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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黑山阻击战//爸爸自诩轰轰烈烈过(续)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3-03 19:16:17      字数:4363

  黎明时分,敌机裹带着滚雷似的轰鸣飞扑阵地上空,号叫着盘旋俯冲,伴着凄厉刺耳地尖啸,仿佛连接成串的炸弹倾泻而下,天崩地裂的爆炸声撕碎了黎明的朦胧面纱,山头上登时变成了一片焦糊的火海。紧随着敌炮群发威了,蝗群般呼啸而来的炮弹遮暗了半边天空,密集得如同倾盆的鞭杆子雨劈头盖脸砸下来。整个山头完全沉没在浓黑的烟雾中,爆炸掀起的泥土几乎让人窒息,强烈的轰鸣撼摇着撕扯着高地,血肉随着前沿工事的铁轨门板土石什么的一次次飞上天去。山头给犁翻了一遍。
  爸爸说敌人的炮击他经历过好些次,没见过这么凶猛邪乎的。
  铁锁听着手心攥出了汗。
  第一遭炮击刚过,排里就有七人阵亡,八人负伤,连里的伤亡人数不清楚。大炮一停,激烈的枪声随之而起,敌步兵成营的密集兵力开始发起攻击。爸爸听见副班长在嘶叫,扭头一看,副班长的右臂没有了。那只右臂掉在近处,惨白的五个指头还在颤动。爸爸刚替副班长缠扎好绷带,就听排长吼叫:“敌人上来了!打!”于是排里,乃至整个连里所有的枪都开火了,同时密如冰雹的手榴弹飞向敌群。
  敌人密密麻麻地往上涌,黄压压的一片,像漫山遍野的黄羊群,督战的军官便是牧羊犬。前排倒下去,后排也不理会,踩着死尸嗷嗷叫着往上冲,血水浸胀了坡地,爸爸清楚看见敌步兵踏上去脚下直打滑。战场上国民党正规军士兵并不是泥捏草扎的货色,也真他娘的不怕死。
  以往打仗中间还有间隙,然在黑山没有。敌步兵一退,几架敌机便疯狂地啸叫着在阵地上空倾泻炸弹,紧接着敌炮群的炮弹又呼啸着覆盖下来。弹着处腾起的烟柱相互纠缠,粗暴的气浪裹卷起辛辣的硝烟形成一股狂风,横扫过来漫山一派横溅竖迸,尘扬土崩,飞沙走石。炮火刚一延伸,硝烟未散,敌步兵黄乎乎一片又蜂拥着上来了。工事已经完全摧毁,阵地上弹坑累累,碎石成堆。在毫无依托的情况下,爸爸他们只能利用弹坑和烧焦的碎石堆掩护着摸爬滚打。连长弓着身体在山头上跑过来跑过去地喊:“沉住气,不着急,把敌人放到五十米,集中火力打下去!”
  不料这竟是连长的最后一道命令。在连长跑向别的排时,一颗炮弹正落在他头上,轰的一下被炸成了抛洒四野的零碎杂件。指导员红着眼跳出来:“为连长报仇!打!狠狠打!”
  轻重机枪和步枪一齐狂叫,成束的手榴弹在敌群中间爆炸,敌人不停地倒下去,几乎一枪就能打俩。而我们的人也在倒下,排里已经伤亡过半,炸平了的前沿工事到处是无人把守的豁口。爸爸带着班里能动的战士,以弹坑为工事跳来跳去补位打。敌人越来越近了,指导员指挥统一投弹,当敌人近到三十米内时,随着指导员一声口令,爸爸他们突然投出密集的手榴弹,炸得敌人哭爹叫娘,死伤大片。接着指导员灵机一动发起一个反冲锋,兵败如墙坍,第二次攻击的敌人哗啦啦溃退下去。
  爸爸很清楚,黑山阻击战其他阵地一样打得残酷。
  豆瓜野兔般跳蹿,跳进爸爸俯卧的弹坑。一双泣血的眼睛红如兔眼,脸面焦糊,龇着白牙冲爸爸笑:“班长,比起你的三打四平,怎样?”
