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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表姐的“桃色交易”//舅舅的因果报应(续2)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3-31 16:56:47      字数:4655

  姥姥来到黄石,自然跟舅舅住在一起,其间从来没有来过闺女家。接姥姥来的第二年铁锁被内招进厂当上了一名炼钢工人,家境趋好,因而对于姥姥不上门,铁锁认为姥姥跟他们家不亲。妈妈听见铁锁的牢骚话,仅淡淡一笑。其实姥姥于无声处体贴入微,生怕给辛劳的妈妈平添丝毫麻烦,尤其默守着从不在妈妈面前提及爸爸去世的话题。待铁锁明白了姥姥的用心,便建议接姥姥来住些日子,妈妈反倒说:“不用。孬是儿,薄是地,姥姥在你舅那儿比哪儿都强。”
  妈妈看望姥姥,一般都是出夜班的星期天熬着困倦去,若让她误工请假,万万不可能,请假要扣工资;逢年过节更是怕误工,节日加班一个顶仨,遇上该她轮休加不了班,心疼得不得了。妈妈理直气壮:“俺就知道挣钱了,有钱吃得饱饭,念得起书。”
  妈妈去一回舅舅家,基本上间隔二十天左右。姥姥攒着一篓子话等着妈妈来说,无外乎是些老家的闲篇。姥姥在老家活了一辈子,特别想跟人唠叨老家的事,别的话她也说不来。可姥姥找不着诉说对象,舅舅妗子像是忌讳从不接茬儿,偏偏妈妈爱听,而且扯到家乡的人和事她都熟悉,正合姥姥心思。待妈妈进门,娘儿俩去到属于姥姥只能搁一张床的隔间里,拉上布帘拉呱儿。
  “三妮儿,俺瞧着吧,你兄弟愈发不大对劲儿。”
  姥姥对妈妈说这话,是一九七七年年初,那时舅舅已经回工会上班了。那天妈妈轮休,不是星期天,舅舅妗子上班去了。姥姥说得突然,且鬼祟。之前不曾说过半句有损舅舅的话,至于舅舅欺侮妗子,姥姥关上门训斥儿子,家丑不外扬,对妈妈也不提半个字。
  妈妈说:“没事儿。他就这德行。”
  姥姥摇头:“现如今好酒,醉了打媳妇,他妗子家庭成分不好,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相,咋办?可人家替咱家生养了两个孙子,多大的功臣啊,怎不能好好待人家呢?”
  妈妈又说:“估摸是工作不顺心,常敲敲他,慢慢会好。”
  姥姥又摇头:“够戗。等俺死了就眼不见心不烦了。俺死后,瞧他那样,估摸着靠不住,俺还得指望俺锁儿,让俺外孙拿蓆把姥姥裹裹埋了……”
  “说他舅,怎么又拉扯死呀烧的?你呀,够活!”妈妈呲儿姥姥一句,起身拍拍前襟,告辞出门。“俺走了。你好好的,别尽瞎操心。”
  姥姥说舅舅不大对劲儿,最清楚莫过其本人。
  舅舅于一九七六年十二月调回工会。当时没有人提什么平反一说,就来了一位革委会副主任,宣布他和几个“臭老九”头一拨“出水”了。来工会报到分配工作,舅舅死乞白赖地要求干一般性工作,哪怕在厂电影院卖票都行,决不去拿笔书写的岗位。若是不能答应他的请求,他宁可放弃落实“出水”的机会,自愿长期待在养路队。工会领导理解,知道是那年农场劳改闹的,舅舅至今心有余悸。
  时隔不久,一个普通的星期天,太阳暖洋洋,冬天少有的晴朗,舅舅在大街上四处闲逛,充分享受着久违的自由身。获得“出水”之后,自然解除了管制,不但有了正常休息日,而且去哪儿都不用再请示汇报了。当舅舅溜达到天桥下,猛然听见有人叫喊“二十八号”,惊他一跳,扭头循声看去,原来是沙河农场同住三十三室的囚友——“十七号”。寒暄过后,两个囚友便在马路牙子席地而坐,风静树枝条不动,晒着暖暖的日头,很是适合囚友聚首。
  “十七号”说:“我又回高专教书了。你呢?”
  舅舅应道:“我嘛,出来之后一直在厂里养路队管制劳动。近期才‘出水’,回了工会。”
  接下来的时间,两个人相互通报了包括家庭在内的具体情况,舅舅从“十七号”嘴里知道了不少昔日囚友的现状,感慨万千。末了互留联系方式,临分手时“十七号”突然问:“还记得那个钟营长吗?”
  舅舅啐道:“妈的,到死也记得他。”
  “十七号”说:“这家伙被枪毙了,恶有恶报。”
  舅舅大惊:“他犯什么事了?”
  “当年武斗手上有两条人命的血债。”
  “那他老婆呢?”
  “可怜就可怜他老婆,拖着个孩子守寡熬日子,好像还是个男孩儿。你想想她会有什么好日子,一个被枪毙的派头头的老婆更难为人,我看谁都有可能‘出水’,就她不可能了。”
  “她……还在原单位吗?”
