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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姥姥最后的日子//一对挂名夫妻(续)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4-04 18:27:00      字数:6331

  姥姥的确是老了。一头乱糟糟的白发,头顶当间儿秃了,面孔也朽了,枯枝般的手上凸着一条条蚯蚓一样的青筋。尤其在夜半醒来,透过屋里浊重的黛色,更加看清姥姥衰败的面影。姥姥仰卧着,高高地倚在枕上,眼窝深陷下去,颧骨突兀出来,嘴唇长久地张开。往往这时候,生命的那一份惨淡,就会浮上铁锁心头。手中的岁月当然短促,早晨总是匆忙,家里人都赶着出门,自然姥姥可以多睡一会儿,不必起床,而长久地睡下去却是不成的。当午饭过后,一道阳光照在耳门上,难挨的下午开始了。姥姥或倚着矮矮的耳门,或伫在巷弄中间,瞪着一双浑浊的眼睛,半张着瘪嘴,闲来无事这儿瞧瞧,那儿瞅瞅。眼花了,也都朦胧,日子虽重复倒也能挨过去。小妹说姥姥的形象叫人心悸不无道理,日影斜过来,姥姥像有了指望,一见着小辈儿们家来就缠住说话。兄妹几个怕和姥姥说话,对于他们面对的世界,姥姥差不多不知道什么了,一张嘴满口陈腐霉变的气味。
  姥姥几乎是十天半月就对铁锁唠叨一回:“你小时候生一身黄泡疮,破了淌黄水,流哪儿烂哪儿,知道不?”铁锁应道:“知道。你十天半月说一回。”姥姥不屑地只管往下说:“俺去扇子崖庙堂许过愿,年年九月九,挎着粮食去添北斗,一连四年,知道不?”铁锁又应道:“知道。扇子崖在泰山半腰儿上,真够你这双小脚受的。”姥姥喘一口气:“俺死后你偷着把俺埋了,千万别让俺进那化尸炉啊,烧剩下一把骨渣渣,做游荡的鬼魂都没个着落……俺不信你舅,就信俺锁儿,姥姥心里明镜似的,知道你是一个孝顺孩子……”听姥姥说话时,铁锁只能挤出一脸无奈的尬笑。而这种唠叨有时候发生在黑灯瞎火的深更半夜,姥姥就坐在铁锁的床沿上,睡意朦胧之中两耳乍闻姥姥唠叨,铁锁的尬笑便给惊飞了。
  姥姥的话破碎零乱,像刮风时遍地疯跑的枯枝败叶。正说着老人活到九十九了还是九十九,说一百岁是骂人,黄河的王八活一百,突然地说起了人死后送去烧是作孽,一把骨渣子去了阴间没个整形,而没有整形的鬼难以转世,死魂灵便夜夜在荒芜的野外哭爹喊娘,泪雨滂沱,所过之地一片泥泞。说话时姥姥不时拧一把鼻涕水往衣襟上擦拭一下,她不分阳间和阴间,混合了现实和梦境,倒真像是处在她拉呱讲的“人鬼县”境内,鬼气腾腾,小辈们听来只觉后脑勺阴风嗖嗖。兄妹几个唯有铁锁还能硬着头皮听姥姥瞎白话。
  铁锁爬格子爬得艰难,寄出去的稿件屡屡遭退,常常闷着头吸烟。姥姥走过来:“别闷着啊锁儿,该哭就哭一声,该唱就唱一嗓子。”接着话头拐了弯儿,“昨夜里黑灯瞎火的,你爹回来过。俺睡不着,他真真的坐在俺炕沿上。你爹告诉俺,说你小子在他死后没念成书,如今自个儿折腾也不易,不定哪天神灵就动了心……俺琢磨,你爹打那边来,说不准听到什么风,故意回来透个信儿……”
