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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黑山阻击战//爸爸自诩轰轰烈烈过

作品名称:风诉雨说      作者:高峰松      发布时间:2023-02-28 16:27:04      字数:9750

  在妈妈捆绑二姨夫的那个秋天,东北黑土地上国共两军开始决战了,双方进退腾跃,扑打厮杀。开打时关外秋风苍凉,阳光衰萎,天空游荡着一片片灰白的浮云。高粱熟了红得像醉了酒,玉米咧嘴冲着喝醉的高粱傻笑,干枯的大豆炸开豆荚将豆粒抛在地上任着鸟啄鼠吃,战火把沉甸甸的丰收丢弃在旷野上,庄稼成熟的香气甜味被硝烟热浪淹没了。炮火连天,尸横遍野,爆炸震颤着山岗田野,火焰吞噬着城镇村庄,文弱的太阳被灸烤得焦头烂额,胡乱扯几片云彩遮遮拦拦。东北野战军攻城克池,夺营拔寨,无数英烈血染沙场,捷报飞来当纸钱。打到十月下旬,关外严冬初至,北风凛冽,寒气刺骨,地上的枯枝败叶打着旋随风落荒而逃。
  深夜时分,部队紧急集合立刻出发,连长在队前下达命令:“黑山,必须拂晓赶到。”爸爸两只脚紧跟着在走,身前身后一片踢踢踏踏的脚步和粗重的呼吸,已经嗅到打大仗的气味,说不出的亢奋在他胸口浪拍涛涌。在清幽的月光下,光水汩汩凉若霜冰,坚硬的北风凌厉如刀。战士们迎着扑面的寒风,头裹毛巾,身披绒毯,无奈单衣单裤薄不经寒。一个叫豆瓜的战士贴在爸爸身边走着,冷不丁地问:“班长,这么急着赶,一准去赶大仗吧?”爸爸裹裹毯子刚要开口,连里跑前跑后的宣传员正巧路过,当即接过豆瓜的话压着声说起快板来:“今晚急行军,肯定有大仗;打大仗,心气旺,你可立战功,我能挂奖章;咱们‘毯子队’,猛虎下山岗,气死老北风,活捉廖耀湘。”几句快板说过,北风似乎真的弱了许多,队伍里一片窃窃私语,不时发出阵阵苦中作乐的嘻嘻笑声。
  豆瓜也笑了:“这仗到底有多大?”
  爸爸逗他:“谁活着谁知道。”
  一夜行程六十里,部队到达黑山之时正是拂晓,东方已经朦胧发白。凌晨,在二十五公里的战线上纵队的三个师相继进入阵地,时间急迫,战前动员与修筑工事同步进行。爸爸随连队来到风急地冻的山头才知道,在锦州守敌被歼和长春守敌起义后,廖耀湘指挥的十万之众的西进兵团欲攻占黑山打开直插关内的唯一通道,企图夺路逃回关内。爸爸他们纵队的任务就是顽强阻击,死守黑山门户,不让敌人前进一步,待大部队运动上来实施围歼。敌众我寡,敌军十二个师人数是咱们五倍之多;敌优我劣,敌军拥有大量飞机、坦克和上千门大炮,而咱们仅有刚成立不久的三个山炮营。团政委直接下到排里来做动员令:人在阵地在,万一丢了必须马上夺回来,绝不放廖耀湘西进兵团一兵一卒过去。
  像爸爸这种老兵胚子,无疑闻到十分熟悉的腥风血雨正在雾一样漫过来,他和战友将要在这场大厮杀中筑起一道血肉防线。
