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被第一个对象吓跑（2）

　　大妈这要求有点儿难住了我和我妈，我们家五个秃小子，我妈是家庭妇女，就我爸一个人挣钱维持全家七口人的生活，哪儿有余钱去照相馆照相呀！
　　“建国，用你去年毕业证上的照片不就行了吗？”还是老佛爷的脑子快。
　　“行！”我就走出正房进了我们五兄弟的卧室——其实说卧室，那是大词小用了。什么卧室呀？就是我爸我妈把正房两间的廊檐，在东半部往外接出一小间房，屋里从南到北就一张大通铺，五兄弟睡在通铺上连一点儿缝隙都没有。大概因为睡觉挤的吧，我们五兄弟都是细长的个子。因为我的四个兄弟都到乡下插队了，眼下大通铺上就睡我一个，所以最近我的身体也稍稍长宽了。拿过枕头边我的那只小铁盒，找到毕业证，撕下上面的照片，我便迫不及待地来到正屋递给张大妈：“您看，上面有个钢印应该不碍事吧？”
　　“别说钢印，铁印也挡不住咱家建国的俊气！”大妈说，端详了一会儿，就把我的照片和李艳俊的照片一起用手绢包好，又掀开大襟儿，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我这就去艳俊家，你们娘儿俩好吧！郎才女貌，艳俊保管愿意。”大妈说，起身离开我家。
　　目送着大妈走出大杂院的背影，我心里喜滋滋的。如大妈所说，果真李艳俊愿意，我娶个和王丹凤一样美艳的妻子，还不羡慕死老班长韩青？要知道，那家伙长得比我还英俊，比我还聪明，他家又比我家有钱。我娶王丹凤，他就应该娶天仙。可是人间哪儿有仙女呢？
　　八字还没一撇呢，我和韩青去郊区进瓜的路上，就把这事和他讲了，其中不乏有显摆的意思：“哥呀，你还记得那次你请我看电影时，咱俩说的话吗？”
　　“记得啊！那是孩子话，不算数。”韩青说，“这一年多咱去郊区倒腾买卖，经常和社员们打交道，别的没记住，我倒是记住了他们的一句口头禅：丑妻近地破棉袄，家中三件宝。后两件咱就不必探讨了。单说这丑妻是家中的宝吧，倒是和自古‘红颜祸水’之说很吻合。商朝灭在苏妲己之手，西周灭在褒姒之手，汉朝权臣董卓因为貂蝉被手下爱将吕布杀死，楚国灭于美女西施之手，清朝灭于慈禧之手。你会说那是当皇帝的事，跟咱小老百姓无关。武大郎是小得没法再小的老百姓了吧？还不是死于他美丽风骚的妻子潘金莲之手？再说，刚才你说的李艳俊的家庭条件太优越了，和你家的条件相差天上地下，她能愿意？依我看，还是不要见的好，省得伤了咱哥儿们的自尊心。”
　　“正因为我家条件太差了，所以不想错过这机会。”我回答，生平头一次没听老班长韩青的，“我家不像你家，你父母都挣钱，你爷爷的退休金有一百多，还住着三居室楼房。我家五个秃小子，就我爸一个人工作，要钱没钱，要房没房。要是娶个家庭条件也困难的女孩儿，没钱给人家买‘三转一提拎’不说，娶进来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横是不能让人家和我弟兄们睡一起吧？人家李艳俊家有钱又有房，结了婚我可以倒插门住在她家呀！和你说吧哥，李艳俊家庭条件这么好，别说她美若天仙，就算长得跟猪八戒一样，只要她家有房让我住，我也愿意。”做倒插门的女婿是件很丢自尊的事，说这话的时候，我脸都臊红了。
　　“问题是人家李艳俊不是丑如猪八戒，而是美若天仙。”
　　“那她要愿意，不就更好了吗？”
　　韩青沉思一会儿：“兄弟，你想过没有，一个家庭条件这么好的高干女孩儿，本人又长得这么漂亮，凭什么愿意嫁给你呢？换一个个儿，要你是李艳俊，你会同意吗？”
　　“这——”我答不出来。其实不是答不出来，是不愿意回答。明摆着呢，我要是那个女孩儿，肯定不愿意。“可是，凡是都有个万一，万一李艳俊要愿意呢？”
　　“那就是李艳俊出了状况。”
