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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慧

作品名称:那年地震      作者:果猿      发布时间:2023-03-14 10:56:35      字数:4326

  牛老三不还钱,还得意地说了一段顺口溜,说完还目不转睛地瞅着秦如鲜,毫无愧色,充满挑衅。
  关中人把在潮湿地方腐朽的木料叫涅了,涅了的木料像做黑色染料矾石一样松脆,用手就能捏碎,还带着浓稠的腐汁,把涅字用的生动形象。
  “啐,赖皮嘛。”秦如鲜无奈地摇头说。这一摇头,长涎出溜出来,挂在嘴角。
  秦如鲜这声“啐”,招来牛老三瞪圆眼的怒脸说:“你想搜事?”
  搜事就是找茬的意思,但比找茬更口语,意思更狠点。
  秦如鲜也不示弱,立马就说:“一万年你也得还钱,不还钱才是搜事呢。我家也不宽裕,可不胡周(济)人。”
  虽然几乎文盲的秦如鲜不知周字怎么写,但听多了口语,他也会说,但却不知省略了什么字。
  牛老三又弹嫌秦如鲜到:“把钱还看得敬事的很!”
  在关中人的口语中的敬事,就像再没有干事情能比敬事房的太监给皇上安排伺寝的妃子来得认真了。
  秦如鲜立马回道:“你还了钱,我就把你看得敬事了。”
  秦相武赶紧打圆场。
  “别啐,消停会,看你三叔赖的多有文化。”秦相武哈哈笑着对秦如鲜说,又扭头对牛老三恳求道:“三叔,你再把顺口溜说一遍,让我学学。”
  牛老三说:“我胡诌呢。”说完再也不理秦相武和秦如鲜,反正村里人都说他赖子,他扭头问秦相文:“准备几点走?”
  “十二点,开拖拉机到商洛要四个多小时,接下来还要爬一个小时的山路。”秦相文说。
  “拖拉机上不去吗?”牛老三又问。
  “到山上的小村庄,没大马路,拖拉机上不去的。”秦相文回应道。
  “那安排好了吗?”牛老三再问。
  “看,秦如鲜和秦建社抬一架什摞阁子,秦国祥和秦时越抬抬一架什摞阁子,秦世蒙和秦相武抬柜子,都是一高一矮的搭配,上山下山抬嫁妆就稳当多了。从大队也借来了拖拉机,黄胜开,我引女婿。”秦相文说。
  关中人说引女婿的就是引领着女婿去娶新娘的男人,相当于现在的伴郎。不同的是引女婿的是同辈中已婚的兄长,如远房的堂兄,自己的姐夫,但亲哥哥是绝不担此角色的。由已婚且亲近的男人引领,新郎从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走进你和她的婚姻殿堂,经验和责任都是引女婿的所具备的。传统的风俗从不注释原由,只把规矩地道地执行。
  “哎,说了半天新娘名字叫啥嘛?”牛老三幌着手里的茶缸,恍然地问。
  “叫慧。”秦相武抢着回应牛老三。
  “听着就是贤惠的姑娘。那就喝酒,喝到十二点。”牛老三说。
  十二点很快就到了,驴驹也从灞河回来,把自己涮得干干净净,迎亲的小伙子们酒也喝了不少,个个面红耳赤。秦相文去大房,豁豁把彩礼,礼物及一袋水果糖交给他。黄胜已跑到驴驹家大门外,用摇把把拖拉机发动起来,噗嗒嗒地响,像召唤迎亲队伍启程。秦相文和驴驹出来了,抬着空什摞阁子拿着扁担的迎亲小伙们出来了,夜色下,拖拉突突地低吼着,载着他们向山区驶去。
  
  慧梳着垂腰的发辫,弯月似的眉下,明亮的眸子像夜晩的山林中、深邃澄澈的清泉里明月的镜像,澄澈静娴。厚厚的嘴唇微张着,清泉似的笑意在她厚唇间的浅壑间荡漾,周围看到了她嘴唇的人,都会被荡漾的笑意洒上一身快感。她穿着月白色的短袖衬衣,衬衣下是紧身的背心,把姑娘骄傲的胸脯箍成两个铁饼状,像时势一样坚硬。灰色的凡立丁裤子,黑色灯芯绒塑料底布鞋,这些都是城里姑娘流行的,也是未来公公——豁豁在城里给她置办的新娘装。
