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罗汉椅
作品名称:槐荫花影 作者:亦 凡 发布时间:2023-04-06 18:38:31 字数:7972
从我七八岁记事起,就知道我们家有三样东西是姥爷遗留下来的。一把黄花梨木的罗汉椅,一个樟木的旧书箱,还有一个小皮箱。那把罗汉椅据后来收购旧家俱的人说,是正宗的海南黄花梨木,因为年代已久,已经有明显的包浆,可惜的是一边的扶手没有了,像一个人缺了一条胳膊。这把椅子是姥爷给人看病时坐的,后来他去世了,姥娘来我们家一起生活,就把这椅子和一些家俱搬来了。我那时小,觉得好玩,总是在椅子上爬上爬下。有一次,娘和唐奶奶在说话,我突然问娘,这椅子是姥爷坐着给人看过病的吗?娘说,是啊。我说,他怎么能把椅子扶手弄断呢?是不是什么病人弄断的?娘和唐奶奶对视了一眼,说小孩子别胡乱猜。唐奶奶叹了口气说,师父去世时他和曙光还不记事呢,他老人这一走快五年了。说着两人都露出悲凄伤心的表情。我那时知道,这把椅子一定有关于姥爷的故事,而且一直是娘和唐奶奶心里的伤痛。
那个樟木的旧书箱,是一个立式的柜子,长有七八十公分,宽有五六十公分,高有一米,黑褐色,两扇小门的铜钮上挂着一把锁。那个小皮箱,有点像后来赤脚医生背的药箱,其实也是姥爷当年出诊时用的药箱,但它比较考究,牛皮因为年代已久发出暗红色的光,非常庄重,也挂着一把小锁。书箱放在里屋的木柜上,小皮箱放在桌子上,是爹做大队会计记账算账的地方。爹经常嘱咐我,不要动这两个箱子,里面有账。我不懂什么账,有时望着这两个箱子和那两把小锁出神,这两样东西在我们当时贫穷的家里,就像穿着一身新衣服的人站在一群乞丐中。越好奇就越想看看到底里面是什么样子,有什么东西。
机会终于来了。大概是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放了寒假,一天,我和曙光在外面玩耍,天下起了小雪,我们回到了家。一看屋门是开着的,爹娘都不在。那时,只要不出远门,家里都是经常不用锁门的。我们来到里屋,发现书箱和那小皮箱没有锁,锁放在桌子上。我和曙光说,爹不让动这两个箱子,像藏着什么宝贝一样。你看他今天不锁,就不怕人偷走了。说着就打开了那个书箱,打开的那一刹那,感觉一股樟香和中草药的味道,扑面而来。仔细一看,箱子分上下两层,上边一层放着一些账本和单据,上面压着一把算盘。下面一层是一个大的抽屉,拉开抽屉,只见一块长方体像玻璃一样的东西,压着两本厚厚的书,是线装的。封面上写着“至善医堂案宗”,里面都是用蝇头小楷写的,前面是药方,后面写的好像是病症。翻了翻,我们大多的字不认识,就放下了,只把玩着那块玻璃。这块玻璃看上去不是平常的玻璃,长约20公分,宽有5公分,厚也有4公分,中间有几条长长的丝线,正过来反过来看,好像都在旋转。攥在手里好长时间了,感觉还是冰凉冰凉的。曙光忽闪着大眼睛说了一句,是不是块水晶呀!我说你怎么知道的,她说,我娘给我说过水晶宫的故事。我半信半疑,放下那块玻璃,又去打开那小皮箱。