　　“出什么状况？总不能精神不正常吧？”
　　“我不是说精神出了状况，而是身体。说不定和男人乱搞怀有身孕，赶紧将自己匆匆嫁掉了事呢！我这话不中听，你千万别生气，谁让咱们是好哥儿们来着？好哥们说话就别掖着藏着，就开门见山，有什么说什么。”停了一会儿，韩青又说，“你一定要去见李艳俊，大哥我也不能死乞白赖阻拦。万一李艳俊愿意，她又是一个非常纯真的女孩儿，错过岂不太可惜？再者，无缘无故就不去见，也拂了张大妈一片美意，以后再遇上合适的姑娘，张大妈该不管了。但是建国，哥嘱咐你，见面时脑袋瓜要理智一些，眼睛要敏锐一些，态度要矜持一些。千万别一见着美女就不知东南西北，脑袋瓜一热就把头点得鸡啄米一样，这样让人家女孩儿瞧不起，结婚以后你都抬不起头。”韩青婆婆妈妈地嘱咐了我一路，比我老妈还啰嗦。
　　那天去李家相亲好像是九月二十几号，离国庆节不太远。我特意穿上妈妈头一天为相亲从百货大楼花十二块钱买的蓝的确良裤子和白T恤，脚下是爸爸厂里发的解放牌新劳保鞋。
　　大妈在前我在后进了李家的四合院。好家伙，院里的气派差点儿没把我吓住：房子虽然是那种前出廊子后出檐的老房，但是廊檐和门窗都油漆一新，跟当时的口号“祖国山河一片红”特别吻合，一律鲜艳大红色。再配上正房和厢房连一起的曲曲弯弯游廊，特震撼。院子正中还有一座小假山，假山前头有一棵挂满红红的咧嘴大石榴的石榴树，石榴树旁边的春凳上，搁着个特大玻璃鱼缸，几尾大红金黄乌黑的金鱼儿在鱼缸的水草中穿梭。
　　说实在的，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阔的人家，张大妈常挂在嘴边的解放前她当老妈子的旗人家不过如此吧？这时候，好哥儿们韩青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来：一个家庭条件这么好的高干女孩儿，本人又长得这么漂亮，凭什么愿意嫁给你呢？要不，我趁早脚底下抹油，蔫溜吧？可是张大妈都把我带进李艳俊的家了，我要是蔫不劲儿走了，张大妈以后对她干姐妹如何交待呢？正当我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办好呢，一个蓬头垢面又大又胖的疯丫头突然冲出正屋向我跑来，使劲儿抓着我的手就往屋里拽：“哥哥和我入洞房，我要生大胖小子，生大胖小子……”我拼命想将手从疯子的手里拽出来，但是疯子的劲儿特别大，我根本拽不出来。
　　一位俊俏的姑娘从正房出来走到我们跟前，轻轻拍了拍疯子肩膀，“好姐姐，快回你的屋子，回头妹妹就把他领给你。”
　　疯子松开我的手走了，一面还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我：“妹妹，把他还给我，你不许自个儿要啊！”好嘛，我成了姐妹俩的物件了。
　　“姐姐来了呀！”人没到，声音先到了。我看见一个长得端端正正穿着利索的老太太从正房迎出来，老太太抓住张大妈的手，“姐姐呀，老说瞧瞧你去，可就是老抽不出工夫。别看老大傻了吧唧，可知道好美，天天吵着闹着要我给买新衣裳。就她跟皮缸一样的大胖身子，我上哪儿给买去呀？就没日没夜蹬缝纫机给她做。蹬得我这双小脚儿大脚趾头都木了。唉，准是我上辈子缺德造孽了，老天爷才让我生个傻丫头。”老太太说着，撩起衣襟擦眼泪。
　　“妹子快别这么说，傻人有傻人福气，说不定等你老了还没准儿得傻闺女的益呢！再说，生傻丫头也不赖你呀，怪他们老李家的风水不好，指不定得罪了哪路神仙，才让他家这一辈出个傻子。这以后就行了，你们住的这个大院子过去是阔人家的，风水肯定好。该着艳俊生孩子，肯定各个都伶俐着呢！”
　　“妈呀，您跟我大姨儿咋这么多闲话呀！”一旁的俊俏姑娘扭扭鼓着身子，满脸的娇羞，我猜她就是李艳俊。
