不许你再想她。你要把她忘了，然后回学校安心念书。好不好？”我没有答应他，只看着天边的云朵。霞光所到之处，云朵一片殷红。
太阳逐渐下到山的那边，山披上了万丈霞光，就像孔雀开屏。我轻声地说：“老干叔，冒昧地问一句：你到底拐卖了多少女孩子？”他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坏？”我说：“小时候是这么想的，现在不这么认为了。人们都说你拐卖掉的女孩子不计其数，我不相信。”老干说：“我带出去的女孩子有十四五个，不过真真算得上拐卖的只有四个。”我说：“包括五妹吗？”老干说：“我没有拐卖五妹。”他说得理直气壮。我看着他，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他说：“那些年没有找到挣钱的出路，我出去闯，结识了一些朋友。他们拐卖女孩子，我跟他们跑过两趟。那时候太天真了。我一想这也是一条路子，回来就自己干了。有四个女孩子是我骗了她们带出去卖掉的。现在想起真有点对不起她们，好在他们过得并不是太坏。坐牢之前和其中的两个人联系上了，她们说过得还行，而且她们也和家里人联系上了。她们说已经不恨我了。我自知罪孽深重，拐了四个女子就不愿干了。但后来人们都知道我干这事，不但买媳妇的找我，有女儿的人家也找我，大家都愿意，我也没有罪恶感了，成了半个红娘。我们这个地方太穷了，姑娘们都想着嫁出去。家长们能拿到不少钱，也都乐意。我把女孩子带走，带她们去看男的，看得上就留下做人家媳妇，看不上就另找一家。一切车旅费都由男方支付。我真被那种高昂的薪资冲昏了头脑。成了一件事我就能拿四千块的介绍费！有一阵子我睡不着觉，我怕自己不得好死，决心不干了。——我们祖上有一家亲戚，在我父亲那一辈还有些来往的，近些年贫富悬殊不曾走动。寻不着门路那阵子我去拜访过他们家，老先生还记得我父亲，很是喜欢，认了我这个亲戚，也给过我一些好处。他们家有一间旅馆，我经常去那里住宿，有时当然也带着姑娘们去。他们当我是自己人，我也不提防什么，因此他们也都知道我干什么行当。有一回老先生找到我，说他有一个亲戚上了一把年纪还不曾生育，想要个孩子，叫我帮他寻一个。不在乎性别，年龄越小越好。五妹的母亲在这之前求过我，问我能不能把六妹带出去。（那时已经准备把五妹送人抚养了的。）六妹太小了，我不忍把她带到远方交给一家陌生的人，因此没有答应。老先生对我一说，我就想起五妹的母亲求我的事。一切都那么巧。我本来打算带七妹去，可是他们舍不得。他们深知自己没有生育的希望了，七妹是幺女，他们要把她抚养长大然后招赘一个女婿来为他们养老。他们在七妹身上付出太多的心血，也对你花过不少心思。他们想过要你做他们家的女婿，所以一直对你都很好。可惜七妹太倔了，终究远离了他们铺下的轨道。他们不想七妹走，我就只有带五妹走了。（当年要是留下五妹今天或许能好一点。）到了城里我把五妹交给老先生。他的那个亲戚把五妹领去是要当自己女儿一样抚养的，所以不愿意让我知道五妹的下落，他们最希望的就是要做得连五妹也不怀疑。我相信老先生，也没多问。他还转交给我一千五百块钱。那些钱我一分也没要，全给了五妹的母亲。我把五妹交给老先生当天就回来。我并不知道他那个亲戚的底细，不知道他家是穷还是富，也不知道他家在哪里是做什么的。”
我说：“你带走的那些女孩子家里是不是都很穷？”老干说：“不是。有两个女孩子是城里的。两个女孩子的父母都是吃公家饭的，其中一个女孩子的父亲还是国家干部。他们是背老主席语录长大的，虽认得字却没有文化，一心想着生儿子。可事与愿违，净生女儿。按照政策超生要被开除工作，所以超生以后都抱给别人抚养。前一家的家长亲自找到我，干部那家我们没有见过面，是他家一个不沾边的亲戚和我联系的。刚怀上孩子就和我联系好了，生出来如果是儿子他们自己想办法，如果是女儿就带走送人。后来生出来是女儿，他那亲戚就把孩子抱给我，拿了四千块钱给养家。事先我也猜不准生男还是生女，所以没有联系人家，他们问过我，我随口说联系到了彭老六家。孩子生出来，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家。彭老六他们家肯定不会要那个孩子。我到处寻找，一时找不到。后来那孩子生了一场大病，我和他家亲戚带她到医院看病，花了一千多块钱没治好，死在病床上。我们找人埋了孩子，分了钱，各走各的，从此没再见过面。”我想起有人来寻女误认七妹的事，说道：“难怪有人来六舅家寻女，说七妹是他家女儿，原来是这么回事。”
老干叔对我完全敞开了胸怀，我也不再有任何顾忌。我问他：“有人告你强奸是怎么回事？”他叹息一声，说：“这是我生命的转折点啊。我要不是坐了牢，现在也许还在道上混呢。——我很喜欢她，那时候她也喜欢我。她的父母不同意，因为我一无所有。我们私奔，说好白头到老永不变心。她的家人到处找她，找不到，就到派出所告我强奸。派出所叫我去问话，她站出来说自己是自愿的。所以把我放了出来。我说过了，我一共拐卖了四个女孩子，其中一家早就想告我的，但是因为没钱也没势，怕强不过我，所以一直没行动。他们知道派出所把我叫去的事，然后就去告我。派出所再次来查我。我出了事她就不理我了，跑到远方嫁给了别人。在那种节骨眼上她弃我而去，我想不通。我想知道她是因为不爱我了还是担心我被抓去坐牢耽误了她。我犯了罪，派出所来抓我，我没想过逃。我跑出去就是想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想知道她能不能等我。她跟我做过几趟生意，所以我大抵知道她会嫁到哪儿，可天下太大了，就是一个县也够我跑断腿。我又没钱，一面找她一面又要挣钱吃饭。找了好久才找到她。她已经有了孩子。但是我不在乎，只要她肯跟我，我可以把孩子也带走。她说‘我已经有家了你别来打搅我的家庭’。我问她你还爱我吗，她说爱有什么用，爱当不了饭吃当不了钱花。她只想有个家，有个安安稳稳的日子。我一想，她是对的，然后走了。我回到县城就去自首。”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老干去贵州看的那个女人是个少寡妇，人长得不差，心眼也好，同时她也看得上老干。老干打算翻新房子就把她接来。他要给她一个家，给她一个安稳的日子。老干的房子不大，可是我们只有三个人干活，一共花了三天时间才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