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走读学医
作品名称:槐荫花影 作者:亦 凡 发布时间:2023-03-30 14:48:07 字数:5901
拜师之后,唐奶奶来至善医堂学医。唐村虽然离陈村近,翻过山就到,但那时曙光小,天长日久实属不易。在高级社阶段,唐七爷是很支持的,不用唐奶奶多管合作社的农活,一有空就让唐奶奶去陈村。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吃都成了问题,其困难程可想而知。曙光有时唐七爷自己带着,有时让我娘一起带着。有时还带着去陈村,那就是我姥娘的事了。好在曙光乖巧听话,要是换上我,就闹翻天了。唐奶奶跟我姥爷学医学了三年,后来我称其为“走读式”学医。唐奶奶很认同这个的说法,说公社总结得好,那几年可不就是跟头咕噜地走过来的吗!
唐奶奶在学医第一年冬天就摔断了右腿,后来有些跛。那年刚进腊月门,早上起来,天阴得很厉害。早饭后,有小雪粒子落下来。唐奶奶要去陈村,曙光想跟着去,七爷爷说今天可能要下雪,闺女就别去了,在家和公社一起玩吧。唐奶奶便自己去陈村。出了门,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便盖住了山间小道,她小心翼翼地翻过山坡,来到了姥爷家。姥姥一边给她扫身上的雪,一边说,今天下雪,路又不好走,就别来了呗。唐奶奶说这点雪算什么,比起满州里的雪,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再说了,正好趁着冬天没有农活,多来跟师父学一学。说完,就去前厅和姥爷说话。
傅山和刘义早就来了,忙着生起了木碳火盆,屋里顿感暖和起来。姥爷坐在那把花梨木罗汉椅子上看书,唐奶奶也帮着打扫起屋子,并在另一个炉子上烧水。
姥爷放下书,看着外面雪下得已经有两指厚了,自言自语:“一冬天没飘一个雪花,这场雪今天可要下个够了。这和那年万顺他娘出殡那场雪很相似啊!”
刘义耳朵灵,脑子好用,问姥爷:“听说那年万顺他娘的病也请师父去看了,您给他开了一个方子,最后万顺他娘死了,还埋怨咱给他耽误了,从那以后,就不用我们至善医堂的药了。”
姥爷微微一笑,“这世上有庸医,更可怕的是愚人,滥竽充数的先生有,讳疾忌医的也大有人在!”
唐奶奶和傅山听到姥爷与刘义的对话,都放下手里的活计,投来探询的目光。
姥爷看了看几个徒弟说道,“当年给万顺娘看病这事,尽管传得沸沸扬扬,我从没有在外面说过这事。
“那一年刚收完麦子,玉米、高梁还没长起来,万顺的娘不好了。其实她娘一直身体不好,身子过于福态,有哮喘病,常年吃我们至善医堂的药调理。那年她已经八十三岁了,如果换上别人,早就不行了。万顺家有钱,有人脉,从济南和青岛请了很多有名的医生来给她娘看病,有中医也有西医,吃了很多草药也吃了很多西药,不但不见好,反而加重了。那天,万顺来请我去给老太太瞧瞧,说我擅长医治难病怪病。我笑了笑没说什么,跟着去了庄园。好久没有给万顺娘看病,去一看不禁一惊。俗话说,男怕穿靴,女怕戴帽。老太太的脸都肿了,眼睛都眯成一条缝,整个精气神都变了。我给她把了把脉,感觉脉沉细无力,看看舌苔白而厚。我又说能不能让我看看先前医生开得药方。万顺让家人捧来一摞药方,西医药方我看不明白,好像是肾病之类的话。我看了几个中药方子,大多数都是调理脾胃之类的,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其中有一张药方,说是济南的一个中医开的,我看了不禁大吃一惊,就老太太这年纪,这身体,就是虎狼之药呀。我心里暗暗说,这中医西医的,中药西药的,是活活地把老太太往死里治呀,现在即使是神仙来了也治不好了。于是就开了一副调理脾胃的方子,以增强老太太的运化能力。走之前我对万顺说,老太太已经到了天年,各种药和方子对她的效果都微乎其微了,只能慢慢调养,不能再胡乱用药了。如果有什么好事喜事,让她有点精气神儿,对她的病情也是有好处的。”
刘义听到这儿道:“听说万顺家那年也确实给儿子万宝,搞了一场很大的婚礼来冲喜,到最后老太太还不是没熬过冬天。”
姥爷说,“我那都是宽慰之辞,他们也是当真了。如果冲喜能治好病,还要我们这些先生干什么。不过,这一场婚礼和后来的葬礼,倒是成全了公社他姑奶奶和吹鼓手“二毛子”的一桩好姻缘。”
唐奶奶听到我姑奶奶的姻缘,不禁“哦”了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傅山说:“公社他姑奶奶有个雅号叫“好一针”,有一手针挑小儿羊角疯的绝活!”
