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大森林>

作品名称:大森林      作者:枫桦      发布时间:2023-04-06 16:24:42      字数:6007

  李海林被两位跑山的乡亲给送回家来。这两位乡亲跟李海林是很熟悉的,也是闯关东过来的山东人,一位姓柳,一位姓齐,两位轧①个伴儿一起上山采山货,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昏在地上的李海林。
  此时的他在路上爬了多久,自己也不清楚。被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就剩下半条命了。他竟然会遭此横祸,是谁也想不到的。这些小日本太凶狠,好好的一个人被折磨成这样,对于穷苦人来说,有什么理可以去跟他们摆呢?打掉的牙,只能咽进自己的肚里去。
  两个人轮流背起李海林,走了很久,才把他背回家。当李海林一身灰土,蓬头垢面的样子,出现在媳妇王秀苗面前时,着实被吓了一跳。当她知道丈夫的两条腿被日本人打断,被迫爬回来的消息,不亚于也给了她当头一棒。
  “我的老天爷啊!五十里路啊!是咋爬回来的啊!”她试探着卷起他的裤腿,不小心动了那里的痛处,不禁痛苦地呻吟一声。
  秀苗是知道丈夫的忍耐力的。平时的一点小伤小痛都会一声不吭地挺过去,不是大伤痛,他决不会这般如此。他的面色暗紫,眼神僵硬,面部肌肉扭曲着,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个清纯阳光的男人不见了,变成这个样子,让她都不敢认了。这还是那个意气风发,浑身有使不完力气的李海林吗?简直让人不能相信这双眼睛啊!
  她麻利地取来剪刀,胆儿突②地剪开了裤腿,两条伤腿便呈现在眼前。只见两条小腿都变成黑紫色的,表面上没有破皮,没有流血,却比想象的还要严重的多。原本平滑的皮肤表面,已经有凸起的尖棱,说明已经骨折了。他拖着这样的两条伤腿,爬行了几十里路,是怎么做到的呢?让人难以置信。
  刻不容缓,要立刻送医院。秀苗浑身哆哆嗦嗦,空挠着两只手,拿不定主意,不由地望着站在一边的两位大哥。柳大哥的岁数大,见多识广,他觉得送去明月县城还是很稳妥的。那里有所大医院,是完全可以救治的。
  秀苗听了他的话,忙不迭地点着头。柳大哥前两天还去过明月县城,并没有看见有日本兵。他也是听说,有一股小鬼子从图们江的入海口窜进来,也只是控制了烟集岗和横道子一带,明月县城还没有来得及布防,往那里送也十分安全。
  说送就送,柳大哥的家里有辆大马车,是可以胜任的。他二话不说,转身就回去套车。这边,秀苗虽然乱了方寸,却没有乱了心智。她忙着准备一下去医院的日用品,此一去一定是要动手术的,往最坏处想,也不会轻松。准备一下,以防万一。她还去箱柜里翻出些钱,有四块光洋,其中的两块是李海林上任什么狗屁的保长给的。家里才盖的新房,这两年起早贪黑挣下的都在这里了,她都带上,够不够还两说。
  另外,她还赶紧把几只小鸡关进鸡架,给猪添两瓢食,再去邻居王大婶家告诉一声,让她多给照应一下。做完这些,柳大哥的马车已经到了,这边齐大哥背起李海林,就出了门。她也抱着东西就要出门,却被急忙忙赶来的王大婶给按住。
  “你是一个双身板的人,可不敢干这些,小心动了胎气啊!”她说着,抢过秀苗手中的东西,踮动着一双小脚,往车上送。
  秀苗这时候才想起此时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是要小心些的。她爬上了马车时,齐大哥也跳上车,和柳大哥并排坐到车辕前。他低声说:“我还是跟着去吧,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力量,背背抱抱总得需要人的。”
  听了他的话,秀苗的心里涌起一股热流,感动得眼泪在眼圈里转,差一点落下来。乡亲们的人情真的厚重啊!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两位大哥!此时的两个人一边一个,坐在车辕前,抽起了老旱烟,不时有烟雾飘过来,辣乎乎的,却让她觉得很受用。
  此刻的天色已经见黑,黑幽幽的高大山影投射了下来,先笼罩下山川,然后绵延到田野,好像是有一匹扯也扯不完的黑布,被一只手拉拽开来。
  距离明月县城有五十多里路,马的脚步快,路却不平坦,车上的人怕颠,不能可劲儿赶。进了县城的时候,也差不多二半夜了。街道有路灯,稀稀落落地亮闪着昏暗的光,沿街有些灯火让人觉得还有些人气,清脆的马蹄声显得格外的清亮,传出去好远。没有走多远,便看见了医院的大牌子,门口亮着灯,指引着从黑暗中奔波而来的人们,急忙忙投入它的怀抱之中。