  “还在。听说下放下去做了冲扫厕所的清洁工。”“十七号”又叹道,“也是活该。那么漂亮的姑娘,又有文化,与亲老子划清界线不说,还嫁了个恶魔,典型的卖身求荣。”
  “不能这么说她吧……”
  “本来就活该嘛。”
  与“十七号”邂逅之后,舅舅被一笔良心债挤兑得喘气不匀,仿佛结痂许久的疮疤被人揭开,再度发炎化脓,让他堪比当年更加倍受折磨。舅舅变得魂不守舍,往往坐下来,眼前就会浮现出那位翁姝姑娘照片的模样,所不同的是当年照片上的人一脸春意盎然,而浮现出的却是一张落魄的哭脸。与此同时,那种生出利齿的愧疚感便开始噬咬他的心,于是他的面色忽而铁青,忽而苍白,痛苦的眼光一点点跌落。同事已经在议论舅舅了,可他全然不知,有人找他叫他名字时,他瞪着眼睛看着来者,恍恍惚惚,半天会不过神来。
  来人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舅舅“啊”了一声,不置可否。
  来人又说:“别硬撑,去看看医生吧。”
  舅舅又“嗯”了一声,再次跌入自责的沼泽。
  半月后的一个夜晚,舅舅失眠睡不着,几乎熬到下半夜方才迷迷糊糊入睡。好像是刚刚睡着,便梦见沙河农场三十三室的屋梁上吊着一个女人,心里知道是翁姝,可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脸,想救她却又使不上劲,他往上托举,女人则较劲地下沉,他再托,她再沉,一团冰凉的鼻涕落在他头上,他知道大事不好,抱着她的腿大哭起来:“翁姝姑娘啊,是我害了你呀……”舅舅哭醒了,满脸泪水。
  妗子正蜷在床角觑着他,惊愕失色。
  晨光初现之时舅舅咬着牙作出一个决定,去向翁姝本人赔罪,当面说出自己就是那个苟且偷生的混蛋。下午离下班时间还早,舅舅提前溜出厂去,坐了四站路公交车,下车又走了十几分钟,来到翁姝的所在单位,站在距厂门十几米远的梧桐树下等待翁姝下班。
  当听见大门内下班铃声响起时,舅舅陡然一种强烈的慌怯,遮遮掩掩地将身体移到梧桐树后头,其实他走到翁姝面前,她也认不得他是何人。夕阳的霞光从舅舅身后映照过去,下班的员工走在来自天上的光芒里,舅舅大睁着两眼搜索着每一位女工亮亮闪闪的脸庞,可是下班的员工都走远去了,他并没有发现那张印象深刻的面孔。是她变得不能认了,还是下班人多没看过来?舅舅心里嘀咕,情绪有些失落,犹犹豫豫地朝着传达室门口那个老头走去。
  舅舅打听:“老师傅,你们这儿有没有个叫翁姝的女工?”
  老头抬手往大门里一指:“喏,她来了。”
  舅舅侧过脸,见不远处一个穿着工装的女人走来,中等个头,奇瘦,浑身就剩骨刺了。近来,瞧她面色蜡黄,神情颓废,面颊上过早地生出两大块淡紫的釉斑,如同骤雨鞭打过的残花败叶。不过,她是翁姝!人虽残,模样还在。舅舅心一沉,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呼吸仿佛被堵住了,有种窒息感。翁姝低头垂眼地走过眼前,舅舅嗅到一股不属于女人的汗酸味,嘴巴动了一下,却连声响都没有发出来。老头推推他:“哎哎,你怎么了?你不是找翁姝吗?”
