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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的儿女

作品名称:糟老头子情事      作者:李卫荣      发布时间:2023-03-10 20:38:31      字数:3532

  “吃饭!”一声吆喝打断了我的回忆,大儿媳妇端着一碗饭菜凶神恶煞般戳在我床前。“吃饱饱的,好和老情人约会去。”
  那只装满饭菜的大海碗“啪”地撂在我床旁边的桌子上,然后就听见“咯噔噔”下楼声。
  我拿起枕头旁边的手机看一下,还不到七点一刻,今天的早饭比每天早,也比每天热乎,我都感到热气一个劲儿往我被窝里钻。趁热赶快吃了吧,还真让大儿媳妇说对了,我今天要和她中午一块儿在外边吃饭,商量结婚事宜。
  我慢慢腾腾坐起来,把压在被子上的军大衣披身上,从桌上拿起饭碗和筷子,稀里呼噜就往嘴里扒拉饭菜。我的筷子夹起一块很大的肥肉。嗯,今儿个什么日子,怎么大早晨的就给肉吃?我纳闷,接二连三地又有几块肉扒拉进嘴。筷子在饭里又碰到一块肉,我夹起来,好家伙,这大块肥肉白得跟冬瓜片子似的。我明白了,肯定是昨儿个老大家吃炖肉,老大全家除去老大敢吃肥肉,谁都不敢吃。但是老大是“三高人员”,被他媳妇限制不许多吃。老大有时实在馋得厉害,就趁媳妇不在跟前时偷几片肥肉吃。他媳妇为了防备他偷肥肉吃,索性炖完肉以后,立刻就把肥肉全部挑出给我送过来。有时该老二的班送饭,大儿媳妇也把肥肉给我送来。我血压不高,不怕肥肉。再说,就算血压高也得吃呀,小屋子里太冷了,不吃点儿高热量的东西,我真怕熬不过今冬。我现在要死了不就把她坑了吗?我们打算尽快结婚呢!
  说是二层小楼,其实就是我三丫头自己掏钱在院子东边盖的违建房。我们家的小院儿有正房三间,三十平米;西厢房两间,二十平米。正房住的是大儿子一家,西厢房住着二儿子一家。阔绰的三丫头就自己掏钱在小院儿东边盖了一幢有三十多平米的二层小楼。小楼很漂亮,四面的外墙都包着铝合金钢板,门窗也是铝合金的,顶子是天蓝色塑钢的。因为顶子和墙体都太薄,房子隔冷隔热能力都很差,屋子里冬天像冰窖,夏天像蒸笼。因此,无论冬夏,我白天尽量不在屋子里待。
  夏天倒好说,拿把蒲扇和一只小马扎,哪儿凉快就找哪儿待着,还能和老伙计们一块儿遛弯聊天。冬天就难熬了,虽说屋里也有暖气管子,但是自家烧的土暖气没那么热,通到我这个二层小楼里,暖气管子里就没剩多少热气了。脸盆里的水要是夜里没倒,第二天就冻一层冰。每天早晨倒夜壶,我还得先用热得快烧一壶热水倒进去,待里边的尿慢慢融化,再倒进下水道。最难熬的是黑夜,我把所有能压在被子上的东西都压上了,被窝里仍然跟冰窖一样冷。好容易熬到天亮,吃完当班儿子家送上来的呜哩呜吐不冷不热的早饭,太阳好又没风的天气,我就全副武装拎个马扎找个避风的墙脚旮旯晒太阳。有时早晨和中午都到什刹海边上的小饭馆吃饭,大半天就可以享受小饭馆里的温暖和热闹了。就怕大风天,只能躲家里躺床上,像夜里睡觉一样,把所有的能压在身上的东西都压上,甚至我妈留下的那只大木头锅盖。
  为这事,我先跟住正房的老大念叨,说要嘛在他们的屋子里给我加一张床,要嘛在我住的小二层里生个火。兔崽子“好好好是是是”,口头答应得挺好的,可就是不办。也不知道他天天在外边瞎跑什么,家里根本找不着他的人影。跟儿媳妇说吧,人家说“还是等您儿子回来跟他说吧,我在这家里做不了主,啥都得听他的”。后来我又和住西厢房的老二说,老二说“我哥一家独霸正房三间,您不找他找我干吗?您瞧我这两间西厢房,还有下脚的地吗?您也别身在福中不知福,跟您说,要不是我们两口子死乞白赖拦着,您孙女儿早搬进您二层小楼里住了”。老二说的是实情,两间总共不到二十米的西厢房,住着四口人:老二两口子和闺女睡北屋大一点儿的那间房,老二的儿子睡小一点儿的南屋。北屋有两张上下铺,老两口睡一张上下铺,老二闺女睡一张,中间拉一道帘子。依老二两口子的意见,让孩子睡下铺,上铺放衣物和乱七八糟东西,这样显得整齐。上边睡人下边放东西,一进门就给人家一种拥挤凌乱的感觉。老二闺女不干,说“耳朵眼大的地方住三个人,怎么住都又挤又乱。逼急了我就搬进爷爷住的二层小楼里,他一个人住十五平米,折跟头打把式都没问题”。老二说“您没事就别掺乱了,我们两口子和闺女天天为没地方住打得热窑似的,您再掺和进来,我们俩明儿个就得离婚”。
  “老不死的,还活得有滋有味的。”临出门时,我听见老二小声嘟囔。