　　“瞧我这脑子，一见着你大姨就有说不完的话，连正事都忘了。”老太太拍拍自个儿的脑袋，“这两天艳俊天天催我，让我先把给她姐姐做衣裳的事放放，让我催催你，赶快把建国带来。”
　　“妈，您说什么呢？”李艳俊嘟起花骨朵一样的小嘴儿，“您这不是张罗不张罗，给人家卸底儿来了嘛，谁催您来着？”
　　“得，是妈的错，嘴上说话没把门儿的。”老太太拍拍自己的嘴，指着我问张大妈，“姐姐，要是我没猜错，这小伙子就是建国吧？”
　　“对，对。”张大妈说，指着李艳俊，“干脆我这就给你们介绍一下吧，她是我干外甥女艳俊。”又指指我，“这孩子就是我们院儿的建国。瞧建国长得多俊呀，就跟年画上的张生一样。”又瞧瞧李艳俊，“建国要是张生呀，我们艳俊就是崔莺莺，多般配的一对呀！”
　　“大姨呀，您和我妈净顾闲说话了，也不让人家建国进屋喝口水，大热的天就把人家就晾在毒太阳底下。”李艳俊说我名字时没带姓，显得很亲昵，就好像我们是相识已久的好朋友。这让我感动，也让我心里不太舒服，哪有和男人初次见面的大姑娘称呼人家就不带姓的呀！
　　“哎呀，”李艳俊母亲拍一下脑子，“成天价被傻老大追跟得没一点儿记性了。是呀，咋忘记让人家孩子进屋了呢！”李艳俊妈妈的目光转向我，“孩子，快进屋待着吧！她大姨你不是爱喝龙井茶吗？艳俊她爸单位夏天发的，因为他是厂长，特意多发了他几斤招待茶，老说给你送去，让这个傻老大追跟得连喘气儿的工夫都没有。艳俊，你快进屋把茶沏上。”
　　李艳俊说声“是”，就蹦蹦跳跳跑进屋，她苗条活泼充满青春活力的身影很是养眼。
　　我跟在两位老太太身后进了屋。
　　一进门是李家的客厅——好家伙，又把我震撼得够呛。客厅不小，环三面墙是擦得锃亮的书柜，摆着一层层的书。透过书柜玻璃，能看见里边有好几套《毛泽东著作选集》和一摞大小不一的红皮毛主席语录书。书柜里还摆放着很多瓷的玩意儿，狮子大象鸡猪狗的都有。客厅南边是一张可以坐三人的长沙发，长沙发两边各一张单人沙发，一律都是黑色皮子的。长沙发前面放是一个玻璃茶几儿。最让我震撼的是客厅地上居然还铺着一块四方的地毯，大红地儿，正中开着一朵非常大的金色向日葵。我的穿着解放鞋的脚停在门槛外边，心里嘀咕万一主人让脱鞋怎么办？我天生的臭脚，今儿个又被尼龙袜子一捂，脱鞋还不把人家熏死？
　　“建国，快坐呀！我们都是年轻人，干吗那么腼腆呀！”李艳俊过来把我拉到离门最近的沙发上坐下，“怕把地毯弄脏吗？没关系，国外进口的吸尘器好使着呢，只要一吸，渣毛东西都剩不下，连味儿都给吸走。”
　　世上居然还有吸尘器这玩意儿？吸尘器还能把味儿吸走？走南闯北也算见多识广的我头一次听说。将来我要是发财了，非得买一个吸尘器不可，每天打开，把我的臭脚往吸尘器跟前一伸，顿时臭味就被吸到九霄云外，省得我妈天天逼着我洗脚，省得跟我挤在大通铺上的几个弟弟要捂着鼻子才能睡着。
　　张大妈喝了几口滚烫的茶，指着我说：“建国和我是一个院儿的邻居，这孩子心眼儿可好了。”然后就把我从头到尾夸了一遍，“建国不光能吃苦能挣钱，思想也红。平时一有空就捧着红宝书读，以前有早请示晚汇报时，我们院儿里都是建国带着。”大妈一口气喝了多半杯，让李艳俊续茶，“不是大姨说你，你这孩子就是天生小姐的命，眼里没活。以后你们俩成家呀，我看家里家外的活都得是建国的。”喝了几口，大妈又继续说，“艳俊你得学着做点儿家务。成家了，建国负责在外边挣钱养家，带孩子做饭缝缝补补的就得是你的事。不上班也不能在家游手好闲是不？那还不得把建国累死。”大妈说话的口气，好像我和艳俊的事已经板上钉钉，好像我们立刻就成家有了孩子似的。
　　“大姨，您说错了，国庆节一过我就上班。”张大妈的话刚一说完，李艳俊立刻反驳，“不但上班，而且还是国家干部。”
　　“那敢情好。”张大妈说，转脸问李艳俊妈，“大妹子你咋不早告诉我艳俊当国家干部的事？”张大妈说话挺有意思，老把将来时的东西说成现在时，“你要早告诉我，我今儿个不就不带建国来了吗？让人家孩子白跑一趟。”