唐奶奶还要再问,只听刘义说:“师父,你说那个医生给老太太用了虎狼之药,到底是什么药?”
平时,两个徒弟中,傅山还是喜欢看书的,讥笑刘义说:“师弟,这虎狼之药不是特定的药,只是针对不同人来说的。比如《石头记》中有一节,晴雯着了凉,伤了风,宝玉让人请了个胡大夫看了病,诊断病症是外感内滞,开了疏散的处方,有紫苏、桔梗、防风、荆芥等,还有枳实、麻黄。但宝玉看了处方,连叫该死,称这枳实、麻黄女孩儿如何禁得。于是赶走庸医,请来了王太医,开了一些平顺的药。这是典型的辨证虽不差,用药却不当。”
姥爷这时候道:“傅山说得没错,胡庸医是诊对了病用错了药。枳实主要是破积滞,但猛烈,有“破积有雷厉风行之势,泻痰有冲墙倒壁之威”。明清之际的李中梓在《医宗必读》中说枳实之用,在胀满因于实邪,若因土虚不能制水,肺虚不能行气而误用之,则祸不旋踵。晴雯之病,有内滞而非胀满,对晴雯可算是虎狼药。至于麻黄,为发散第一药。虽然有得伤寒后有汗桂枝、无汗麻黄之说,但在许多情况下,皆不可用,李中梓说,‘惟有冬月、在表真有寒邪者宜之。’晴雯之病,正符合这条件,因此麻黄用在此,分量适当的话,也可不算虎狼药。”
刘义插话:“我觉得晴雯风寒初起,胡太医初次来贾府看病,也是为了急功近利,想用最快疏散方法治好小姐的病,得到贾府的认可。其实那个王太医开了一些不痛不痒地药,耽误了晴雯的病,以致后来因疑肺痨被撵出大观园。”
刘义滔滔不绝,还想说下去。姥爷打断他,“《石头记》是一本言情的书,书上说的药方不能成为我们看病的成例。我们常说,世人之病,十有九虚,而医师之药,百无一补。如果辨错证,用药稍微差错,实者变为虚,虚者变为死。古语说得好,肺肝而能语,医师色如土,说的是辨证难,而病伤犹可疗,药伤最难医,是说用药不当后果严重。再回到先前你们提到的万顺娘的病,有位似胡太医的也给万顺他娘用了麻黄和枳实。万顺娘虽然起于风寒,但病在于年老脾胃虚,只能养补,哪敢用那些猛药!大多数人是死于疾病,而少数人是死于医药,非死于疾病也。我们作为看病的先生,在辩症用药上一定要慎之又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唐奶奶在一旁不发言,只是默默地听着师父和师兄们的讨论,由衷地敬佩师父知识渊博。感到师父的话,好像就是在提醒自己。前几天的发生一件事,又令她内疚起来。这个冬天反常,孩子得“痄腮”的比较多。唐奶奶在跟师父坐诊时每天就看好几个,治这病的方子,都很熟悉了。这天,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妇女,中等身材,穿着一身黑衣服,蓝格格头巾包裹下,露出一缕乌黑油亮的留海格外扎眼,身后背着一岁多的男孩,裹得严严实实。进门后,给男孩摘下帽子,只见孩子头发蓬乱着,两边腮肿得鼓鼓的,抹着一圈石灰,一看是得了“痄腮”,而且是用土办法进行了治疗。这时女人也摘掉了头巾,露出一张银盘大脸,见高高眉骨卧着两条蛾蚕眉,一双大眼睛生动灵现,鼻梁耸入眉间,唇红齿白,因刚才走路太急,胸脯微微起伏,脸上淌着细汗,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唐奶奶一愣,这不是赵家庄那个残疾军人赵昆的妻子,人送外号“大镜子”吗!那年刚从满洲里到凤凰山,还看过她演的“花木兰从军”的戏呢,那扮相好看,唱腔也纯正。眼前的她真是个美人呀。以前听说过她一些传言,但眼见为实,这个女人身上有一股善良劲,让人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唐奶奶一边将手摸着孩子的额头,一边说:“怎么才来,拖成了这样子。”大镜子说:“我们村里都‘串窝子’了,好多孩子都得了这个病,抹了抹石灰粉都好了。我这孩子皮实的狠,以为抗一抗也就好了,谁知道会这样啊!”