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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表姐的“桃色交易”//舅舅的因果报应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3-30 13:14:25      字数:5632

  二姨一共生养过八胎,前面七个闺女,夭折两个,五十岁终于喜得一子,熬得名分方可上炕桌吃饭了。改表姐排行第四,在众位表姐妹中数改儿最知道心疼她娘,也数改儿最瞧不上眼她娘了。
  二姨常在人前怨叹:“改儿这丫头片子心气忒高……”
  改儿从十六岁就出落成了庄上的头号美女,模样俊,怨气也大。上坡下地苦着脸,瞅什么都锁着眉,一张霜染的冷面孔拒人千里,两只深潭般的眼睛随时迸溅出嗔怨的火星,跟谁也不合群。按她娘数落她的话说,成天耷拉着一张脸,像谁欠她八百吊钱的。
  改儿反讥道:“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脸再好也白瞎。”
  入夜了,改儿躺在炕上总在叹气抹泪,有时候半夜三更地蜷在炕角不睡,呆呆地坐到天明。同炕的几个姐妹知道,改儿抱怨自己命不好,没本事没文化,一辈子窝在穷山乡里砸土坷垃。可改儿偏偏心不甘,总窝憋着一口气。尤其是姥姥喊她去念舅舅或妗子的来信,信的内容大都报喜不报忧。念过信,她从姥姥家回来,好几天心里不得劲儿,情绪更是糟糕,一张嘴跟吃了枪药似的,走火。
  改儿磕磕巴巴地给姥姥念着信。小时候仅上过三年小学,二姨夫就不让念了。泰山脚下的老辈人从来认为闺女念书无用,况兼她们家一窝子闺女。信自然能够念下来,改儿不大在意念得是否顺溜,而是在意信上写的异地之事,往往心里酸水泛滥。念完了,双手摩挲着信皮,久久不肯放下。甚至有时莫名其妙地觉着委屈极了,憋不住地呜咽开来,倒是惊了姥姥一跳:“信上说啥啦?”
  改儿摇着头泪雨纷飞:“姥姥,俺啥时候能跟舅那样走出去呀?”
  姥姥一把搂过改儿,心疼地抚摸着外孙女的后背,平时老人家揣着明白装糊涂,其实早就觉出这闺女心高命薄的苦衷。她劝说:“改儿,这难啊,咱是丫环的命,可别寻思小姐的福。”
  “像俺娘,像俺出嫁的大姐,俺不甘……”
  改儿在姥姥怀里哭成了个泪人。也只能在姥姥跟前这么放肆地大哭。姥姥陪着掉泪:“哭吧,大声哭出来。姥姥的心肝儿,听话,哭完了,千万收了这份心思……”
  “姥姥,俺真是不甘心啊!”
  这些哀叹是在一九七三年之前。眼下赶过来送姥姥的改表姐正在济南读财校,是中专二年级的学生。就改表姐肚子里的墨水论,考中专实是不中。好在那年月讲推荐,确切一点说就凭着大队支书一句话。当年公社仅仅拨下来一个上学的名额,而且庄户人已经明白出去念几年书便不再土中刨食,竞争者自然少不了。可二姨家穷得叮当响,拿不出什么跟人家去争,改儿除了自认白瞎的花容月貌啥都没有。
  阳光哗哗地在身边流淌,改儿几次在大队部院门外踅来踅去,从窗口能看见支书坐在桌前,一张圆润的脸盘多少显着温厚,两只略带浑浊的眼睛闪着精明的亮光,叼在嘴上的烟锅一缕青烟徐徐缭绕。可是顽固的自卑使改儿始终鼓不起勇气走进去,踅摸一阵子只能原路退回,回到家则又发慌了。那个上学的名额太诱人,有一股逼人的灼热,燎得她慌乱无措,如痴如狂。两天工夫煎熬得嗓子肿痛一口溃疡,她绝不甘心名额旁落他人,那样她会疯,会生不如死……
  事后改儿愿意相信之所以发生这欲哭无泪的一切都是天意——若不是那天改儿上山搂柴火遇到了雨,若不是躲雨时意外捡到一只野鸡,改儿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鼓足勇气去支书跟前说上话。
  这天后晌改儿在山上搂柴火,阳光阔绰的天儿,说翻脸就翻脸,骤然刮起一阵风,紧接着一场暴雨降临了。改儿躲进一个貌似山洞口的石崖凹陷处,雨点激越,转瞬已成瓢泼,石崖上方有如拉上了一挂雨帘。一只大鸟乍猛地撞开雨帘扎进来,却是嘭的一头撞在陡立的石壁上,跌落在地痉挛地抽搐。改儿惊吓一跳,稳住神拿眼瞅去,却原来是一只受伤的野鸡,上前拎起来观察伤情。就当改儿心疼不已的时候,暴雨神经病似地说停又停了,来得快去得也快。她走出来,看看天,又瞅瞅手上的野鸡,忽然心头暗喜,立时有了主意。