皮箱里面和唐奶奶背的药箱没大有区别,也是两层,上面是一个个格子,没放什么东西,下面一层有几张照片,还有几张发黄的纸。这些照片没见过。上面一张是姥爷的,坐在那把花梨木椅子上,一副乡绅打扮,慈眉善目,微微含笑。虽然我很小时,姥爷就去世了,但模糊的印象还是让我很快认出来。下面是一张合影,前排从右往左,姥爷坐着抱着我,姥姥抱着曙光,后排是唐奶奶和我娘。看上去我和曙光也就四五岁的样子。最后一张也是一个几个人的合影,姥爷坐在前面,后面有四个人,中间两个男的是姥爷的两个徒弟,傅山和刘义,两边是唐奶奶和我娘,背景是至善医堂的院子。下面几张信纸有些起皱,字也是用毛笔写的,是繁体,我们认识几个,也连不成句子。我们正看得出神,只听屋门一响,唐奶奶背着药箱和我娘从外面进来,我一惊,慌忙去盖箱子,不小心“啪”一声,手中的玻璃掉桌上,又掉在了地上。我捡起来一看,完好无损。娘看到我紧张的样子,只说了句,你看你吓得!你爹真是个粗人,也不怕人家偷了他的账!这时曙光喊,快来看看这几张照片,你们是什么时候照的呀?唐奶奶接过照片看了看,眼圈立时红了,又将照片交给我娘。我娘说,平时我都不敢看。她俩慢慢地来回翻看着这几张照片,就像搬动沉沉的石头,谈着不愿意提及的往事。
那天,我和曙光似懂非懂像是听故事。记忆最深的是唐奶奶一个劲儿地说,不该建议师父搞什么合作社,到头来至善医堂没了。我娘安慰说,姐姐也不要过分自责。我爹也是一个跟得上社会形势,敢作敢为的人,不知道后来为什么变了,疑神疑鬼起来,最后走上了不归路。中间她俩还几次提一个叫“干巴仁”的人,自从找姥爷谈了几次话,姥爷就变了。还提到了游击队、还乡团之类的话。
等到我即将初中毕业,一个偶然的事件,娘给才我讲了姥爷的一些事情。初二上半年,学校要发展一批团员,班主任唐金亭老师力推我几个学习好的学生入团。在填申请志愿书姥爷家成分时,我问娘怎么填?娘说,解放初定的是富农,如实填。结果学校政审外调时,陈村说姥爷的成分是地主。学校说我欺骗组织,不让入团。我娘去陈村找大队书记傅成仁,也就是姥爷的徒弟傅山的大伯,人长得干巴巴,像没有长开一样,都叫他是“干巴仁”、“不成人(傅成仁)”。娘问他,我们的成分怎么又成了地主了,什么时候提的?“干巴仁”说,你们解放前有那么多地,有那么多房子,还开着药房,你们不是地主谁是地主?娘说,土改时政府都是有政策的,我们地多、房子多,人口也多呀,我哥已经成家,我和姐还没有出嫁,平均下来也够不上地主。再说了,我们家的地也是入了合作社的,那几间看病的房子,也是成立合作所入股了的。我们没有雇长工,没有出租土地,我爹行医不能长期干农活,我和我姐、哥哥可都是靠劳动生活的!“干巴仁”听了不耐烦地说,你跟我说这些没用,这都是上级定的。话又说回来了,地、富、反、坏,都是专政的对象,地主和富家有多大区别?你们现在家里也没人了,还找这个干什么?娘听了很生气,指着“干巴仁”说,你这个没良心的人,竟然说出这样的话,你就是欺负我们现在家里没人了,墙倒众人推,当年要不是我爹给你治病,你还不知道干巴到哪去了。忘恩负义!不成人!