  爸爸讲述黑山阻击战时正在就着猪头肉喝酒。自从爸爸正式缴枪转业之后便和酒结下了缘,喜欢喝,也挺能喝,三两猪头肉,半斤老白酒。儿时的铁锁喜欢看打仗的电影,只要在露天场放映战斗故事片几乎场场不落。银幕上的解放军一吹号,一招红旗,打得敌人屁滚尿流,零乱且不连贯的战斗场面让铁锁激动地把一双小手拍得通红。爸爸从来不看什么电影,说电影里都是胡编乱造着玩儿的,纯扯淡。打仗那是真玩命,一卡车活人上去一卡车死人下来的时候都有,没给打死的,就算爹娘再生了一次。铁锁头一回听说解放军牺牲这么惨重,当时他瞪着眼真以为爸爸是在胡说八道。爸爸大饮一口酒豪迈地吼道:“臭小子,瞪什么眼瞪,电影上演的黑山阻击战你老子我打过。”
  铁锁蔫蔫无语。
  天阴沉沉的,北风嗷嗷叫着仿佛插上了翅膀,显得更加凌厉冷酷,寒气透过单衣咄咄直逼关节骨缝。爸爸挥镐刨着冻土,一镐下去就像蹭掉一小块皮似的,甚至一镐下去仅仅落上一个白点,土渣都不崩。连长前前后后咋呼道:“战前多流汗,战时少流血。”爸爸心急如焚,班里战士更是一个个急得跺脚骂娘。连长只能安排集中铁轨、门板和装着泥土的麻袋修筑地面火力点,各班尽量挖凿散兵坑,作为阵地副防御。晌午过后阵地上突然出现了一片沸腾喧闹的景象,黑山村镇的老百姓肩扛背驮,送来了装满泥土的麻袋和草包,不到一个时辰堆得山头处处皆是。这一来,连里上下人人眉开眼笑,镐声锹声赛过了锣鼓家什,抬的垒的豪气压住了嗷嗷的北风。豆瓜兴奋地带头唱起来:“军队和老百姓,咱们是一家人,八年抗战咱们团结的紧,咱们团结的紧啊打垮了小日本……”
  有战士和唱。爸爸没有唱,他不会,一辈子没哼过曲调。
  一天下来,阵地上的地面工事基本构成。师长亲自来检查,从他脸上能看出满意的肯定。师长一边看着,一边指点着交代什么,连长和指导员跟在旁边一口一个保证。走到爸爸面前,师长盯了爸爸一眼,像是问他也像是问班里战士:“咱们是一个人对付敌人十个,有胆吗?”
  爸爸脚后跟一磕:“血战到底!誓与阵地共存亡!”
  “有种!”师长在爸爸胸脯上捣了一拳,又问:“是党员吗?”
  爸爸回答:“是。已经二次进党了。”
  师长不解:“二次进党怎么讲?”
  爸爸说:“在抗联杨靖宇杨司令手下加入过,那时候是秘密的,防打黑枪。可来到部队上没人证明就不作数了,如今是三打四平火线入的党……”
  师长笑笑:“好样的,是咱们部队的老骨头。”
  次日师部要求各个阵地继续抓紧时间加修工事,重点加强主火力点和步兵掩体。上午九时许,一阵激烈的炮响,一下子把所有阵地上的眼光拽了过去,只见警戒阵地的山头很快隐没在了翻滚冲腾的浓浓烟尘之中。爸爸自言自语:“前哨战打响了!”副班长和豆瓜在旁边绷着脸点头。
  炮击停歇下来,硝烟尚未散去,敌步兵开始冲锋了,估计有两个营的兵力,在爸爸他们阵地的山坡上看得清清楚楚。排长喊着加固工事,可手上作业,一颗心却替前哨阵地的人揪着松不开。第一次冲锋被咱们打下去了,爸爸和身旁的战友都不由得大喘一口气,拿镐的手汗津津的,比自己在上面打还累得慌。二轮炮击过后,新一轮冲锋又开始了。爸爸一会儿抡镐,一会儿又停下动作,眼光常常溜去枪声大作的山头,心又揪扯到了嗓子眼。打到下午四五点钟,山头上的表面工事早已被炮火全部摧毁,咱们的人打退了敌人四次冲锋。他们打得沉着,有脑子,用机枪手榴弹组成机动火力,一次次将敌人的冲锋击溃。看看天色,爸爸以为敌人不会再攻了,可是临近黄昏的时候第五次冲锋又来了。打了一阵子,枪响和手榴弹的爆炸声越来越稀少,爸爸判断咱们人的子弹手榴弹快打光了,果然应验了爸爸的猜测,阵地上飞起一块块石头砸在敌人头上。可以说,所有看得见那块阵地的人都揪着心,几乎感觉不到北风侵袭的寒冷,恨不能冲过去助他们一臂之力。爸爸激动得趴在工事前沿,一拳一拳砸在麻袋上,一声一声低吼着:“砸!狠狠砸!”当敌人的第五次冲锋被打下去,爸爸翻过身仰望着昏暗的天空,仿佛瘫软了,累得老半天一动不动。