  铁锁心里嫩嫩的,湿了眼:“姥姥,去歇着吧。”
  掐灭烟蒂,铁锁又埋头爬格子了。姥姥仍在冲着暗影絮叨:“不是听到什么风,你爹干吗不年不节的家来一趟呢……”
  瞧着姥姥那认真的神情,真能让人相信死了十几年的爸爸回家来过。记得盛夏时一天夜晚停电,一家人在外头乘凉,妈妈叫小妹去屋里替她取扇子,小妹磨蹭着硬是不肯进屋去。
  其实铁锁也不能完全在姥姥的唠叨中泰然自若。妈妈嗔他:“你不该呀,姥姥最疼你了。”铁锁愧了脸,在他爬格子时姥姥曾无数次替他端茶或摇扇,你不让,她偏要,顽固且任性。然则他总觉着姥姥不单是疼爱,还蕴藏着深一层的意思。
  天高云淡,秋风飒爽,一个金秋的上午妈妈买菜回来,走进巷口发现姥姥没出来迎候,回到家也没见姥姥的人面,不禁犯开了嘀咕。半年之前退休的妈妈,每天去菜市场成了生活的一部分,而每次从菜市场归来,远远地就看见姥姥在巷口等候她的身影。今儿一早姥姥颠颠着小脚出了门,无疑是出去溜达溜达,可这会子太阳爬上当空了,却不见人回来。当妈妈找遍了姥姥在这片住宅区能够走到的地方,率先确认姥姥走失了。中午顾不上吃饭,铁锁和高三的弟弟、高一的小妹都参与寻找,走大街穿小巷,四处探问。
  一家人心焦如焚,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有人来告诉妈妈,说他一大早瞧见姥姥是和邻里一位李姓大妈结伴出去的。这位李大妈是一个吃斋念佛的主儿,妈妈这才幡然醒悟今儿是农历九月初九,一个在山东老家去庙堂许愿还愿的日子。东郊飞云山,西郊东方山,谁知她们去求的哪方菩萨呢?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有人结伴,暂时放下了心。妈妈累得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抱怨:“娘啊,人都来湖北了,还拜的哪门子佛哦?”
  在西天燃起一片焰霞时,姥姥让人抬家来了。结伴同去的李大妈哭着对妈妈说,她们去了十几里路外的飞云山求神拜佛,下山时走在窄窄的山径上姥姥摔了一跤,跌下一道坡。李大妈跑下坡去扶姥姥起来,姥姥已经说不出话,手脚也不能动了。李大妈吓坏了,反复强调不是她要姥姥去的,而是姥姥看着铁锁的文章总是退回来,心苦得很,找过她好几次,执意让她带着去庙里求菩萨……
  当即送去医院,诊断结果是:中风。
  铁锁跪在病床前流泪埋怨:“姥姥,你干吗迷信那呢?”
  姥姥含糊不清地嘟囔:“显灵,显显灵……”
  半个月里,姥姥一直昏睡不醒。吃喝拉撒全不知道。之前羞于在人前褪裤子大小便,如今却光着腚躺在病床上,尿道里插着导尿管。偶尔睁开眼睛,也是迷迷糊糊的。姥姥断气是在铁锁接到处女作录用通知单的那天。铁锁接到编辑部的录用通知单立忙疾风一般朝医院刮过去,他冲进病房,气喘吁吁,扑上前激动地摇晃姥姥:“姥姥,姥姥呀,录用通知来了,我的小说要发表了!”
  姥姥一下子睁开眼,伸出枯枝般的手:“是吗?是吗?”