  “咋比啊傻小子?活下来就是造化。”
  爸爸一脸肃穆。三打四平他念叨过多次,特别是叹惜他那牺牲的班长。那场血战开打在黑土地的夏天,飞机炸,大炮轰,激战的双方所有的轻重型武器都在争先恐后地啸叫。一条街一条街攻击着前进,四平满城的建筑物在燃烧,白昼分不清是阳光还是火光一片刺目的明亮,黑夜火光叠加照明弹的眩光跟白昼一样晃眼。光照下满街横七竖八的尸体,有敌人的,也有咱们的,热浪里尸臭熏天;墙上溅的是血,街面淋洒的是血,坑洼处汪着的是血,赤血染红了眼球。
  沿街打了两天,几乎是强攻,咱们的人牺牲惨重,都给撂倒在街面上。爸爸在抗联打仗就爱琢磨,这当口又琢磨出了名堂,立刻爬过去找班长递话。班长念过初中,可为人豪爽,有文化从不摆架子,爸爸和他挺投缘,常常推心置腹。战前班长写下血书,要求党组织在战斗中考验他,吸收他加入共产党;而且一直心存阴影的爸爸经他开导,也决心火线入党了。当时爸爸对班长建议道:“挖墙洞,搁炸药包轰开墙壁,再用手榴弹刺刀解决屋内的敌人。我寻思这么打比沿街进攻要容易得手,伤亡也会小些。”班长当下就引着爸爸去见营长,营长听后马上下令各连执行,并对爸爸青睐有加:“有头脑。打完仗给你记功。”
  爸爸说:“我要争取火线入党。”
  营长首肯:“只要我活着,就做你的介绍人。”
  于是,真正的巷战开始了。爸爸抱着炸药包,披挂在身上的衣裳都成了破布片,干脆光膀子上,轰的一声一堵墙壁在他面前墙倒壁塌。紧接着手榴弹下雹子一样砸进去,硝烟稍散,排长、班长便带领战士们端着刺刀冲了上去。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打,一幢房一幢房地厮杀,敌人有些顶不住了,能够听到敌方督战官穷凶极恶的嘶叫。敌人够顽强了,跟恶狗撕架一般与你厮打,你红了眼他也红了眼,刺刀寒光闪闪,拼得迸出火花,有炸伤的敌兵躺在地上还咬牙瞪眼地朝你开枪射击。
  好像在一个后晌,砸过手榴弹后,班长冲上去与敌人拼刺刀,被敌伤兵射杀,后背心中数弹。在旁边的爸爸撂倒一个敌兵,吼叫着跨步上前一刺刀将敌伤兵穿了一个透心凉。
  往下爸爸代理班长,包括他班里还有五个人。巷战在继续扑打厮杀。敌人后退一处,就放火烧一处房屋。浓烟滚滚,火光熊熊,敌方督战官叫嚣着,“烧他!拿去了也站不住脚!”烟熏令人窒息,火燎更是如同酷刑叫人难以忍耐,爸爸被逼迫着选择了不停歇地持续攻击,这样反倒站住了脚跟。几天打下来,爸爸说他根本觉不出饿啊渴啊什么的,连浓烈的尸臭味都闻不出来了。炸药包、手榴弹、射击、刺杀,脑子里就想着打,耳朵里充塞的尽是一声接一声的爆炸。穿破屋,走烂巷,时而子弹出膛,时而刺刀见红,没注意脚下踩到腐烂死尸的肚子,扑哧一响犹如踩进了泥沼,什么感觉都麻木了,就一双眼睛火灼似的血红。
  爸爸在攻击一座高层建筑时负了伤。
  已是夜晚了,敌人发射的照明弹和飞机投掷的曳光弹,光照一片雪白,大楼门外地堡里喷吐出机枪的火舌。一个轻伤的战士欲上,爸爸拦住他,自己接过炸药包光着膀子扑了出去,只听见营长高喊:“机枪掩护!”爸爸爬行了一段距离,随着几个蹿跳,几个就地打滚,炸药包靠在了地堡墙上,拉着引线,转身翻滚下来,一串动作一气呵成,多少让人眼花缭乱。地堡轰隆一下飞上了天,爸爸跳起来就往大门口冲,却被楼房窗口射下的子弹打中了右胸上部,前面穿进一个弹洞,弹头从后面钻出绽开一朵大花。爸爸一头栽下去,抬下来时怎么弄也弄不醒。
  爸爸苏醒过来,早已躺在野战医院里了。听说部队撤出了四平,爸爸心里难过,死了那么多人,想想都受不了,光抹泪说不全乎话。
  营长前来探视爸爸,说批准他入党了。爸爸问:“班长呢?”