我记得那天娘从陈村回来,脸色很不好看,从来没有看到那么生气过。我问娘,到底姥爷是什么成分?娘就把见“干巴仁”的经过给我说了。我安慰娘,入不了团就不入了,我只要好好学习就是了。娘叹口气说,恐怕以后对你还是有影响。没想到你姥爷行医行善一辈子,竟然落到这个下场。
娘那天好像不吐不快,打开了话匣子,使我原来对姥爷模模糊糊的形象,变得清晰起来,一些谜团也解了开来。
姥爷这一支脉,在他们家族一直不旺。到我姥爷时,已经单传四世了。就在我姥爷7岁的那一年,太姥爷得了个急病去世了。太姥娘是一个很要强的女人,既当娘又当爹,精心培养我姥爷,继承这一支脉香火。那个年代,一个女人支撑一个大家业,非常不容易,其中甘苦可想而知。太姥娘让姥爷进族里私塾读书。姥爷天生聪慧,八九岁时,四书五经有些篇章都倒背如流了。姥爷读五经中偏爱易经,还喜欢读老庄,《石头记》等杂书。姥爷有书画天赋,基本上是无师自通。他喜欢将经典文章诗句用各种书体写下来,喜欢将看到的画下来。姥爷十五六岁时,在当地已经小有名气。但当时已经没有了科举,许多有钱人都将孩子送到城里上新式学校。太姥娘不是因为钱,而是觉得就这一棵独苗,还是守在身边为好。姥爷也很懂事孝顺,知道母亲的不易,奉行父母在不远游。太姥娘让他学农活,学管理家,希望早日卸下管家的重担。农忙时去集市上雇短工,去地里送饭,运庄稼。丰收了去卖粮食,计算一年的收成,安排下年的生计。太姥娘知道对于这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是有点残酷,但她知道苦孩子早当家的道理。姥爷也知道母亲的用意,竟然协助母亲把家管理的井井有条。太姥娘顿感肩上担子轻了不少,姥爷也知道了农活的艰苦,持家的辛劳。
姥爷种地和别人不一样,非常用心。他先是把自己家的地划分水地和旱地,然后根据是沙土地、黄土地,还是黑土地来确定种什么。这在那个靠天吃饭,种地随大流的年代,是很超前的。他代表性的几件事,让多少老庄稼把式都很佩服,有的竟然传成了神秘色彩。
有一年冬天,姥爷从外面买来了两马车又粗又长的竹竿。人们问他弄这么多竹竿做什么,他说自有用处。第二天,他叫来木匠,将竹竿劈开,把竹节处刨干净,两端分别凿出接口,就堆放在那里了。转过年来春天,连着三个月没下一滴雨,地里的庄稼都蔫了。家家户户肩挑手提,抗旱保苗。姥爷有二十多亩地在山脚下,旱得快冒烟了。不过有一天人们惊奇地发现,从山上的大水坑到姥爷的地之间,架起两道竹筒管道,水缓缓地流进地里,一天一夜的工夫,就将地浇了一遍。这时人们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买那么多竹竿,还让人把山间的大水坑修砌了一番呢!于是,人们对姥爷刮目相看。会编故事的人开始编了,说我姥爷懂天文知地理,学过诸葛武侯的书,用竹竿引水灌溉,和用木牛流马运军粮一个道理。有的说的更离奇,说我姥爷会撒豆成兵,别人家白黑挑水都累坏了,他去在家里扎了一排小草人,指挥他们担水,一夜之间就浇了一遍地。不过传归传,那几年姥爷确实在修理水坑水塘,改良灌溉方面,下了不少工夫,他的地基本上旱涝保收,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农历九月初九,是河东乡大金家大集,是每年当中最大的一次集市,和有些地方的庙会差不多。当地人叫“赶山”。赶山和平日赶集确实不一样。赶山的人来自四面八方,比平常不只多一倍,远的有来自东面海东市、西面威州、南面平县、北面寿山县,距这里都有一百华里。大金家之所以兴起集市,是因为它处在这几个市县,地理坐标的交集处,也成了生意人和物流集散地。
说起生意人,有句顺口溜,叫作“海东的嘴,威州的腿,平县鬼,寿山手黑”。
这里有个有趣的故事,传了好多版本。其中有一个,比较真实地刻画了上边几个地方生意人的特征。
“海东嘴子”说的是海东生意人的嘴巧。有一个海东人卖皮袄,先是极口称赞他的皮袄如何如何好,“你看看这毛!”使手一扑拉,毛刷刷地往下掉,露出了皮板。海东人指着皮板说,“你看看这板儿!”手指头一比划,戳了个窟窿。海东人又指着那窟窿说,“你看看这茬儿,新的吧!”