  铁锁惊喜地递上通知单。姥姥抚摸着,呵呵直乐:“显灵了!菩萨显灵了!俺锁儿成了文化人……”一口气没上来,头一歪人去了,朽了的面容上滞留着知足的笑。
  铁锁哭得死去活来。一会儿摇摇姥姥的头,一会儿搂搂姥姥的小脚:“姥姥!姥姥啊……”
  铁锁千呼万唤。
  姥姥终年七十七岁。死的那天秋高气爽。
  
  一阵密不透风的鞭炮炸过,墓穴里铺上一层黄灿灿的纸钱,姥姥的骨灰盒便安放了进去。舅舅覆盖下头一锹土,一大团松软的沙质黄土落在骨灰盒上,咚的一声闷响,弹跳起来,随之碎裂的土坷垃发出一阵哗啦啦的泣声。铁锁心里咯噔一下,心肌紧缩,两颗门牙紧紧咬住薄薄的下嘴唇。风俗讲究根据血缘的亲疏排次,舅舅覆盖过一锹土后,紧跟着是两个表弟覆盖,往下再轮到闺女和外孙,儿媳妇最后。待亲属每人覆盖一锹土的仪式落下,众人方才填土成丘。
  姥姥的墓址选在飞云山半山腰的坡地上,就在姥姥摔跤的地方,离她老人家替外孙求神拜佛的庙堂半里路遥。与庙堂一个朝向,坐南朝北,头枕葱茏山脉,面对滚滚东流的长江水。
  妈妈说舅舅听信街坊老人指点,悄悄请阴阳先生择下的墓址。
  铁锁语塞,欣幸长江出吴淞口入海,连着山东老家。
  姥姥的坟墓修起来了,椭圆的丘,丰满的坟头。舅舅率先跪下,随着亲属齐齐跪倒在姥姥的新坟前,一时哭声乍起,往四野扩散开去。一群从空中飞过的大雁,抖落下几声哀鸣。
  舅舅勾头恸着:“娘,儿子不孝,只能这样了……”
  “姥姥——”一声恸喊传上来,熟悉又陌生,所有人扭头朝坡下看,只见一个少妇正在弓着腰上蹿。“改表姐!”铁锁一眼认出来是谁,急忙起身朝坡下跑着迎过去。改表姐喉咙里呼呼喘着悲腔,秀眼红肿,泪雨纷纷洒落。在铁锁的搀扶下,改表姐走上山坡,距姥姥的新坟十几步远,猛地甩掉铁锁的搀扶,踉踉跄跄扑到坟丘上,扒拉着,抓挠着,一遍遍嘶声裂肺地哭喊:“姥姥,姥姥啊,你咋不等等改儿啊……你撇下改儿这么一走,改儿可就没有姥姥了……”
  改表姐接到电报片刻不敢耽搁地往这边赶,几千里地,三夜两昼,到黄石去过家里,然后寻上的飞云山。妈妈也知道改表姐和姥姥的感情,狠狠剜舅舅一眼,舅舅垂下头去。昨晚妈妈让舅舅再等等,想着老家可能来人,铁锁在旁边帮腔:“改表姐一定会来。”不料舅舅不同意:“只能停三天。看过日子,娘信这个。”妈妈怼舅舅:“娘怕火化,你咋不遂她的愿?”噎得舅舅直翻眼白。
  “姥姥啊,你最疼改儿了,让改儿看你一眼吧……”改表姐趴在坟头大放悲声,秋阳闭眼,草木呜咽,送葬人一片唏嘘。妈妈上前搀扶改表姐:“改儿,咱哭哭够了,你这么老远来,姥姥都知道……起来,给姥姥烧烧纸磕磕头,咱该下山了……”
  改表姐搂住妈妈的腿摇晃着:“姨啊,我想见见姥姥……”
  妈妈也泣不成声:“姥姥不让你见……那是姥姥疼你……”
  末了改表姐被铁锁半搀扶半架着下的山。
  一连几天改表姐都缓不过悲哀的情绪来。在黄石数日哪儿不去,见天一大早爬起来步行十几里路走到姥姥的墓地,一边烧纸一边疙疙瘩瘩地哭,日头西斜才下山。铁锁在家便陪她去,铁锁上班她一个人去,那几日她的泪水就像梅雨时节的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入夜改表姐与妈妈同睡一铺,妈妈常闻耳畔啜泣声,问她:“梦见姥姥啦?”改表姐不吱声,背过身子啜泣变成压抑着的呜咽。妈妈叹道:“改儿不单是念着姥姥,俺瞧着这闺女心事忒重了。”
  姥姥“头七”过后,改表姐方才好了些,偶尔能够强撑出一个笑脸。将要返程的一天晚上,月光皎好,穿透窗上玻璃投在床前,屋里一片霜白。改表姐往妈妈怀里依偎过来,妈妈怜爱地搂住她的肩头。改表姐说:“姨,后天我就回泰安。”
  妈妈说:“来一趟不易,多住些日子。”
  “请了十天假,已经超假了。”
  “也是,工作不敢耽误。那……让锁儿送你一趟?”
  “不可耽误锁表弟。姨放心,我没事儿。”改表姐沉静一阵儿又说,“姨,我多嘴问一句,锁表弟有二十七八了吧?端着铁饭碗,长得也俊,相对象了吗?咋还不成家呢?”