  改儿是在天完全黑了去见大队支书的。背着柴火下山后,她把拔了毛的野鸡藏在大队场院的麦秸垛里,不能拿回家,拿回家一准让她爹下了酒。庄户人清楚野鸡当属上好的下酒菜,正因为野鸡上好,所以得送给支书下酒,庄上人都知道支书有着见天喝几盅的嗜好。改儿包着野鸡,像贼一样猫在支书院外的槐树身后,左瞅瞅,右看看,趁着月牙儿隐进云彩的时刻,一纵身蹿进了支书家院门。
  支书家院里一片昏暗,只有屋里投射到窗口的灯光显出一块扎眼的明亮。改儿的心快蹦到嗓子口了,双腿控制不住地战栗,喊了声“婶子”,不仅声音发颤,还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一般。一只狗蹿出来叫了几声,被屋里的支书大喝一声又夹着尾巴溜进屋去。
  “谁呀?进屋说话。”支书咋呼道。改儿心虚地回头朝着黑乎乎的院门瞧一眼,才蹑手蹑脚地往屋门移步过去。在屋门口,改儿狠狠地掐了自己一把,心一横,走进了油灯的光晕。
  支书盘腿坐在炕头喝酒,炕桌上啥菜没有,就一堆带壳的花生。改儿进屋时支书正把一粒花生仁搁进嘴里,听见改儿颤颤地唤一声“叔”,圆润的脸上毫无表情,两只眼睛却被拽着似的在改儿身上溜了俩来回。“你婶子带着俩孩子回娘家帮忙去了。”
  改儿亮出野鸡:“不找婶儿。俺逮了只野鸡,送来给叔下酒。”
  “别介,你婶子得几天回来,上好的野味放臭毬的了。”
  支书端着酒盅瞅一眼野鸡,温厚地笑了笑。改儿仿佛抓住了机会,紧接着说了句“俺这就给叔做去。”立马拎着野鸡匆匆往灶间里去。“你还是拿回去给你爹下酒吧。”支书在改儿身后劝阻,劝话时又不由自主地盯了一眼改儿浑圆的屁股。改儿不可能听劝,走进灶间,点亮灶台上的油灯,便开始乒乒乓乓地忙碌起来。而里屋炕桌前的支书剥着花生喝着酒,再没有说什么劝阻的话。
  支书被炖野鸡的香味引诱到了灶间。过来时,改儿恰巧被秫秸灰迷了眼,正撩起衣襟擦拭眼睛,于灶火辉映之中露出一片耀眼的肚皮和圆润的脐窝。支书瞄了一眼,立刻慌张地踮着脚退了出去。改儿毫无觉察,待她捋下衣襟,支书已经正襟危坐在了炕头上。
  “叔,你吃。”改儿端上香喷喷的野鸡肉。支书有些刻意躲避,不拿正眼瞧改儿,搛起一块肉放进嘴里咀嚼。改儿凑上前讨好地问:“叔,好吃吧?”支书埋着脸应道:“好吃。”
  “叔,多吃。”
  “多吃。”
  往下长长的一段时间里,屋里寂静得只有支书呱唧嘴皮的声响。支书似乎只顾埋头吃喝,不再顾及改儿的存在,使得改儿忐忑不安地戳在那儿,怯怯地,拧着手指,一双大眼涨潮了。
  其实,支书面上吃着喝着,心里多少有些萍翻浆乱。十八岁的改儿如同怒放的鲜花一样娇嫩争艳,出门招蜂引蝶,上哪儿手里都得拿一根柳条子,随时准备驱蜂赶蝶。前庄后村的后生无不垂涎三尺,只要见到改儿出现,你瞧那一双双眼里迸溅出的邪光,就跟绿头苍蝇嗅到甜腥那样,粘上不肯下来。可是碍着改儿拒人千里的冰冷,想掐花又怕扎,改儿在前头走,后生们随在后,胆小的羡而远之,胆大的咽着唾沫过嘴瘾。自然支书见过,回回也就别过脸面无表情地一走了之。曾经一次收工后几个后生又跟在改儿身后竞相说荤话,大队民兵队长也在其中,起哄说能跟这俊妞睡一觉坐牢也他娘的值……一阵淫笑追上来,改儿横眉冷对却也激出两行屈泪。忽闻支书在身后骂人了,指着民兵队长鼻子喝斥:“你是干部,再见你满嘴跑马,老子撤你职!”改儿对支书仗义执言一直心存感激。
  “后生都说你这丫头片子太冷,俺看不是……”支书突然这么说。话一出口,又戛然而止,立马沉下脸挥挥筷子:“野鸡肉俺吃了,你还待着干吗?走走,快走。”
  “叔,俺想去上学……”改儿费劲地咽下一口唾液,涨红的脸蛋如同艳霞般光彩照人,一句话出口泪滴滚落恰似玉珠散串,间或一声委屈的哽噎牵动得眉梢眼角更加楚楚动人。支书瞥她一眼,话又软乎下来了:“你提溜着野鸡进门,俺心跟明镜似的。可咱庄就一个名额,咋办?你别难为叔,吃了你的野鸡肉,叔给钱买下。”
  “求你了叔!”改儿扑通跪在炕前,接连叩首。支书一推酒盅,语气愠怒:“起来起来。有话说话,跪下做啥?”