“威州的腿,平县鬼,寿山的手黑”,有一个故事更生动。传说很久以前有一个威州的的人来平县卖大葱,两毛钱一斤,不讲价。过来一个寿山人侃价,一出手就砍一半,一毛钱一斤卖不卖。威州人说,俺当地一毛钱一斤,跑这么远,不得加点跑腿钱啊。两个平县人过来忽悠,说一棵葱两毛钱一斤,你把葱叶和葱白分开卖,各自一毛钱一斤,合起来还是两毛一斤,不正好吗?那威州人一听,也对,就卖了。回家一想,不对,还是卖了一毛钱啊。这说的是,威州人勤奋,平县人聪明,寿山人掌握行情准。
姥爷对这些生意人有自己的看法,他说这都是小聪明,只能说是做小买卖,不能说是做生意。真正做生意的,应该是提前看,看大处。那天姥爷也去河东赶山去了,本来是要把家里多余的一马车高粱卖掉,可他不但没卖,还又拉回来了两大马车,之后,又去周边的几个集市买高粱,到秋收后他大约收了三千斤高粱。人们不理解,说姥爷初生牛犊不怕虎,高粱就作牲口饲料,囤那么多干吗?到转过年来,行情变了,高粱价格翻了一倍。人们不明其理,问姥爷怎么知道高粱价格今年要涨?他说,我去河东赶山,中间去高粱地里方便,偶然发现高粱又矮又细,穗子长得像猪尾巴,又小又瘪,又走了将近四十里地,情况大同小异,这么大面积减产,牲口饲料肯定要涨价。这是姥爷帮太姥娘管家后的第一桶金,从此,家庭重担完全落在他的肩上。这年还不到18岁。
姥爷正式管家之后,又作出一个常人想不到的举动。他把家里的地分成两部分,比较远的七八十亩地,种各种适合的农作物,山脚下那二十多亩地,全部种植草药。姥爷这是从本族中医堂了解到的,因为战事频仍,药材极度紧缺。他边学边干,把大部分心思用在种草药上。他翻遍了《本草纲目》,认真钻研各种草药的习性,向中医堂的一个族叔请教,按短期、中期、长期分门别类种草药。三年之后,不仅本族药堂有了自己的草药基地,而且与青岛、济南等大药房也建立了联系。种植草药的成功,不但一下子改变了因太姥爷早逝产生的家庭困境,也让姥爷走上了中医道路。中医堂的族叔看中了好学聪慧的姥爷,让他跟着学习中医,其实这时姥爷已经学了许多医学典籍了。进了医堂三年之后,姥爷已经能独立行医了,也才因为自报奋勇治好了大户人家的小姐--我的姥娘,终于成家立业了。
姥爷结婚不久,姥娘便开枝散叶,先后生下了我舅舅、我姨和我娘。这中间,太姥娘去世、抗日战争爆发,事业刚起步的姥爷,又经历了人生的磨难。但这时,姥爷已经是一个医道高明、阅历丰富的乡村郎中了。姥爷家日子殷实,也乐善好施。凡是来求医问药的,不分贫富贵贱,都是尽心尽力去救治。对于一些特别困难的病人,买不起药就不收钱。姥爷对一些疑难杂症,从不放弃,悉心研究治疗的办法。时间久了,人们称他为大善人、神医。前面说到的“干巴仁”就是一个例子。
“干巴仁”的大名叫傅成仁,小名叫小桐。小桐是早产儿,又是遗腹子,在小桐出生前两个月,他爹上山采药摔死了。小桐小的时候,比同龄孩子都矮,老长不开个子。老人们说,长不开的孩子,年三十晚上子时,躲在门后头,大人喊他的名字,问他长多高,就说长得像树梢一般高,来年就会长高了。小桐家的院子里,栽着一棵很大很高的梧桐树。七岁那年除夕晚上,小桐的娘如法炮制,教小桐说,半夜我叫你名字,问你长多高时,你就说长得像梧桐树梢一般高。小桐在迎接过年的兴奋中疯玩了一天,早早就进入了梦乡,到了子时,他娘把他从被窝里叫起来,让他站在门后,喊他的名字,“小桐,你想长多高?”