  把人背进去,在走廊里转了一圈,被一个个房门给弄迷糊了,不知道该去哪里。正着急呢,一个房门打开,一张胖乎乎的脸伸出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有一只肥胖的手给它安装上眼镜,眨几眨,才睁开了眼。
  “怎么回事?”他一边走出来一边问。三个人跟着他,进了一个房间。他随手往床上指指,把眼镜摘下来,仔细揉搓着眼睛,然后又戴上。
  “问你们话呢?究竟怎么回事啊?”胖子伸手把挂在衣架上的白大褂取下来,套上身,再坐到座位上,才发觉他是位医生。
  “是腿,腿伤着了,是腿。”秀苗忙不迭地应承着。他站起来,忙去仔细查看两条腿的伤情。他的手里拿着一把镊子,去伤腿上触触,立刻引来痛苦的呻吟,让他也明白了伤情有多么严重。
  “哎呀!这两条腿伤得很厉害,只能等天亮了,主治医师上班了,才能由他来决定。我估计保不住,闹不好得截肢。”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抻了抻腰身,转身出去了。
  截肢?怎么就截肢了?秀苗急忙跟出去,追问着:“能不能不截肢?截肢就完了,整个人就彻底废了!”
  胖医生站住了,回过头正色地回一句。“截不截肢,我说了不算,伤情说了算!”他走两步,冒出这么一句话,让秀苗杵在那里,半晌都缓不过气来。
  “就在这等着吧,天亮了,都上班了就知道了,等着吧,等着吧。”然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撇下了三个人带一个伤者,径自回屋睡觉去了。
  李海林似乎已经不那么痛苦了,痛楚的感觉久了,不知不觉地让神经也麻木起来。他爬了那么久,累也累得够呛,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感受痛苦了。他的呼吸很沉重,喉管里发出呜咽而又尖尖的怪音,好像有一条大蟒蛇,在身体里爬行着,被强行按住时,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
  要在这里住下,秀苗觉得难为两位大哥了,非亲非故却要跟着一起受罪,实在让人难为情。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谢人家,点头哈腰地陪陪笑脸还不够,觉得还应该做些什么,才让心里过得去。
  两位大哥真憨厚,也真实在,他们出去还带上门,还不忘谦恭地笑笑,什么话都没有。走廊里只有一盏灯,还在很远的地方,昏黄而远远地斜射过来,人影长长地铺到了地上。隔着玻璃能看清一闪一闪的红烟头,像两只萤火虫一样停落在那里。
  秀苗往床上委一委③,让自己坐下。这时候,她才感觉到累。肚子里的孩子愈发沉重了,感觉已经带不动呢?她望着李海林,内心深处也产生了无限的痛楚。她在祈愿着,海林,我的丈夫啊,你可不能站不起来啊!我还得依靠着你,才能更好地生活下去,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啊!你要是倒下了,站不起来,我可怎么办啊!她心里想着,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她想把心里的苦闷都倒出来,倒得干干净净,这样就不会再抓心挠肝般的难受。
  外面起风了,鼓动着窗户,发出一阵阵的杂乱响声,让她觉得那是一只手在推动着窗户,是这黑夜在作怪。这无边的黑夜是无比博大的,是无法与之抗争的。它高大,又很沉重,整个身躯压下来,可以把她轻易地压扁,薄薄的,像一张纸。此时,她已经感受到了黑夜的重量,在压迫着她,让她喘不过气,让她无力挣扎,让她心神泯灭,让她因无望而两眼空洞。她已经负担不起这黑夜的重量。
  这一夜的困苦在反复折磨着她,让她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好像就是一个愣神,她猛然清醒的时候,却发觉屋里一片白,天竟然亮了。她在不知不觉中睡去了,居然不知道。身体很倦,胳膊腿儿也酸酸的,好像跋涉了很远的路程似的。
  医院新的一天开始了,该来上班的人们陆陆续续地走来。医院里的病人并不多,基本都是瞧瞧病就走的人,没有谁在这里住院。秀苗随处走走,看见一位也在等待医生的病人,便和他聊两句。从他的嘴里知道了这里的一些情况,这里是大病看不了,小病还能对付的医院,主治医师是位年轻人,从外地调来不久,很快便成为医院的第一把刀。他们说着,从大门外大步走来一位,正在说话的人忙噤声不语,努努嘴,筋筋鼻子。秀苗忙看去,是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一身飒爽之气,让人不由地另眼相看。
  秀苗忙跟过去。“大夫大夫,昨晚俺们就来了,一直在等,快给俺们看看吧!”