  “烈士。追认为中共正式党员。”
  爸爸没有说话,望着窗外明媚的阳光,两颗泪珠滚跌下来。
  临走营长说:“部队伤亡大,正在整编。等你出院,可能咱们就不在一起了,保重吧。”爸爸鼻子酸涩,有些依依不舍。营长握着他的手说:“仗会越打越大,也越打越纠结。所以才会这样,打烂了整编,再打烂再整编。”出门时营长又说,“相信你还能进步,走到哪儿都是好样的。”
  出院后,爸爸来到了现在的部队,任班长。
  
  当爸爸他们打退敌人第五次冲锋之后,全排只剩下了六七个人,整个连队也不过二十来人了,而且指导员就在刚刚过去的反冲锋中阵亡。敌人太歹毒,对反冲锋实施炮火覆盖,连自己人都砸在了里面。其间爸爸也挂了彩,一块弹皮嵌进了他的肩胛。那时身负重伤的连长代理人排长欲将指导员的尸体抢回来,部署还没来得及动作,羊群般的敌人又发起了冲锋,于是不得不放弃行动。听见敌督战官声嘶力竭的喊叫与尖厉呼啸的子弹一道飞了上来,排长撑着血糊糊的身体学着指导员高声激励战士们:“咱们连从来没有孬种!誓死守卫阵地!就是打剩最后一个人,也绝不放敌人过去……”话音未落,一梭子弹正中他的面门,血溅了爸爸一脸。
  爸爸疯叫着将弹夹里的子弹全部倾泻出去,更换弹夹又打,双眼喷火滴血,直瞪着冲上来的敌人:来吧!不要命的上来吧!“班长,”激战中爸爸听见副班长在喊,“人在阵地在——”爸爸大声应着,顾不得回头,在甩出几颗手榴弹换弹夹时,却见副班长独臂抱着一束拉了弦的手榴弹冲进阵前的敌群。爸爸没听见轰然的爆炸声,只听见自己的心咔嚓一响,跳起来端枪怒射,敌人成片栽倒在他的脚下,他发出一阵阵狂笑。
  豆瓜一把将爸爸拽进弹坑:“班长,现在是你代理指挥了!”
  爸爸一下愣怔,回头看看阵地,猛然醒悟过来似的,提着枪担当起指挥员的角色。爸爸率十几个战士,把敌人放近到三十米左右,突然以密集的火力,或者投出成束的手榴弹,一块一块地杀伤敌人,在战士面前展现出他的机智和沉着。在爸爸指挥下打得解气,战士们情绪激昂,终于敌人扔下一百多具尸体,进攻又一次像坍塌的院墙垮了下去。
  大伙冲爸爸竖大拇哥,爸爸笑着:“我又进步了。”
  爸爸的笑还没收回,敌人仿佛激怒了,午后的炮弹如同倾盆暴雨般狂泻下来。天崩地裂,翻土倒石,阵地上没有单个的烟柱和单声的爆炸,像一个疯狂的火球滚雷般掀起大片浓黑的沙尘风暴。天空给熏暗了,山头给吞噬了,整个阵地在狂轰滥炸中抖动着,眼看要塌陷进地下去。
  敌步兵顶着炮火蜂拥着嗡嗡地上来了。爸爸清点一下人数,阵地上还有八个人,从他咬住的牙缝里崩出一个字:打!阵地前的坡地被鲜血泡酥了,使敌人脚下生滑,冲击稍显迟缓。爸爸他们把弹坑作为工事,将敌尸作为依托,照样把敌人放到最近,给敌人突然的火力密集的杀伤,阵前的敌尸成片。敌人也是死硬,冲不上来就用自己人的尸体抵挡着不肯后退,趴在那儿等机会。相持了一个多小时,左边阵地被突破了,敌人拥上来一群,三个战士搏斗着拉开了成束手榴弹的弦,几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与敌人同归于尽了。其中一个是爸爸的好兄弟豆瓜,爆炸之前爸爸听得真切,豆瓜最后喊道:“班长,活着代我去看看我娘!”
  “豆瓜——”爸爸血灌瞳仁。
  爸爸疯了一般来回奔跑着,朝敌群投出成束的手榴弹。一颗子弹打中了爸爸的腹部,爸爸佝着腰,将枪中的所有子弹全部射出才倒下去。自然爸爸不会死,否则哪来的铁锁呢?爸爸一点一点地从冥府挣扎回来,发现血在肚子上嘟嘟冒泡,首先是将露出的肠子塞回去,然后用毛巾压住伤口,重新系好裤带。在爸爸艰难地做完这些的过程中,汗水一直顺着脖根流淌。等爸爸翻过身来,一下清楚了阵地在敌人手里,敌人的机枪就在不远处吼叫,而咱们的人正在组织反击。一种骚动扰得爸爸很是喜悦,伸手摸摸周围,恰好摸到一颗手榴弹,便朝敌机枪爬过去,有些喘,身后留下一道洇红的血印。靠近了,爸爸猛地跃起,一手榴弹砸碎了机枪手的天灵盖,又扑向吓得扭头要跑的机枪副手,几手榴弹砸下去副手也一命呜呼。爸爸抱起机枪转向敌人,嗒嗒嗒嗒嗒嗒,扫射过去……当营长带着队伍冲上来时,看见浑身血水的爸爸,竟然目瞪口呆住了。
  爸爸在黑山阻击战中荣获一枚军功奖章,升任排长。
  
  一幕幕悲壮的战事使爸爸亢奋不已,他大口吞酒,把一块猪头肉搁嘴里呱唧呱唧嚼得山响。待猪头肉咽下,喷着酒气拧着铁锁的耳朵咋呼道:“小子,你老子不是孬种,这辈子轰轰烈烈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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