  天刚微曦,母亲就拿出崭新的新娘装催她穿上。喜色在母亲的眉梢跳跃,也像跳跃在小山村里姑娘们羡慕目光的花海上。
  慧悄悄地溜出家门,攀着藤条,顺着屋后陡峭山崖上的一条坡道,来到峁头坐下。
  一条小溪顺着山沟潺潺流下,清脆的鸟鸣弹拨着溪流的波折。山风吹一阵歇一会,树冠摇曳得顿挫自在。水色由幽亮到清澈,渐渐地在变脸。草木由暗绿换成翠绿,在缓缓换颜,黎明就这样静悄悄地散向大山。几户人家低矮的房屋散落在山坳的小溪两边,核桃树围着房屋,硕大的树冠蓬蔽了庭院,绿皮的核桃挂满枝头。茂密的野葡萄架在葳蕤的酸枣树上,顺着山坡爬上山梁,山梁上的松树结着嫩绿的松塔,一条蜿蜒的土路沿着溪边爬进深山的村庄。这是进出村庄的唯一道路,慧再熟悉不过了,一会她就要顺着这条小道下山,离开这养育着她的穷山村了。迎亲的队伍就会从这条路爬上山来。
  慧没有见过驴驹,却见过公公豁豁。他们是在西安城郊一家正在盖房子的人家见的面。
  那是半月前的事。
  夏收后,慧和爸爸拉了一架子车的椽子,趁着夜色出山了。
  月明星稀,他们借着月光,沿小路绕过沿路设在国道上的稽查站,来到了城郊的一个村子,希望卖掉椽子,买些麦子或者包谷回去。
  山里人缺失的是土地,峁梁上小溪边炕席大的一片土地,都是十分小心地侍弄着的良田,因而粮食是他们既希缺又需要的。
  爸爸爬在架子车的椽子上,双手搲(wa)着身下的椽子,慧拉着,爸爸只说腿疼。她是山里的姑娘,有一副好身板。爸爸是在灞河边的大堰被一个壮汉用铁鋔(wan)子打了腿,那时还是夜半,慧、勇哥和勇哥的爸爸问他,是否腿被打断了。他说只是被打重了,疼,走路就疼。
  关中口语把抓住说成搲(wa)着、搲(wa)住。搲字虽然生僻,但很古意。
  慧和勇哥两家是结伴出山的,为的是路上两家人可相互照应。
  主人家正在盖房子,就请大木匠来参谋,看看这些椽子的材质,能值多少钱,豁豁就咬着烟袋来了。他矮壮的身材,红脸膛,满身泥土,嘴里咬着一短杆的旱烟嘴,那烟杆较短,豁豁咬在嘴巴的正中,硕大的烟锅就架在鼻头前,正好遮住上唇的豁口。豁豁后面跟着他的徒弟秦相武。豁豁来到慧的架子车前,用手扒拉着车里的椽子,嘴里还说着槐木、榆木、漆木、松木等。扒拉完后,他就能说松木椽子多少,榆木椽子多少,漆木椽子多少,槐木椽子多少,把价钱也估计出来。他说话的时候烟袋还咬在嘴里,不时用眼睛瞄着慧。
  慧扶着架子车车辕,汗水和着尘土抹脏了清秀的脸,几道摔倒时擦伤的血痕挂在脸上,豁豁看他时,她就含羞地低下头,舞弄着垂在胸前的长辫,像只落在多刺的酸枣树上的胆怯的山雀。
  主人家最后以五十斤包谷,外加十斤粮票和两丈布票把椽子买走。主人家要从从架子车上取下椽子了,慧扶着爸爸下了车子。爸爸身子一动,腿就开始疼了。豁豁问:“怎么了?”爸爸只说:“摔了一跤,摔重了。”秦相武就跑回主家,拿了一个小板凳出来,让爸爸坐上。主人家搬取椽子,慧也帮着搬。她扛着椽子,放到主人家的院子靠墙的角落里,在那里栽成一堆。
  慧搬椽子的时候,看到豁豁、秦相武蹲在爸爸的身边,一直和爸爸说着话,还不时瞟着慧。她也看到,豁豁问主人要了一片纸,交给秦相武,爸爸说着,秦相武用笔记着,不时还订正着口音略有差异而弄错的字。
  等慧卸完车里的椽子,豁豁就给主家说,这父子俩赶了一夜路,还没有吃饭呢。慧说他们带着馍,说完就拿挂在车辕上一只小布袋,并说给她们父女俩端两碗开水就好。秦相武就按住她的手,不让她拿出自己的馍。
  “请这父女两吃顿饭嘛。”秦相武对主家说。主家就拿出了热情,请她们父女到家里吃饭。农村盖房子是农家的大事,为木匠和帮忙的乡亲准备的食物也相当充足,管两个人一顿饭是小事。但慧知道,主家的热情是大木匠尽心盖房的回报,让她父女俩沾上边儿了。