  他边走边打量一下秀苗,没有言语,脚步轻快地进了处置室,来到李海林的身边。他很仔细地检查了一番,还是做出了截肢的决定。秀苗不敢想截肢,可他果断地说出截肢的时候,让秀苗顿时感觉到无限的寒意,好像那把刀已经划到了她心里一样。
  “能不能不截肢?他截肢,我家就彻底完了!”秀苗近乎绝望地说。
  主治医师很冷静,毫无表情地看看她。“不能再拖了,如果伤情恶化,就不是两条腿那么简单!”他的话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暖意。
  秀苗已经被这两条腿的伤情拖了一夜,是不能再拖下去了,该有个决断才行。伤得太严重,实在保不住了,可是这个家太需要这两条腿了,这两条腿是她的依靠啊,没有了他的两条腿,所有的重担将要落在她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不争的事实,已经摆在那里,冷冰冰,硬邦邦,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却要她生吞进肚里去,并且消化掉,吸收到身体里。
  截肢吧,截肢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怕什么,不就两条腿没有了吗?我不是还有两条腿吗?怕什么?她咬咬牙,一跺脚,同意截肢了。
  去交医疗费时,有些意外,竟然要收二十块大洋,这么贵?她的兜里只有四块,是全部的家当。这可怎么办呢?她正在抓瞎④,一时想不到什么办法时,柳大哥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摞银元,默默地放到了她的手里。
  “柳大哥,这…这……”她支吾着,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快去缴费吧,手术不能耽搁。”话语恳切,暖人心肺,秀苗忍不住热泪长流,感激不已。
  关键时刻见真情。昨晚柳大哥回家套马车时,便想到了这一点。出门在外,是不好求人的,在县城里,人生地不熟的,也无处去求人。多带点钱在身边,总是没有坏处,果然,还真的用上了。
  柳大哥的细心起到了关键作用,手术很快便安排下,不过两个多小时,手术完成,李海林成了名副其实的残疾人。
  还要住院康复一段日子,两位大哥帮着安顿好,便转身离开。谁家都有一摊子事情,两个人又是家里的顶梁柱,需要他们回去处理,这里有秀苗一个人照顾着就可以了。
  住院一个多礼拜,伤口的愈合还是很不错的。李海林着急回家,在这里每一天都要花钱,他腿不疼,心开始疼了。虽然没有好利索,倒不如回家去养着,慢慢也就好了。医院方面同意他们出院,也没有再挽留。
  李海林就这么废掉了,天天只能在炕上,什么都干不了。这个问题很严峻,就像一块冰冷的巨石一样,摆在了家中央,想搬搬不动,想绕又绕不开。好在此时的庄稼地里,还没有什么活计,庄稼正在疯长着,铆足劲儿往上窜,它们也是有一条路的,也有一天会窜到头的时候,那时候该怎么办呢?
  秀苗不敢往远处想,还是先想想眼前吧,未来的日子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自从回家以后,秀苗便在李海林面前,天天都摆出一个笑模样,一丝丝的忧愁都不敢露,就怕他会往歪处想。
  这个家的经济来源,还只是停留在土里刨食的层面上,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经济来源。李海林这次动手术,花去了不少钱,柳大哥垫付的药费还在那里堆着呢,是早晚要还清的。秀苗认真地盘算了一番,如果秋后这茬庄稼收下来,能够买下多少钱?用来偿还债务后,还有多少盈余呢?除了留下些种子,再就是人嘴里的吃食,实在没有多少账可以算。
  她只能把笑脸留在表面上,却有巨大的痛苦凝聚在心头,挽成一个疙瘩,想解也解不开。不过,她的这些忧愁与烦闷,在家里憋着,保不准会去外面说说,这样做,她觉得自己的心头会轻松些,不至于被压得心头沉甸甸的,让人喘不过气。
  秀苗有个好朋友,家在村东头住,两家离得不远,秀苗经常去她家串门。这位好朋友叫朱雪菊,要大秀苗几岁。她丈夫叫王海生,他们也是闯关东来的山东人,要比秀苗早一年来到这里的。因为有一层老乡的关系,秀苗不知不觉便跟她走得近一些。他们两家的庄稼地挨在一起,彼此经常在地里碰面。平时两个人都坐在地边,看着庄稼的茁壮成长,心里都有说不出的高兴。她们无话不谈,彼此的心里话都向对方倾述,是最要好的朋友。
  秀苗把心里的苦闷说给她听的时候,雪菊心直口快,嘴上没有个把门的,把自己家的那点儿秘密都抖落了出来。
  “你说俺家那口子的点儿高不高?昨天去山上就碰到了一棵大棒槌,五品叶,可能卖点儿钱!”