  天黑时传下来“野司”命令:坚守三天,三天之后敌西进兵团将被我军主力围歼。一纸命令,撩拨得指战员们情绪高涨,与北风一道嗷嗷叫唤。连排干部指定战时代理人,保证人死了不中断指挥,爸爸受命为排长代理人之一。接着排长拿出决心书让大家签名,不会写字的画押。当排长走到爸爸面前,爸爸早在抗联就会写名字了,但这次他没有签名,而是咬破手指在决心书上盖下一个鲜红的血指印。排长欣赏地拍了一下爸爸的肩头,班里战士纷纷效仿,也感染了其他班的战士。
  夜渐深了,山头上寒气浸骨,爸爸披裹着绒毯迎风站在工事里,睡不着,在一片令人沉闷的寂静中往北远眺。有战士在近处撒尿,爸爸低声嗔了黑影一句:“尿远点儿。”那个黑影尿不断线地往外挪了几步,尿完了哆哆嗦嗦走过来,却是豆瓜。爸爸又呲儿道:“你不怕臊,别熏着别人。”豆瓜嬉皮笑脸,不吱声,讨好地靠近爸爸,爸爸把他搂进绒毯。豆瓜忽然说:“仗打完了,我就回家,好好孝敬我娘。”
  爸爸搂搂他的肩,没接茬儿。豆瓜又问:“班长,你呢?”
  爸爸吐了口粗气:“我没有家。娘死得太早,姐也没了……”
  几年的战斗生活,爸爸被熏陶得已不会说“俺”了,胶东乡音也多少走了调。豆瓜又说:“就去我家。我家就是你家,土改分了地和牲口,回家咱哥儿俩种地,让我娘给咱哥儿俩一人娶个媳妇,再生养一群小子丫头,嘿嘿,老婆孩子热炕头,咱热乎乎地过日子。”爸爸笑笑说:“我去矿山。我的命自己算过,与矿山有缘。”
  “矿山?日本人抓劳工的矿山?”
  “到时候矿山回到人民手里,不是给日本人干,而是给咱自己干。我被抓过劳工,多少懂点儿,应该去干采矿……”
  夜幕像烟熏火燎过一样笼罩着大地,爸爸话语戛然而止,僵硬着脸直直地往北望去,越往北越发漆黑一团。爸爸知道,在那一团漆黑里头有一座矿山,他在那里苦熬过一千来个日夜。
  
  那年爸爸磕头告别了救命的老猎人,便开始寻找抗联的队伍了。在关外的黑土地上,爸爸曾和二姑一起流浪过,胸中颇觉有数,一边打着短工,一边寻查着抗联的蛛丝马迹。月复一月,小半年过去了,专挑抗联战士曾经出没的地方去找,却连人影都没遇见,也捞不着任何有价值的音讯。坏消息倒是不少,有说抗联队伍全给打散了,有说抗联剩下的人都撤到苏联老毛子地界去了。爸爸不全信,然则听多了让他多少有些心灰意冷。黑夜一个人待着悄悄掉过泪,哭不该死的二姑,哭不该死的杨司令,也哭他自己。天一亮寻找下去的意念便又死灰复燃,而且更加着魔,越来越听不得枪响,一听见枪响就以为是抗联的弟兄在战斗,疯了似的朝着响枪的地方狂奔过去。几次险遭不测,却是依然故我。