  “叔啊,推荐俺去吧,俺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
  改儿呜咽着,前额在地上嗑出响动来。“唉——”支书长长地吁叹一声,“俺清楚你上过几天学,就你那点儿墨水咋能去省城念中专呢?你根本跟不上趟。”
  “俺就是想去!俺拼上命也能跟上。”
  改儿满脸乞求,用袖头不住地擦拭着簌簌落下的泪水,被泪水洗濯过的脸蛋愈发温润如玉,白皙耀眼。支书吞咽一口酒:“你赶快起来!起来听俺帮你分析分析。”
  “俺不!叔,你就答应俺吧。”改儿吃了扁担横了心。支书又一声吁叹,无奈地出溜下炕,上来拉拽改儿起来。支书拉拽时窥见改儿领口下的乳沟,乳沟两侧静卧着一对白鸽似的乳房,陡生慌乱松了手,将拽在半腰儿的改儿又墩回地上。支书扭身朝门口走去,出门前踹了趴着咀嚼野鸡骨头的狗一脚,那狗呜呜着先他去了屋外。
  改儿半跪在炕前,泪珠骨碌碌下滚。接下来听见支书在墙跟哗哗哗的撒了一泡长尿。尿过,死静了一会儿,又听见支书落脚打夯般响着走进屋来。门闩的滑动惊着了改儿,撑开眼皮就见支书一脸血红两眼绿光地奔过来,心一抽搐,泪一下消停了。
  噗的一下,支书吹灭了灯,屋里乍猛一黑拽出改儿一个寒噤,顿时慌乱无主了。支书伸出双臂抱起改儿朝炕上挪移时,很响地吞咽下一口口水,之前有着温厚的支书不见了,转脸变成了一只见到活鸡的黄鼠狼,甚至急不可耐。支书嘴巴乱拱,有些喘急的酒气混杂着口臭直直地喷面,那股恶心气味熏醒了改儿自卫的本能,猛地一使劲推搡开支书的怀抱,迫使正在涌潮的支书倒退几步险些摔倒。改儿忿忿地咋呼道:“叔,你做啥呀?你是叔啊!”
  “要怨就怨你太招人,但凡是个男人都想……”
  昏暗中支书的身影再次逼上前,粗喘的气息近在咫尺,一只猴急的爪子在改儿乳峰上抓了一把。改儿触电似的一哆嗦,旋即一侧身躲闪开,紧着朝屋门跑去。不料支书一句点穴的话追撵上来:“你……你不是想让俺推荐上学吗?”
  改儿在一瞬间里当真给点中了穴位,呆站在门后像根木头似的一动不动。月牙儿从门缝间看见改儿紧咬着嘴唇,泪水溢出眼堤,抖抖闪闪又顺着面颊淌下滴落在地,无声地渗入土里去。支书从身后抱住改儿,而改儿没有叫喊,也没有推搡,只是身体在害冷般哆嗦。支书几乎咬着改儿的耳朵说:“你依从俺,俺就推荐你上学。想想看,你一上出学来,一辈子吃香喝辣,也不亏。”
  “叔啊!”改儿跟噎住似的低声乞求。
  “今夜可别叫叔,咱上炕。”支书断然说道。改儿被支书拥着摁在了炕面上,接着裤子被扒下来,一下子袒露的冰凉使得她陡然一个激灵,本能地意识到下身的危险,不由地夹紧双腿。屋里一片寂静,改儿脑袋空空如也,可还是能听见支书急切的喘息。一双大手强行分开了改儿的大腿,窗外的月牙儿瞅一眼死人似的改儿惶惶上窜,她扭斜的面孔惨白里泛着青光,闭目锁眼却挡不住泪流如注。月牙儿羞怯地隐进云彩里,改儿的嘴唇流下一道殷红的血流。
  支书发情般冲撞了几下,“啊呀”一声轰然倒塌,趴在改儿身上不动了。趴了好一会儿,支书很不情愿地翻滚下来。躺下时,他十分窝囊地嘟囔道:“咋弄得跟个嫩雏儿似的呢?”