  “啥?五品叶的棒槌?能不能让我看看?”秀苗一愣,她很早就听说东北有人参娃娃,很神奇也很值钱,没想到,说遇就遇到了。
  “让你看没毛病,可不能跟外人讲!”雪菊神秘兮兮地小声说着,便把她引到仓房里,在一个吊在梁上的小箩筐里,拿出一个青苔包裹而成的包包。有绿色的参叶露在外面,还有一撮红彤彤的红榔头。那一颗颗参籽紧紧地凝结在一起,像一团火焰在燃烧着,耀人眼目。
  雪菊只是向她亮亮青苔包,并没有打开,又马上放回箩筐里,然后,不放心地贴近她的耳根,又叮嘱了一遍。
  “俺家的那个今天又去了,他说碰到片儿了,还能有货下山呢!你可千万不要跟别人说,俺是看咱们的关系好,才告诉你的。”
  雪菊说这话,多少有些显摆的意思。她之所以口无遮拦,是因为心里对秀苗毫不避讳。男人成了残疾,她又挺着个大肚子,只有望山兴叹的份儿。山上的棒槌多如牛毛又如何?还不是眼睁睁看着别人发财,自己心里痒痒吗?显摆一下也是人之常情,露一下富也是件让人心情愉悦的事情吗。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是个让人心动的消息,给秀苗原本枯萎的心芽,补浇上了一场救命的及时雨。这时,雪菊猛然抓住她的手,瞪大眼睛,侧耳聆听着什么。
  “你听,你听,就是这个声音!就是这个声音!俺家那口子说过,这是棒槌鸟的叫声,它叫的地方就有棒槌!”
  啥?这么神奇啊!秀苗忙静下心去听,果然从远山深处传来一声声清亮的叫声,虽然遥远,却是那么的动人心魄。让人就觉得这声音啊,明明是一声声的呼唤,让她心明眼亮,心驰神往。那声音亲切而热烈,抚慰着她的伤痛,释清了忧愁,消除了迷惘,让她看清了脚下的路,无限期待的那个好日子,仿佛正一步步向她阔步走来。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当她看见在炕上躺倒的李海林,猛然从那个美丽的幻境之中惊醒过来。现实灰暗且残酷,无情地剥夺去这一点点的幻想,让她重新跌落回无底的深渊里。她不得不面对现实,重新考量自己的想法。沉重的身子,几乎让她迈不动步子,一切的想法都是非分之想,是那么的不切合实际,她抚摸着隆起的肚子,重新审视一下自己,审视一下这个家。
  她慢慢地坐到炕沿上,随着渐渐黑暗的夜色而沉沦着,一动不动。李海林察觉出异样,询问了一句,她也没有回应。她不肯说出心里的话,是懒得去解释什么,就目前如此糟糕的家庭条件,任你怎么去圆都是徒劳。
  她躺在炕上,那清亮的叫声又传来了,一声声钻入她的耳朵里,不由地让她又陷入美好的幻境之中。她仿佛看见一只美丽的鸟儿,嘴里衔着火红的参籽,飞到了她的面前。她爱上了这只美丽的鸟儿,更钟情于那火红的参籽,情不自禁地张开自己的怀抱,想把它揽入怀中时。梦却醒了,耳边传来了李海林沉重的鼾声。她睡不着了,那个叫声并没有因为夜深而停歇,相反更加频繁,更加热切了。这叫声点燃了心中的希望,让她更加充满信心去面对将要到来的黎明。
  注释:①轧:东北方言,意思是结或搭。
  ②胆儿突:东北方言,担心和害怕。
  ③委一委:东北方言,(在原地)拧磨,转动。
  ④抓瞎:东北方言:没有准备,用的时候没有。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