  爸爸落在抓劳工的日伪军手里,正是枪声把他引过去的。响枪的地方与他隔着一座山岗,听得真切,他沿着绕过山岗的公路迅跑过去。刚绕到山口,就见路上一队日伪军押着二十几个老百姓走来,有几个鬼子伪军边开枪边追撵一个逃跑的人。爸爸急忙跳进路旁的草丛俯卧下去,偏偏那个逃跑者在爸爸跟前被子弹追上了,很重地摔在他眼前的地上,鲜血从胸下流出洇红了路面的尘土。深秋天气,木枯草黄,爸爸屏住呼吸尽可能地放低身体,也还是遮掩不实。几个追过来的日伪军,其中一个鬼子在翻看逃跑者是否死亡,其余几支枪口嘲弄地对准了爸爸的脑袋。爸爸趴在草丛中一脸认栽的表情。一个蒜头鼻子的鬼子用枪捅了捅爸爸吼道:“起来!什么的干活?”爸爸无可奈何地起身来:“俺就一个流浪汉。”一个伪军上来搜了一遍身,嗅到爸爸身上一股难闻的气味,转身拿手掩着口鼻对蒜头鼻子说:“太君,是个流浪汉。死了一个,又送来一个,咱们损失的没有。”蒜头鼻子看了看蓬头垢面的爸爸,皱皱鼻子,示意归队。爸爸被押过去与那二十几个人拴在一起时,知道自己拴进了被日伪军抓来的劳工队伍。在押往矿区的路上,爸爸冲着搜他身的伪军嚷嚷:“俺不当劳工!俺要流浪!俺四处野惯了!”那个伪军说:“流什么浪?去矿上有吃有住,你等着滋润吧。”爸爸还嚷:“俺愿意流浪……”
  “再吵闹死啦死啦的有!”蒜头鼻子的鬼子端着枪过来喝斥道。爸爸斜了他一眼,没再吱声,好汉不吃眼前亏。一群人被押到矿区已近黄昏时分,西边天上堆着焰霞尚未燃尽的灰烬。一个日本工头带着几个伪军,先把抓来的人编了号,随后分配晚饭,每人两个窝头一块咸菜疙瘩。一个伪军拎来一桶刷锅水似的汤,摆在空地中央,即便想喝没碗也喝不成。爸爸蹲在人群后头,咬一口窝头,啃一口咸菜,一对眼珠子滴溜溜转着朝四下里看,两个窝头下肚他基本弄清了矿区的布局情况。
  这里是一处露天矿,四周拉着铁丝网,进出仅有押他们来的那条公路。矿场旁耸着一座杉木搭建的岗楼,上头架着机枪,安装着探照灯,日夜有人轮岗。近处一排木板平房,中间一间办公室挂着一块有字的长木牌,估计两边便是鬼子伪军的宿舍,日伪军约摸五十人,一条狼狗拴在办公室门口。距离日伪军宿舍几十步远,两排劳工睡觉的大窝棚,窝棚四面是木杆子拿粗号铁丝绑扎成的墙,窝棚门是用钢筋焊的铁栅门。两个窝棚门前各栽一根电杆子,杆上亮着灯,投到地上一环光晕。
  晚饭后天色黑下来,劳工被赶进窝棚睡觉,爸爸趴在大通铺上继续暗中察看。岗楼上头有两个鬼子,探照灯雪白的光柱扫过来扫过去,地面有流动哨巡逻,鬼子单个,伪军成双。电杆上的灯光透进窝棚,昏昏暗暗,流动哨的人影在灯影里长了变短,短了变长。躺下之前,爸爸在幽暗中发现门后扔着一截断锹柄,一尺多长,斜断的茬口尖尖如矛,两眼顿时闪闪发亮,脸上滑过一丝不易觉出的笑。爸爸静静地躺着,表面看上去像睡着了,脑子却在飞速旋转。从他迈进矿区起,一直在想着跑,琢磨着跑的事。夜已深了,窝棚里老秋的寒意冰凉,睡在身边的人鼾声此起彼伏,爸爸闭着眼将所看到的情景仔细捋着,再捋着,突然忆起白天偷窥铁丝网时的感觉,铁丝网拉得不严实,尤其山坡上高低不一的岩石处,更加可能存在着人能进出的漏洞。爸爸暗暗祈祷老天爷保佑。
  剩下该琢磨着怎么走出窝棚门。也难,也不难,看运气。
  黎明之前,天最黑,人最疲乏,爸爸特意选在这个时刻。爸爸轻轻地摸下铺,去门后把那截茬口如矛的断锹柄塞进袖筒。等到单个的鬼子流动哨过来,爸爸捂着肚子哼唧叫唤,果然鬼子兵端枪上前,正是蒜头鼻子那位,让爸爸觉着有些冤家路窄。蒜头鼻子拉着枪栓发问:“什么的干活?”爸爸一脸痛苦状:“肚子疼,要拉屎。”蒜头鼻子拿枪指指大通铺旁的便桶,爸爸摇着头:“不是尿,是拉屎。”蒜头鼻子说:“拉屎的可以。”爸爸疼得直不起腰:“满了。不信你进来自己看。”