  舅舅僵着脸冲老头点点头,抬眼看看走出去二十米开外的翁姝的背影,步履蹒跚地尾随上去。舅舅跟随其后,保持着一定距离,脸色惨白,胃疼似的捂着心口,不时用余光偷瞟一下前面的身影,莫大的羞愧和痛苦压迫着他不敢直视那个瘦骨嶙峋的后背。
  为什么始终尾随着?舅舅也不清楚,或许觉着在路上赔罪不合适。当他尾随着来到翁姝居住的巷口,她走进去,他却迈不动脚了,赔罪的勇气倏然泄去。晚霞恍如云雾,暮色将至,他抱着头蹲在巷口的墙根旁,自怨自艾,一声声唉声叹气。
  天黑之后舅舅去了一家小酒馆,要了一瓶酒,喝得东倒西歪。摸进家门时,妗子上前扶他一把,他一个耳光将妗子打倒在地,叫骂着扑上去一通拳脚相加。姥姥过来拉扯,他搡了姥姥一个屁股墩。接着一阵激越的呕吐,眼泪鼻涕横流,呕吐过后一头栽下去,倒在一滩呕吐的污秽上。舅舅软瘫在地,一只手无力地拍打着地面,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是我……是我害了她呀……”
  往下的小半年里,舅舅只要被奇异惊悚的梦境吓醒,次日一定去翁姝的单位候其下班,再尾随着走到她家的巷口,却始终没有勇气走进去。悔不过就去喝酒,喝醉了就拿妗子撒气。
  时间走到一个深秋的下午,天空阴沉着如同一张欲哭无泪的脸,舅舅又是因梦而起去了翁姝单位门口。可是舅舅在大门口没有见着翁姝,有些沮丧,拖拽着两腿沿着尾随翁姝的路线走去。他觉着每一次的终点应该是翁姝居住的巷口,否则心里头会空落落的。半道上,舅舅遇见一群孩子正在围殴一个男孩儿,急忙上前驱走了那帮围殴者。当舅舅让男孩儿赶紧回家时,那孩子抚摸着撕烂的衣服大哭,说他妈妈又会难过了。舅舅突然觉得男孩儿十分面熟,细瞅瞅,发现孩子的眉眼几乎是翁姝的原版,便问男孩儿姓什么?又问他妈妈叫什么?男孩儿抽泣着一一回答,舅舅犹如后背让什么东西捅了一个窟窿,一股凉风倒灌侵入,心脏登时紧缩一团,且麻麻乱乱。
  蓦然,舅舅认定此乃天意,便说:“叔叔送你回家。”
  翁姝娘儿俩居住一间十几平米的斗室,门外搭了一间厨房。屋里只有一张大床和一个三屉桌,没有其它家什,则收拾得清亮整洁。当时翁姝正在厨房切菜,礼让舅舅进屋,不好意思地意识到手上拿着菜刀,随手放在三屉桌上。她听儿子道过原委,谢不绝口。
  “不……不用谢。”舅舅看着窗外那棵杨树的枯枝,慌乱地避开翁姝的眼光,心里咒骂着自己,不敢直视面前这张憔悴不堪的残败面容。翁姝倒一杯水递上:“没有茶叶,喝口白水吧。”
  像没听见的,舅舅不接水杯,使得翁姝有些尴尬地捧着杯子站在那儿。很突然地,舅舅冲着翁姝一个九十度的深深鞠躬,低眼垂首地通报了姓名,结结巴巴地说:“我不配受谢……我罪过啊,不可饶恕的罪过……是我害了你!那些情书……我就是那个苟且偷生代写情书的混蛋……我已经跟随了你半年,就想专程赔罪……”
  伴着一声闷响,水杯落地裂身,惊得舅舅一抬头,却见翁姝脸儿煞白,指点着他张了张嘴,身体晃了两晃栽倒下去。舅舅慌忙扶她坐起,掐住她的人中穴,呼唤她的名字。那男孩儿吓得号啕大哭,揪得舅舅心如刀绞,泪水淹没了视线。一阵子仿佛挨过了一个世纪,翁姝呼出一口气,启开眼皮,一见靠在舅舅身上,猛地推搡开舅舅爬将起来,怒目圆瞪喷吐着火舌。说时迟那时快,翁姝倏地抓起放在桌上的菜刀,哭嚎着一刀劈过来,正中舅舅的胳膊。
  舅舅受惊地捂住伤口夺路而逃。翁姝追到门口摔倒了,咒骂声从后头撵上来穿透舅舅的背心:“你这条断了脊梁骨的狗!我杀了你!我要把你大卸八块……”
  
  挨过翁姝一刀之后的又一个春天里,舅舅平反了,紧随其后从山东传来妗子父亲平反的消息,推倒一切不实之词,彻底恢复名誉。与此同时,市文联送来了大红的烫金字聘书,聘请舅舅出任市刊的诗歌编辑。不料舅舅狂笑着撕烂了聘书,并将送聘书的文联使臣轰出门去。接下来,舅舅焚烧了他所有发表过的没发表过的诗作。
  舅舅焚烧诗稿时满屋烟雾,妗子悄没声地蜷缩在墙角。舅舅烧完,一抬眼看见妗子,便慢慢走过去,突然跪在妗子面前伏身大哭。妗子大惊,慌乱扶他起来,扶了几把没扶动,也跪下大哭。
  那天晴空万里,窗外的树枝正抽绿叶。
  舅舅变了。对妗子不再犯恶动粗,语言极少,一说话便含着夸张的歉意。一张单人床与妗子分了铺,井水不犯河水。而且不看书不读报,对与文字有联系的东西都表现出极度的厌恶。
  五月里一个暖融融的黄昏,正准备吃饭,舅舅无意间拿起桌上的一张纸,瞬间被开水烫着似的一声尖叫,脱手的纸张颤悠着地。妗子从厨房跑过来,惊讶地瞧见舅舅一脸恐怖,指着地上的纸,拖着哭腔发出惊悸的叫喊:“撕了它!快撕了它……”妗子拾起那张纸一看,却原来是上初中的大表弟写的一首诗。妗子太明白了,一下子呛着似地涌出泪来。妗子便像哄孩子一样念叨着步骤,将纸张撕成一把碎末投进水池,放水冲去了下水道。舅舅直勾勾地盯着妗子做完全部动作,方才瘫坐到藤椅里,汗水已经湿透衣衫。
  晚霞泻在窗棂上的余晖黯然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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