小桐迷迷糊糊地忘了娘怎么教他的了,只记得桶啊筲的了。他一眼看见水缸旁边的水桶,就喊了一声,“长得像桶一般高,像筲一般高!”水桶也叫水筲,小桐到了十七八岁,虽然长得大大超过了水桶,但还不到一米六,在我们那儿男人里,就是“矬子"了。人们平时叫他“小桶”,很少喊他“小桐”了。可是往往祸不单行,就在青春年少的时候,小桐得了个怪病。他开始时,厌食嗜睡,感觉四肢无力,走路迈不开腿,手也提不动东西,后来身上的皮肉像脱水的核桃一样萎缩,关节都大大地凸出来。这可吓坏了小桐娘,这个一米五的精瘦的小女人,哭着让我姥爷救救他儿子,她守寡就是守着这点希望。姥爷很痛情这对母子,安慰她并给小桐施治。姥爷开始以为是肝的问题,肝主筋,经过反得诊断,觉得病的根子在脾、肾,肝肾同源,应健脾益气,滋养肾脏,拨毒起痿,强化筋骨。姥爷拿出山参、黄芩、全虫、龟板、川芎等数十种珍贵药材,反复配方,经过一年多的医治,小桐的病情控制住了,渐渐地身体有了力气,皮肉不再萎缩,能正常行动了。尽管如此,小桐原来已经皱皱巴巴的皮肤是回不去了,人显得又瘦又小,人们笑说,小桐起了个大号“不成人”(傅成仁),却长成了小桶,现在成了“干巴仁”。笑归笑,后来这个“干巴仁”在村里还真成了个人物。
自娘记事起,姥爷在她眼里就是一个从容淡定、温文尔雅的先生。无论是鬼子来了跑警报那几年,还是后来游击队和还乡团来回割据的那几年,他照样走村串户给人看病。他常说,自己不是八路,也不是汉奸,就是一个看病的先生,跑什么跑呀!姥爷看病就在凤凰山一帯,有时去河东那边。有一次,姥爷去河东给人治病,有两个多月没见音信。等回来他说认识了一个“老三哥”,医术有了很大提高,气功的功力也大增。
那天娘和我谈起姥爷去世时说,“就是这个老三哥,才让你姥爷变成了后来这样!”接着叹口气说,“老三哥是个神人!”我不解地反驳娘,“哪有什么神人?”娘不管我,继续说,“傻儿子,神人哪能让你见着?我小的时候,老三哥是我们家的常客,来去一阵儿风。有时和你姥爷说会儿话,有时和我们闹,针线笸箩一阵乱响,飞起一只袜子,扔来一只绣花鞋。有一个冬天的晚上,你姥娘和我、你的几个姨,还有郭家庄的五舅,在闲说话。突然,听到胡同里一阵混乱的声音,窗外一阵风声,接着有沙子打着窗纸,沙沙地响。你姥娘说,老三哥来了,快吹灯。于是,吹灭了灯。只听到板凳桌子一阵响动,姥娘说,老三哥,你来了?桌子上有茶水,自己倒着喝吧。于是,又一阵茶壶茶碗的响声。”我猜疑说,“这是有人恶作剧吧?我不信!你听见他说过话?”“怎么没听过?撇着些河东腔。”娘也不生气,继续说,“有一次,老三哥来了,说今天带了些洋糖,我分给大家尝尝。都把手伸开,我放到你们的手上。这时,你二姨趴在我耳朵上,小声说,他给糖的时候趁机摸摸他的手,看看是不是真的。老三哥又发话了,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人要摸我的手,只要你敢摸,我就抓破她的脸,让她嫁不出去。你二姨吓得吐了下舌头,暗暗说,真神啊!”我急切地问,“你们吃到糖了?”娘说,“吃到了,就是现在吃的那种用姜做的软糖,那时候还没见过,用花花绿绿的纸包着。”我疑惑的看着娘,“可真神哈!”并附和着说,“可能是传说中的狐仙吧?有些动物寿命长了可能有灵性,这还真解释不清楚。