  从窝棚门的钢筋空隙往里头端详了片刻,蒜头鼻子叽里哇啦骂着打开了门。窝棚门是从外头用一根弯成钩的铁棍插上的。爸爸捂着肚哈着腰走出来,佯装胆怯地瞟了一眼蒜头鼻子端着的枪。一到门外爸爸便慌忙解开裤子蹲下,蒜头鼻子皱着鼻头斥责道:“这里的不行。”
  爸爸提着裤子起身傻看着他。探照灯光正扫过来,比盛夏的阳光还毒还亮,眼前白花花一片。蒜头鼻子重新插上窝棚门,拿枪管戳了爸爸一下,又指了指窝棚屋后:“你的,去那边。”
  爸爸系好裤绳,捂着肚子顺从地在前头走着,蒜头鼻子的枪口顶着他的后背。拐过窝棚端头,来到一大块灯光死角的黑影里,爸爸突然栽倒在地,嘴里哎哟呻唤不止,蜷着身体疼得打滚。蒜头鼻子走拢来,拿脚踢踢爸爸:“你的起来!拉屎的,好啦好啦的……”
  没等蒜头鼻子话完,爸爸翻身抱住他的双腿,拿头猛顶他的腹部,一下子把他摔在地上。爸爸顺势跳起,骑到蒜头鼻子身上,半截如矛的锹柄从袖筒滑到手中,在蒜头鼻子骂出一句“八嘎”时,断锹柄坚硬的斜尖插进了他的口腔,太过用力,锹柄尖穿透后脑皮层楔进土里去。爸爸绕着蒜头鼻子看了一圈,见他四肢痉挛地抽搐,估计活不了,便朝自己想好的矿区山坡跑去。
  凭着在抗联待过,打仗的身手还在,爸爸贴着探照灯的光柱,时儿匍匐时儿跳跃着前进,终于在一块大岩石下找到一处铁丝网的豁口,顺利地钻了出去。这时天空开始泛白,窝棚那边狗叫人喧,爸爸回头望了望,咧开嘴狡猾地笑了笑,翻坡下山。爸爸也是得意忘形了,下山前还当真在坡上拉了一泡屎,提起裤子心头咯噔一下,一群日伪军正牵着狼狗沿他逃跑的路线追了过来。爸爸撒丫子狂奔,只嫌娘生的腿太短,恨不能放下手臂当脚来使唤。后头狼狗狂吠,日伪军一边追着一边放枪。下了山坡却是一马平川,枯树不见几棵,败草没不过小腿,几乎无处藏身,只能甩开腿拼命往前蹿。直蹿也快些,可偏偏还得拐着弯跑,为躲避射击的准确度,子弹打在爸爸左右前后发出啾啾的叫声。追赶的日伪军越来越近,距离相隔仅有三四百米,爸爸心想活该命中躲不开此劫,干吗要拉那泡屎呢?蓦地,一长声火车的汽笛告诉爸爸,右前方几十米处横躺着一条铁路,气壮如牛的车头正拉着十来节车厢呼啸着奔驰而来。一瞬间,一簇灼热的火苗在爸爸脑子里燃亮,火苗托出两个字:扒车!宁可死在车轮下,也不能让日伪军逮了去。爸爸朝着铁路迅跑过去,当他跑到铁路边十来节车厢已经驶过一半,他没有丝毫犹豫地纵身一跃,抓住了车厢头边的把手,随之双脚踩住了阶梯式的踏板。爸爸扒在车上,喘着回头望,眨眼之间那群穷追不舍的日伪军被甩得看不见了。
  爸爸长吐一口气,快绷断的神经终于松弛了。可一放松,他便体验到挂在车厢外头太冷,不大忽儿手脚冰凉遍体战栗。在深秋,车速刮带起的风堪比冬季的北风,太需要爬进车厢里避避寒了。于是爸爸往上攀去,头刚刚探进车厢,就被一只手扣住衣领拽扯下去,一下摔趴在了车厢底部。等爸爸翻过身,几把刺刀同时对准了他,抬抬眼皮,被几个日本兵半弧形围住了。车厢里蹲着二三十个老百姓,爸爸感觉这又是一拨被抓来的劳工,即刻脸上表现出自认倒霉的晦气。刚出虎口又进狼窝,这辈子八成脱不开与劳工的干系。从车厢上沿,露出一团血红的朝阳,阳光正正地照着爸爸蓬头垢面的狼狈模样。