  “唉,俺害的他,十几岁就帮着俺挣钱养家。他心气高,一定要供弟弟妹妹上出学来,还说要把弄丢了的自己找回来,俺也听不大懂。下了班就趴在桌上,要么读书,要么写啊写……”
  妈妈慨叹着,一缕月光照射到枕头上。窗外秋虫唧唧,改表姐似乎不见了声息,一时间屋里如同一汪寂静的死水。妈妈问:“你呢?听说他姐夫是大文化人?”
  改表姐却是珠泪点点,晶莹闪烁。
  妈妈大惊:“咋啦?”
  中专毕业,改表姐分配在泰安一家银行工作。凭改表姐招蜂引蝶的模样,泰安城里的追求者泛滥成灾。改表姐偏偏太有主意,偏偏比整个社会都早开窍特别注重文凭,终于在芸芸众生中选下一个相貌平平却是大学毕业的未婚夫而遂了心愿。接下来,恋爱,结婚,又有了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儿,均发展正常。但是——世间的“但是”往往不期而至——表姐夫考上研究生后,“正常”随之发生了质的变化,读研的第二年表姐夫与一位女同学相爱了,并且偷偷同居。
  改表姐之前有所耳闻,但她不愿相信,当表姐夫写信借口没有共同语言而要求离婚时,方知大事不好。改表姐先是不理睬,表姐夫便故意将自己和女同学的生活照片寄给她,并附信描述些和女同学的私生活细节,无疑是想刺激她同意离婚。改表姐梦里哭醒过,醒来复信痛斥当代陈世美,没有料到此举却换来一个被再度摧残的伤害——“改儿,你骂我陈世美,骂得准,骂得好,可是你呢?你应该最清楚自己是个什么货色!你伪装得不好,新婚之夜我就知道你不是处女,这个让男人蒙羞的死结一直压在心头,若不是遇上女同学,也许我会一辈子带着死结过下去了。可老天有眼,偏偏让我遇上了,遇上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女人,一个纯粹的处女!处女,多么美的称呼啊,我将甩掉那顶不明不白的绿帽子……”
  五雷轰顶,天塌地陷,改表姐放声大哭。几多委屈,几多怨恨,如呕吐一般与哭腔一并奔突而出。改表姐哭,女儿也抱着她的腿哭,窗外树上的黄叶纷纷跌落,洒一地残败的斑斑片片。
  当秋风拽扯下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改表姐不再哭了,对着表姐夫和女同学的照片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改表姐抱起女儿,使劲咽下一大口唾沫,且也拿定了主意。
  春节前夕,学校放假了,表姐夫不可能回家,其实他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改表姐则去了省城,在表姐夫的宿舍里,见到了丈夫和那个女人。那女人要走开,改表姐没让走,开门见山:“别不好意思。我说几句话就走,回家的车票已经买下了。”
  房间里一片尴尬。
  改表姐望着窗外,雪花飘着,校园内冷冷清清,一阵北风骤刮,搅起大片浑浊的雪雾。她像当年在乡下应允大队支书兽欲时那样紧咬嘴唇,突然说:“你们好我不管。”又紧咬嘴唇,又突然冲丈夫说:“只要不提离婚,你和任何女人来往我都不管。”
  表姐夫挺硬气:“不行!非离婚不可!”
  一瞬间改表姐杏眼充血,桃腮绽怒,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如果硬要逼我,别怪我不客气,你寄给我的照片和信可是把柄!哼,我先毁了你,再毁了自己……”
  表姐夫惊得光张嘴说不出话。那女人捂着脸哭开了,肩头一搐一搐。改表姐好看的嘴角浮出一丝冷笑:“答应了我的要求,我保证捂着装没事人。逢年过节,你也可以带着相好的来家住住,我一定好酒好菜地伺候,当年我娘就这么做过……”
  改表姐摔门出来,嘴唇可见渗血的牙痕。雪花洋洋洒洒,地面一层铺盖厚厚实实。踩上去,咯咯吱吱……
  “我和他就是挂名夫妻。”改表姐说破婚姻状况。不等妈妈张嘴,她先苦笑着问道,“姨,你想问我怎么不肯离婚是吧?”