  回家的路上爸爸说把她许配给那木匠的大儿子,给木匠豁豁留下了家里的地址和姓名,慧就嗔怪父亲:“你连小伙长啥样都没有见过,就把女儿嫁了,万一像他爸撇着个豁嘴咋办?”父亲就说:“女儿啊,能把你嫁到平原就是爸最大的心愿,你以后不用跟着爸爸爬山梁,下深沟,为辘辘饥肠发愁。人总是好处占一头,坏处也要担一边。再说,那豁豁也不是祖上传下来的,且他儿子在学校教书,能当人民教师,要面对一大群活波可爱的孩子,相貌也差不到哪里去。”
  爸爸说话时额头的汗珠如豆子往下滚落,慧知道那是疼的,她不再说话,脚步却飞一样走起来。
  赶快回家,好给爸爸敷上草药,这是她那个时刻最想办到的事。
  慧是个乖女儿。
  过了几天,豁豁就在秦相武的陪伴下,拿着纸片找到了小山村。爸爸坐在炕头上,让慧叫来队长,豁豁当着队长的面介绍了儿子驴驹:二十八岁,在小学教书,相貌如他。说着就拿出一张一寸照片。
  照片是黑白的,小伙浓眉大眼,很是精神。慧的爸爸和队长传着看来,也满意。豁豁还不时在和队长说对慧有很好的印象,希望做成这门亲事。
  相片最后传到惠手里。她看第一眼,还和大家的印像无俩,姑娘的骄羞让她赶紧把相片藏在稍握的手掌里,手扣在腰际。趁大家淡论婚事,她松开于掌偷看了第二眼。这次她把相片贴近脸看,看到驴驹的脸堂上的皮肤布满豆大的花斑,花斑相连的暗线暗得深浅不一,深时貌合神离,浅时分道扬镳。驴驹皮肤有些粗糙,慧这样认为,这结论也像木锉锉花了慧的眼神。慧心里有点不满意。
  秦相武还在旁边说着,现在快要地震了,到那时,山里树倒山塌石滚洪水汹涌,山民不知将是什么惨象。所以,家里有要办的大事就赶紧办,就上对得起父母,下对得起儿女了,说得慧的父母点头称是。慧都二十五了,弟妹还小,慧为了帮父母,一直不肯出嫁,连亲事也不愿谈。最后父母同意,队长作证,慧的亲事就这样定下了。至于慧心里那点小小的不满意,父母不察,慧又不表,忽略在好事将成氛围中,婚期也约定在半个月之后。
  娶亲的队伍沿着山道爬上峁梁,新郎在队长秦相文的陪引下跨进慧家的柴门,慧就知道那个圈着双腿走进低矮的柴门的驴驹是她的新郎了。
  那时,慧已被弟妹们从峁头拖回家。慧正站在灶台前,目光越过坐在土炕上爸爸的肩头,穿过木窗和柴棚,看着迎亲队伍的到来。她看到驴驹小腿短,大腿长,罗圈着走来,像只黑猩猩,她的心变猛然掉到了灶头的柴禾堆里,沾满了尘土,扎了好多柴刺。她也没有预知到,驴驹的这双腿,让她吃到不少的苦乐,这是后话。
  她木讷的站在灶头的角落,看着父亲拖着被打折的断腿走出屋门去招待迎亲的队伍,把他们招呼到柴棚底下的桌子就坐。
  慧最近惊悸在恶梦中,梦中的父亲被手持铁鋔(wan)子的壮汉打断了腿,痛苦地滚在地下大哭,哭声总把慧从梦中惊醒。
  邻居的大婶大嫂把什摞阁子搬进房里,从妈妈手里接过准备的嫁妆,摆放到什摞阁子里。
  “新郎浓眉大眼的。”邻居一个大嫂擦过她身旁,说。
  “罗圈腿,小老头。”慧苦笑着说。
  “城里人呢,你可享福了。”大嫂羡慕地拉拉她几乎麻木的身子说。
  “哪里是城里,只是平川而已。”慧对大嫂说。
  “平川那不和城里一样,跑两步就到城里了。”大嫂笑着说,说得慧也笑了。
  柴棚底下,迎亲的队伍围着一张八仙桌坐下,帮忙的村民就端来食物招待,每人面前就有一只粗瓷的大老碗,大老碗里有十个荷包蛋,那是娘家人对婆家来的迎亲人十足的诚意。
  鸡蛋有自家养的母鸡下的蛋,还有野山鸡蛋。母鸡下的蛋不够,慧就带着几个幼小弟妹爬遍深山的山梁山坳,在山坡上的草丛中、在山坳下的土窝里,捡拾野鸡蛋,用了一个礼拜捡拾一笼野鸡蛋。她们比别家的孩子走得更远,钻的山林更深,才捡到更多的野鸡蛋。说起来慧也感觉奇怪,穿到人迹罕至的深山密林,竟然没有碰到一只财狼。
  是不是频繁的批斗会,誓师会的锣鼓声,把它们都吓死了,她心里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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