  爸爸又一次被日本人抓了劳工。这一次去了一座大山里,与先头的露天矿不同,他所见的是一座洞矿,据说造大威力的炮弹,少不了这儿的矿石。这里鬼子看守太严,日本监工日本兵像游魂一样在作业面游荡,上洞下洞都要搜身,晚上睡觉必须赤身裸体,并且实行连坐,每三个人用脚链锁在一起。爸爸自然不可能放弃逃跑的念头。三年里,爸爸无时不刻不在寻摸着如何逃走,绞尽脑汁,仅仅捕捉到两次自己认为的机会,可惜最终也没有跑掉,还没跑出矿区就被逮住了。
  一九四四年的那个初秋被抓回来,在操场上被扒光衣服,三个粗壮的日本兵用藤条蘸着盐水轮流抽打,打得爸爸皮开肉绽一次次昏死过去。打的时候,让所有的劳工围观,末了将爸爸锁进一个铁笼子,日本监工当众宣布日晒夜露七天。第三天傍晚,爸爸已经没有气力驱赶成群扑来的蚊子了,他觉着自己活不到天明,昏沉中他听见枪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当八路军战士砸开铁笼抬爸爸出来,他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得知八路军打下矿山解救了所有的劳工之后,则又号啕大哭。
  哭过,爸爸对分队长说:“俺归队!”分队长不解:“归什么队?”爸爸说:“俺是抗联杨司令的兵,参加八路就应该算归队。”分队长笑道:“哈哈,欢迎归队。不过你先治治伤吧。”
  那天农历不是十五就是十六,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又特别明亮。接下来爸爸参加了八路军抗日支队,如同失散的孩子找到了亲娘一般。可是后来支队的组织部门不相信他,很是让他心口添堵,直至共产党大批人马“闯关东”,整编后爸爸去了其他兄弟部队,这心结方才基本解开。
  在一次偷袭日本鬼子军用仓库的战斗中,爸爸的班长身负重伤,退出战斗时爸爸把他背下来了。最终班长还是死在了爸爸怀里,临咽气时掏出半截铅笔和一块大洋搁在爸爸手上:“铅笔给你,学文化用得着……这块大洋,算我最后的党费,替我……交给指导员……”
  爸爸上交班长党费时,猛然省得自己应该在党,就如实对指导员说了。指导员让爸爸写份材料交上来。爸爸怯生生问道:“啥叫材料?”指导员斜眼看看他:“找个有文化的帮帮你。”
  当时爸爸觉着很无趣。爸爸找分队长,分队长让来自大学的宣传干事帮着他写了材料,落款他用班长留下的半截铅笔自己签的名。宣传干事说爸爸的字张着胳膊叉着腿,属于艺术签名。什么是艺术签名爸爸不懂,只明白宣传干事在取笑他,臊红着脸谢过走人。交上去约摸半个月,来了司令部的组织股长,借分队长的屋子找爸爸谈话。分队长通知爸爸去见股长时,他咧开嘴笑着心口扑通扑通直跳。
  组织股长和一位随从人员分别坐在炕桌两头,让爸爸坐到炕前的长凳上。不料那位组织股长一张嘴,一股狐臊气咄咄逼人,在审讯般问过姓名年龄籍贯之后,股长又类似机关枪点射一样嘟嘟道:“你的入党介绍人是谁?哪一级党组织批准的?入党动机是什么?一条一条说清楚。”爸爸指指股长面前自己写的材料:“那上头写了。”股长敲敲桌面:“我现在要你口头回答。”爸爸涨红着脸:“介绍人是俺连长。”
  “让你的连长写一份证明材料。写好了按上手印。”
  “连长牺牲了,胸口让小鬼子打成了蜂窝。”
  “那先回答你入党是哪一级党组织批准的?”