　　我读懂了张大妈话的潜台词，那意思是李艳俊当上国家干部，我就配不上人家了，所以说白来一趟。我也有自知之明，大妈既然这么说了，我干脆就借坡下驴，别再自找没趣。便说：“大妈，我刚想起来，我和发小韩青约好了，十点钟他到我家找我，我们要去平谷批发水果。我得赶快走，我父母还指望着我养家糊口呢！”我最后这句话暗含的意思是：李艳俊你爱当啥随便，跟我李建国没关系，我没时间跟你瞎耽误工夫。
　　“建国你别急着走，听我把话说完。”李艳俊拽住我的手，“你也和我一样可以当国家干部的。”
　　“我？”我指着自己，“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老百姓，坟头上根本没有当干部这棵蒿子。别忽悠我了！”我仍然要走，李艳俊仍然死死拉住我的手不放。
　　“建国你给大妈个面子不行吗？听艳俊把话说完了再走。”张大妈发话了。这老太太还没觉出来，正是她的那句话我才要走的。
　　“听您的。”大妈既然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再张罗走就有点儿不近人情了。
　　“是这么回事，”李艳俊说，“我爸他们厂扩建一个车间，工人和干部都缺，所以上边批准招工，原则优先职工子弟。而且优秀高中毕业生招进厂以后不做工人，以工代干当干部，一两年以后转为国家正式干部。建国你不也是高中毕业吗？所以我说你也能当干部。”
　　“我又不是职工子弟。”我冷冷地说。
　　“我们的事一成，你不就是职工子弟吗？”
　　好个李艳俊，脸皮比城墙拐弯儿还厚，头一次见面还没十分钟，她居然就把我列入他爸爸的职工子弟了。这话当然只能在心里不能说出来，否则太伤李艳俊自尊心了。“不行，即便我和你成了，我们也只是男女朋友的关系，与职工子弟还差着关键一步呢！”最后这句话一说完，我就有点儿后悔：万一李艳俊说出“我们立刻结婚你不就成了职工子弟”的话，我该怎么办？莫非真的立刻和她结婚？虽然她家条件那么好，虽然我家有四个秃和尚弟兄只有两间平房，但是我也不愿意在婚姻大事上这么仓促。
　　“是不是职工子弟，你说了不算，别人说了也不算，只有我爸说了才算。因为他是那个厂的第一把手。我爸听谁的？得听我的。”
　　“建国，我看艳俊说得挺在理的。这事大妈就替你做主了，既然艳俊愿意，你们俩处对象的事就说定了。”大妈很果断地说，拉着一直没言语的李艳俊母亲，“大妹子，咱们到那屋坐会儿，让俩年轻人聊聊，亲热亲热。”
　　两个老太太走了，偌大的客厅里就剩下我和李艳俊。我特意把自己挪到单人沙发上，毕竟是初次见面，离李艳俊太近了，怕她怀疑我图谋不轨，企图对她耍流氓。别回头对象没搞成，我再赚顶流氓帽子戴，太不划算了。
　　“李建国你怎么那么木呀？离我那么远坐着干吗？告诉你，我们现在是恋人关系，是情侣关系。我爸是十三级高干，上面经常发内部电影票，他自己不看，都让我看。你知道人家外国吗？像咱们这种关系就跟夫妻一样，可以住在一起随便上床的，人家管这叫同居。”李艳俊说着，从长沙发上起来走到我跟前，突然就扑进我怀里抱着我脑袋就亲嘴，嘴里还命令我，“李建国你傻逼呀，还不快伸出手把我搂住？你长得太帅了，特像王心刚，我一会儿也忍不住了。快，把我撂沙发上，趁着两个老太太不在，我们……”
　　我感到扑在怀里的李艳俊浑身好像在发抖，连说话的声儿都变了。我虽然已经是二十一岁的大小伙子了，哪儿见过这阵势？正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时，李艳俊突然离开我怀里解自己裤子，脱开身的我吓得兔子般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