  妈妈不由得“啊”了一声。
  “我姐妹五个就我找了个大文化人。”改表姐说,“我爹我娘一提起这个女婿,老脸上的光能耀花眼。当初那么些模样俊气的后生追我,我偏偏相上他,冲啥?我图一个研究生的丈夫,女儿图一个大学问的爸爸,老人图一个大出息的女婿……”
  妈妈抚慰:“和他离了,寻一个有文化、心眼儿比他正的。”
  改表姐面容又泛起比哭难看的苦笑:“他考上研究生走的那天,我爹我娘在庄上摆了七八桌酒席……”
  妈妈叹惜:“俺改儿心苦啊……”
  改表姐埋在妈妈胸前啜泣不已。
  铁锁听妈妈说起,仅仅燃着一支烟大口吞吐,又能说什么呢?送改表姐走的时候,他很想搂住改表姐哭,这才几年的风霜雪雨,已由如花似玉的女儿身变成了日渐黄苗的没落少妇。可也只能劝慰:“姐,过去的就过去了,病树前头万木春。”
  “小说要发表了,锁弟也是文化人了。”改表姐像没听见他说,泪花闪烁强挤出装欢的笑容。“别让姨操心,找个懂你的姑娘,该成家了。到时候姐来喝你的喜酒。”
  铁锁欲对改表姐笑笑,却只牵动了一下嘴角。
  
  这年阴雨绵绵的深秋,改表姐来信报丧:舅姥爷去世。
  信上说,舅姥爷咽气之前已经说不出话来,眼里的活光渐渐隐退,儿孙们炕上炕下簇拥围定,等待着最后的时刻。这天后晌,舅姥爷突然抬起独臂,一把抓住他儿子——铁锁应叫表舅的手腕,使劲地拉拽,嘴里发出呜呜嗷嗷的叫声,谁也猜不着他要什么。表舅急得眨巴着泪眼连着发问,能想到的问了个遍也没能猜出来,只感觉舅姥爷抓着他手腕的指甲一阵紧似一阵地直往肉里抠。表舅几次想抽出手来,舅姥爷死抠着不放松,垂死的眼睛闪动着迫切的欲光,一团团腐朽的气味与含糊不清的嗷嗷声从喉咙里涌出来。所幸同宗的一位长辈想到舅姥爷或许是惦记着修建宗族祠堂吧,表舅急忙问:“爹,你是放不下修祠堂吧?”舅姥爷的嗷叫倏然不响了。表舅哭着承诺道:“爹啊,你放心,咱族里老少爷们儿笃定把祠堂修建起来……”
  舅姥爷抠着表舅的手松开了,喉咙里咕咚一响,咽了气。
  妈妈听铁锁念信,珠泪莹莹,落地碎八瓣儿。
  
  秋雨缠绵,流连忘返。改表姐的来信不出几日,铁锁的处女作发表了,拿着一本赠刊送舅舅家去。舅舅不在,妗子说他给姥姥烧纸去了。铁锁纳闷儿,姥姥已经“出七”了,还烧什么纸呢?妗子说出真相:在姥姥死后,舅舅一旦做梦遇见姥姥,就会几日坐卧不宁,当邻居老太太告诉他要去姥姥坟头烧纸,他大彻大悟般相信了。只要梦见姥姥,便忙不迭去买香买钱纸,十分虔诚地拿去坟上烧。
  告辞时,铁锁欲留下赠刊,妗子则死活不收:“你拿回去,你舅他见不得这一类东西了。真格的,你留下它,他会一把火烧了。听妗子一句,拿回去,拿回去吧。”
  送铁锁出门,妗子讲述了舅舅怎么拒绝文联聘请,又怎么烧毁诗作,以及上初中的大表弟写过一首诗引发舅舅歇斯底里的惊恐过程。妗子说时哭了,说一句抹一把泪。铁锁揣着赠刊走出来,天上飘着毛毛细雨,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裳,滋生一片苦寒……
  在此之后,舅舅与铁锁家几乎断绝了来往。
  来年元旦,铁锁家迁入楼房,屋内有卫生间。姥姥没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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