  改儿坐起来瞟一眼支书模糊的光腚,胡乱抓过自己的裤子往腿上套,颤抖着怎么也伸不进去,哇地哭开了。支书慌忙欠起身,拍打着炕席压着嗓子喝斥:“别哭呀小姑奶奶!让人听见!”
  改儿不哭了,却说:“给俺!”
  支书一愣:“啥?”
  “推荐表。”
  “在队部。明儿来取。”
  改儿走出支书家,径直跳进村后的大河,薅一把岸边的野草,蘸着冰凉侵人的河水,边哭着边厌恶地在身上死命搓洗。一遍又一遍,搓洗出血来,昏暗的河面弥漫着一股令人惊悚的血腥味。
  第二天改儿没去出工,待几姐妹一出去,便跳下炕插上门闩。照照镜子,哭上一气,照照镜子,哭上一气,一上午不曾出屋露面,就这么痴不痴呆不呆地照着镜子哭泣。晌午头二姨夫回来破口大骂:“四妮子你个赔钱货,白白丢了半天工分……”
  改儿盯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对她爹的叫骂充耳不闻。突然,她撂下镜子,拿毛巾擦了一把脸,猛地拉开房门,挂着不屑的表情目不斜视地朝院门外走去。二姨夫被扔在院当间儿,一愣一愣的。
  改儿找到大队部,又找到大队仓库,都不见支书的人,末了是在一片玉米地边找见支书的。一团云彩滑过遮住了阳光,地面上瞬间里暗淡下来,玉米的茎叶在风中呼啦啦乱叫,改儿站到支书身后,双腿控制不住战栗。支书正蹲在地头抽烟,看似心事重重,好一会儿才觉察背后有人,扭过头一见是改儿,眼光迅即挪移开。支书一边直起身一边埋怨:“来这儿干吗?天黑上家取去。”
  改儿扭身就走。走几步又站下,头也不回,狠道:“你要反悔,俺就不要脸了,去公社告你。”
  天黑时,改儿去了支书家。屋里没有点灯,支书坐在门槛上吸烟,直直瞅着走进院子的改儿,烟锅明明暗暗地闪烁。一袋烟吸完,吹一口气,烟头落地迸出火星。支书上前一步拿脚捻灭,朝着站在不远处的改儿走过来。支书一凑近,改儿的双腿又开始了战栗,支书身上汗酸烟臭的混合气味熏鼻,两只眼珠滴溜溜转动。
  “俺手里就是推荐表,已经盖好了公章。想要?”支书慢悠悠从衣兜里掏出一张表格说。改儿伸手去接,支书又收了回去,狡黠一笑:“昨晚俺等于白瞎,放个屁的工夫就倒了。今儿你得再依俺一回,要不然,尽你占便宜,俺可亏大发了。”
  改儿厌恶地咬住已被咬破的嘴唇。突然说:“俺依你。”
  支书递上表格,随之裹挟着改儿迈进了门槛。那夜月牙儿不忍露面,支书骑在改儿身上发疯似地冲撞,而改儿紧紧攥着那张推荐表,死死咬住后槽牙,泪雨滂沱如瀑。
  改儿又一次在大河里搓洗得浑身出血。
  后来改儿接到了入学通知单。临行那天,二姨夫二姨硬逼着改儿去给支书磕头谢恩,她不从,爹娘骂她不识好歹,可她恨得咬牙切齿却道不出原委,终被爹娘押着去了支书家大院。她跪在支书面前,磕了仨头,磕一下说一句:“谢叔大恩……”
  二姨夫二姨在一边唯唯诺诺陪着作揖。
  
  火车开动了。改表姐沿站台尾随着车厢依依不舍地奔跑,挥着手不停地呼唤:“姥姥!姥姥……”每一步奔跑跃动,眼角飞出一片泪雨。姥姥则从车窗探出头去,风掀乱了白发,眼光随着改表姐的步履而跃动,嘴里哽咽着喊:“回吧改儿——”不时地抹一把模糊住眼睛的泪水。火车出站了,看不见了,姥姥还在伸着脖子张望,泪珠子像断了线似地吧嗒吧嗒跌落,溅到铁锁的睫毛上,晶莹剔透。
  对座的旅客要求放下窗户,姥姥这才收回身来。坐下来含泪叹道:“俺一走,俺改儿就成没人疼的闺女了……”
  铁锁默然无语。车轮发出咣当咣当的撞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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