  俩儿子不行,我就把希望就寄托在闺女小三儿身上。我那小三儿继承了我的基因,长得特别漂亮,是胡同里出了名的美女。学历也是我们家最高的,某大学公共关系系肄业。这孩子念大学时搞了一个外地的对象,没毕业就跟对象回他老家大西北了。这才回来没几年,不过好像很有钱,听说在昌平买了一栋别墅。这座上下三十多平米的小楼就是闺女掏钱给我盖的,小三儿说省得让我在俩哥哥家轮班住受他们的气。二层小楼盖好了,闺女让我住楼上,说哥嫂们上楼嫌麻烦,找我茬的频率肯定会大大降低,我耳根子肯定清静不少。当时小楼落成正好是秋季,小三儿给自己住的一层装了空调。告诉我她现在钱和时间都不凑手,二楼就暂时不装,保证冬季到来之前把二层装上冷暖空调。可是好几年过去了,别说给我装空调,我连小三儿的面儿都很少见到。我打算再见着小三儿时和她说说,没钱就别给我装空调了,反正她也不在家住,干脆就让我住她的一楼算了。想法不错,可惜难见小三儿的面。
  去年腊月初八我生日这天,闺女急匆匆赶来了,在胡同南口那家叫如意的小饭馆给我办了生日宴,把她哥哥两家都请来了,还送给我一条特别高级的水獭皮围脖。
  饭桌上,俩儿子一致认为这条围脖是旧的,肯定是妹夫用过的。小三儿:“说不假,你们给拿出条新的呀!”俩儿子被问得哑口无言。
  这俩不孝之子,不光对我不好,对小三儿也不好,不忘抓住一切机会诋毁我闺女。但是甭管怎么诋毁,我的小三儿对我就是比你们对我好,甭管围脖新旧也是闺女孝敬给我的礼物,围在脖子上也管暖和,闺女还花钱给我过生日。你们呢,一窝八口的就知道俩肩膀扛一脑袋来吃饭,谁为我过生日掏了一分钱?再说,小三儿好不好也是我唯一的亲骨血,和你们不一样。
  “小三儿说得对,别说拿出新的,就算你们拿出一条比她送的还旧的围脖我都喜欢。”我附和小三儿。
  “小三儿好,小三儿孝顺。”我的话招起俩儿媳妇不满,“从今后就让小三儿给您做饭吃。您饿成就剩两层皮也别找我们!”
  一场生日宴就这样不欢而散,气得我也忘记和小三儿说住她一层的事了。
  一大碗饭菜很快就消灭干净,被窝里也暖和起来。我穿好衣服,用热得快烧了一壶水,先往夜壶里灌,再灌暖壶。夜壶里的尿冻上了,倒些热水把尿化了,出去倒进胡同里的下水道,省得待会儿儿媳妇进屋取空饭碗时捂鼻子,嚷嚷满屋子的尿味,快熏死人了。
  我提着夜壶下了楼。上天怜悯我,七十出头的人了,没有一点儿毛病,腿不疼眼不花。街门已经开了,我扶着门框正往外迈腿,一个人站在我面前,敢情是我的小三儿。小三儿上边穿着一件大红紧身羽绒小袄,下面是刚盖过屁股蛋儿的黑裙子,高跟长筒皮靴和短裙之间露出一截肉色的丝袜。
  “腊七腊八冻死寒鸦,你穿这点儿衣裳不冷吗?”我心疼地看着闺女抹得雪白的脸和鲜红的小嘴唇儿,“今儿个是腊月初七,明儿个才是我生日,孩子你记错了。”
  “您快起开让我进去,我急着找一份文件。”小三儿说,擦着我的身子挤进门。
  看小三儿那急匆匆的样子,我知道不赶紧和她说换房住的事就没机会了。我说:“三儿呀,爹知道你很忙,爹不想耽误你工夫,把你一楼的钥匙给爹撂下就行,爹在上头都快要冻死了。”小三儿说:“行,您先倒尿去,我进屋拿完文件就把钥匙给您。”
  孝顺的闺女答应得很爽快,我往南走几步在小胡同的下水道篦子上倒完尿,又把夜壶口朝下甩了几下,确定里边干净没有尿液了,这才起身往回走。离家门还有十来步远时,碰见遛早的老郑。
  “郑大哥,够早的您呀!”我招呼。
  “建国你也不晚呀!我等会儿你,咱们一块儿吃早点。”
  “我今儿个吃过了,老大家送来的,早饭多油水又大,我想回去先沏杯茶喝,再去什刹海找您。”我可不好意思说大儿媳妇把没人吃的大肥肉都给我吃了,会让街坊邻居笑话的。这年头刨除去吃不起肉的穷人,谁还吃大肥肉?
  “行。”老郑说,往胡同北边指指,“刚从你家出来的是你三闺女吧?大冷天这孩子咋穿这么少哇?也不怕冻着。”
  顺着老郑的手指我往北望去,果然是小三儿。
  “三儿呀,把钥匙给爹留下了吧?”我冲着小三儿的背影喊,回答我的是一阵“笃笃笃”的高跟鞋声,小三儿的身影在胡同北口一闪,消失了。或许小三儿见我久久不回来,把钥匙给我撂家里了吧?我想,和老郑说声“一会儿见”就回去了。
  我在自己的屋里找了半天,也没找见钥匙。或许孩子根本就没锁一层的门?我又下楼推小三儿的房门,哪儿推得开呀?人家早锁上了。
  “狗娘养的小三儿!”我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声,两行凄惶的老泪顺着眼角流下来。小三儿呀小三儿呀,你可知道你的生命是你妈用命换来的吗?你可知道你爸爸你奶奶为把你抚养大,吃过多少苦吗?你可知道为了你,你的爸爸差点儿被厂里开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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