在夏天晚上走夜道,猛不丁在不远处升起一个火球,人们都说是狐狸炼丹,没有人捉住过,可谁也解释不了。”说到灵性,娘好像又想起一件事。“一次老三哥来,你那个九十舅他也在场,说老三哥你来去无影无踪的,你能不能现个身给我们看看呀。老三哥说,行啊,明天是李家山(大集市),你在山上能看见我。第二天,你九十舅去逛山,处处留意,也没见到老三哥。到了晚上,老三哥来了,你舅说,老三哥你不守信用,怎么没来呢?老三哥说,我给你说话了,我还向你借火抽烟来。你舅恍然大悟,说在李家村头桥上,有一个老头儿向我借火,就是你啊。我只记得你戴着个大皮帽子,没看清你的脸。老三哥笑了,你老想着到山上找我,我在你面前却不注意,这不怪我了吧?你姥姥笑话你舅,真人不露像,你哪能见的到啊!”我问娘,“后来呢?”娘神色有些紧张地说,“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你姥爷从河东回来,那是个腊月天,一进门像一个叫化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身上的棉袍也不知哪儿去了。等收拾干净了,安定下来,你姥爷说,差点见不到你们娘们了!我们问他出了什么事?他说,游击让鬼子包围了,我把棉袍挂在一根树枝上,从另一个方向跑了出来。可怜那些伤员啊,我都快给他们治好了,都让鬼子刺死了,真惨啊!老三哥是死是活也不知道了!这时我们才明白,原来老三哥是八路呀,怪不得都是晚上悄悄来呢,飞沙走石都是故意弄出来,还带着队伍呢!”
我还是不解地问,“老三哥后来又来过吗?”娘说道,“自那以后,你姥爷一改过去的样子,做起事来也小心翼翼。我们这个地方属于是胶东解放区最西端,在刚解放那阵子,新政权还不稳定,敌顽实力还很猖獗。有一次,还乡团制造了一起杀害村干部全家七口人的血案。这时,新政权动员你姥爷当干部,因为我们家虽然富,但你姥爷一直支持抗战,被共产党作为进步绅士。可你姥爷不这样想,他一直搪塞共产党里能人多,他当不了干部。新政权这面就一个劲儿的动员。你姥爷始终没有松口,一直坚持给人治病。等解放了,土改了,他的心情也慢慢好起来。
“就是在你唐奶奶跟你姥爷学医第二年,你那时才四岁。这年春天,上级来了几个人说是搞外调的,让‘干巴仁’叫你姥爷去谈话,回来后对我们说,老三哥不是那样的人,我不能胡说八道呀!连着谈了两次,你姥爷回来都反复这几句话。从那以后,一天天忧心忡忡,整天说些胡话,好像得了癔症。最后坐在那把花梨木椅子上自断息脉而亡,他走得很安详,我却永远记着那痛心的一幕!”娘说完已经是泪流满面,啜泣起来。
等娘心静平静下来,我若有所思地叹道,“姥爷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力气,还会把椅子一边扶手都一起弄断了!”娘也坚定而深沉地说:“只有神人才会有神力!”
那天听娘讲完之后,我又翻开姥爷留着那张便条里,写着几行字。“老三哥是神人!他预见的事都会发生。我不相信他会害自己的同胞,我不作证明。曙光娘提出办医药合作社是对的,富人能看得起病,穷人也要看得起病。西医来了,能治好多中医看不了的病。中医也不能扔了,那一书柜医案,留给曙光娘接着整理吧。”后面,写了几个类似“回”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