唐奶奶让孩子张开嘴一看,喉咙发炎了。大镜子说,“夜里还抽搐了呢。”孩子也不哭,眯缝着眼像睡着了。唐奶奶看完之后说:“病得这么厉害了,得吃药呀。”可她暗想,这时师父不在,出去给人诊病了,师兄也不在,怎么办呢?忽然她想起来了,最近师父看了好多痄腮,药方都在樟木书柜里,这是很轻的传染病,照着方子吃几副药应该就好了吧。于是找到一些药方,果然大同小异,无非是清热疏解的药。于是就开了板蓝根一两、柴胡五钱、薄荷一钱半、甘草一钱,水煎服,每日一剂,开了四天的药。开完了正要抓药,师父回来了,唐奶奶急忙把方子拿给师父。师父看了方子,又看看孩子的情况,说了一句:“都病成这样了,你开这个方子太轻了。”于是又开了一张新方子。唐奶奶接过一看,上列着一些药,龙胆草一钱半、黄芩三钱、玄参五钱、板蓝根一两、泽泻四钱、升麻二钱、柴胡三钱、甘草二钱。这些药也是清热疏解的药,但从药性上明显比她开的方子药力大了。临走时,师父嘱咐大镜子,如果这期间孩子出现高热不退,嗜睡、呕吐、头疼、脖子僵直等情况,要马上来看,不能再拖拉了。大镜子娘俩走后,唐奶奶说:“刚才看了师父的方子,明显药力加重了,不知真正的用意,这个孩子的病还会加重吗?”师父说,“在病初期,病在浅表,你开的方子清热疏解没有什么问题。这个孩子高热不退,喉咙化脓,这说明病在深入,一般性的疏解不能奏效。我给他开的几味药,都是清热、泽泻、解毒的。这种病一种情况往下走。还有一种情况是往上走,我担心再到头上,就嘱咐了她几句,这药吃五天后,应该会好了。”
这件事后,唐奶奶一直挂在心上,感到自己学艺不精,要当一个合格的先生还差得很远。如果那天不是师父及时调整了方子,再拖下去,真是耽误了孩子,对不住孩子。
唐奶奶想这事下意识地走了神,刘义看了出来说了句,师妹在想什么心事,你看你烧的水都快烧干了。唐奶奶不好意思地笑了,好像还沉浸在里面没有出来,说:“那个孩子......”
那天的雪真大,一直到下午都没停。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姥爷催徒弟们赶紧回家吧,怕路不好走。唐奶奶辞别姥爷,出了陈村,放眼望去,起伏的山峦、树木银妆素裹,一片静谧。回看山下的村庄,参差错落的茅舍都压着厚厚的雪,炊烟袅袅,雪花伴舞,偶尔几声犬吠,又给人一种安详而空旷的感觉。唐奶奶摸索着吃力地走着,当她爬过一个山坡,不经意间看到山南面那个小小的村落赵家庄,也就是几十户人家,当年她落脚李村时去过,也就是大镜子那个村。这时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唐奶奶改变了回家的念头,想绕道去看看那孩子,否则,心就不安,心就不静。这时,雪下得小了,风刮着细细的雪粒子,打在唐奶奶的脸上,她不顾这些沿着小路艰难地向赵家庄走去。大约半个时辰,就来到了赵家庄。可这时,她犯了难,大镜子的家住在哪里呢,村里也没有行人问。正在为难之际,前面一户人家传出孩子的哭声和大人的争吵声。不一会儿,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拖拽着一个哭着的小男孩,从院子里跑了出来,地上湿滑差点摔倒了。唐奶奶定睛一看,心里一沉,这不是大镜子吗,难道孩子病没好?大镜子也看到了唐奶奶,诧异地问:“你怎么来了?要找谁呀?”唐奶奶急切地说:“就是来看看孩子,他好了吗,你这是准备去哪?”大镜子正要说话,只听到院子里面“哐”的一声砸碎了什么东西,随即传出一个男人粗野的骂声,“婊子!贱货!滚出门就永远别回来!”小男孩听到骂声,惊吓地扑进他妈妈怀里又哭了起来。大镜子一边安抚着孩子,一边对唐奶奶说:“真让您挂心了,自从吃了上次的药,孩子已经全好了。”说着让男孩转过脸来,唐奶奶看到果然不肿了,只是一张小脸成了小花脸了。大镜子不好意思地说:“你看这孩子让人不省心,一好了就反了天了,想让您去家里坐坐喝口水,可你看这个样子......”还要说什么,院子里男人的骂声更响了。唐奶奶说:“看到孩子好了就行了,我也该回去了。”大镜子嘱咐唐奶奶路上要小心,路滑不好走。
天慢慢黑下来,唐奶奶小心翼翼地往家走,她一边为没耽误孩子而稍加安慰,一边又为今天看到的这一幕而感到不舒服,那男人粗野的骂声撞击着自己的心灵。听村里人风言风语,说大镜子结婚前,是县城女子中学的学生,也不好好学文化,就是好演戏,是个刀马旦,很多男人都看好她,结果和一个国民党的团长好上了,要准备结婚了,全国解放了,她的男人跟蒋介石跑到台湾了。最后,被“抓紧打发出去”,嫁给了现在残疾军人赵昆。我不相信这些鬼话,凭直觉她是一个善良的人,不可能做那些龌龊的事。唐奶奶看着这被大雪覆盖的山峦,想起当年刚来凤凰山时关于她的传言,不仅感叹,这人世间什么时候像雪后的山野一样纯洁就好了。正在愣神这会儿,猛不丁在她眼前蹿起一只野兔,吓得一个趔趄,脚一滑,向旁边的一个大石头坑里滚去。她感到石头、荆棘夹杂着雪团,撞击着她的身体快速地向下翻滚,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觉得重重地撞在一块大石头上,右腿一阵钻心的疼痛。唐奶奶定睛一看,大吃一惊,她的身子被一块巨石挡在大坑的半坡上,如果再往下掉后果不堪设想。她定了定神,往上观察了一下,把着露出的几截树枝和石头,忍着疼痛艰难地爬了上来。天越来越黑,雪又大起来。唐奶奶拣起半截树枝柱着,一瘸一拐地终于到了村口。
天完全黑下来。老远看到好像是七爷爷和曙光在村口等她。等到了跟前,曙光“哇”地一声扑进她怀里,七爷爷也一个劲地埋怨,下这么大的雪,怎么回来这么晚。看到她拖拉着腿一副痛苦状,又问她摔伤了吗,要紧吧?于是,抱起唐奶奶往家走。回到家,七爷爷烧水给唐奶奶洗脸洗脚,发现右腿已经肿得像发面馒头一样了。等七爷爷拿出至善医堂的膏药给她敷好后,唐奶奶竟歪在炕上睡着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唐奶奶大部分时间在炕上,七爷爷也不让她干活。这中间,姥爷派傅山、刘义时不常地来看望换药,唐奶奶也时刻挂念着师父和医堂的事。有一次,她对刘义说,我去不了医堂,你再来时请示师父把柜子里看病的方子给我,我要看看。果然,下次来时,刘义带来了一小皮箱方子。从那天开始,唐奶奶在家养伤,一边看书,一边研究这些方子,还时不时写信请教师父,不知不觉地在完成着一件大事。
转过年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唐奶奶的腿基本好了,不过老感觉走起来别扭,有些跛。其实后来才知道,唐奶奶过于大意了,骨头摔折了,没有好好地矫正,等骨头新芽子长出来,已经不好治了。以后的多少年,唐奶奶只能拖着这一条瘸腿,给乡里乡亲看病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唐奶奶就像现在的大学生,学医也在一天天进步。自从上次诊断“大镜子”儿子“痄腮”那件事之后,姥爷对唐奶奶的教导更加用心。中医诊病讲求“望、闻、问、切”,切脉,也叫把脉,是中医的基本功。唐奶奶原来只是在书上看过,因为没有诊过病却没有切过脉。病人来就诊,开始先由唐奶奶切脉,然后,姥爷再切。根据问诊情况,唐奶奶先开出药方,最后由姥爷最后来定。唐奶奶原来有些基础,对待草药和药方,都好从药性、药理和病理上刨根问底。姥爷在病人走后,都是再详细讲解一番,这手把手的教,学起来也比较快。一年多之后,唐奶奶已经能独立地看病问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