  “谁批准的俺不清楚。那时候是秘密的,时刻要提防着奸细打黑枪。杨靖宇杨司令肯定知道,他同意俺参加党。”
  “杨司令又是牺牲了。你说,谁来替你证明?”
  爸爸急得脸煞白,则半张着嘴傻了似的答不上话,胸脯急促起伏。股长又问:“你说抗联分散活动,你所在的队伍打没了,人都牺牲了,就剩你一个人了,是吧?”
  “也不是全牺牲。受不了跑了几个,还出了个叛徒。”
  “你能告诉我,别人死了,怎么就你一个人活下来了呢?”
  爸爸有些沉不住了,戗他一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还有一种可能吧。”股长鼻子里哼出一声冷笑。稍顿,又阴阳怪气地说,“也许,你是叛变了,这才活了下来。”
  “放你娘的狗屁!你血口喷人!”爸爸有如兜头淋下一盆冰凉的污水刺激得跳起来骂道。股长拍着炕桌喝道:“别撒野!我来就要调查清楚,谁能证明你没有叛变?”
  “老子自己给自己证明!”
  爸爸火了,冲上前一把掀了炕桌,左手扣住股长的衣领,抬起右拳就砸。站在门外的分队长闻见屋里不祥的响动,跑进来,刚好阻拦住爸爸下手的拳头。股长气急败坏地边往门外走边对分队长说:“你看看,就这号不清不白的人,也想混进咱们党……”出门前又回头冲爸爸叫喊,“等着吧,调查没有完,你必须说清楚!”
  “去你的!共产党也不光你这里有!”爸爸不服气地在分队长阻拦下嚷嚷道。分队长喝住爸爸,待组织股长走后又埋怨说:“你惹这些人干吗呀?惹了他能有你什么好果子?”
  “分队长,你听见这个王八蛋血口喷人了吧。”爸爸紫着脸哆嗦着嘴唇,泪水在眼窝里打旋儿。“俺一门心思打鬼子,替俺姐,替杨司令,替死去的弟兄报仇!一个七十来岁的老猎人救俺一条命,老人很想留俺,俺也可以给老人做儿子留下来过日子……俺没留,得去找咱们队伍,得去报仇!俺找队伍,被鬼子抓,抓了俺就逃,九死一生,几次险些丢命……那天还是你们救了俺……”
  此后上面要处分爸爸,分队长出面担保,分队战士上书联保,闹出的动静有些大了。最后鉴于爸爸作战勇敢,仅仅被关禁闭十天。不过,爸爸想恢复党籍的事黄了,组织部门还留下一条尾巴:控制使用。从禁闭室出来,天上飘着雪花,地上厚厚一层积雪,踩上去吱呀吱呀作响。爸爸去见分队长,对宽慰自己的分队长说:“俺再也不提参加党了。在党不在党的,只要让俺打鬼子就行。”
  分队长很无语地在爸爸肩头重重拍打了一下。
  “要是杨司令活着,俺不会这个熊样儿。”
  这是爸爸第一次这么感慨。
  
  黎明时分,敌机裹带着滚雷似的轰鸣飞扑阵地上空,号叫着盘旋俯冲,伴着凄厉刺耳地尖啸,仿佛连接成串的炸弹倾泻而下,天崩地裂的爆炸声撕碎了黎明的朦胧面纱,山头上登时变成了一片焦糊的火海。紧随着敌炮群发威了,蝗群般呼啸而来的炮弹遮暗了半边天空,密集得如同倾盆的鞭杆子雨劈头盖脸砸下来。整个山头完全沉没在浓黑的烟雾中,爆炸掀起的泥土几乎让人窒息,强烈的轰鸣撼摇着撕扯着高地,血肉随着前沿工事的铁轨门板土石什么的一次次飞上天去。山头给犁翻了一遍。
  爸爸说敌人的炮击他经历过好些次,没见过这么凶猛邪乎的。
  铁锁手心攥出了汗。
  第一遭炮击刚过,排里就有七人阵亡,八人负伤,连里的伤亡人数不清楚。大炮一停,激烈的枪声随之而起,敌步兵成营的密集兵力开始发起攻击。爸爸听见副班长在嘶叫,扭头一看,副班长的右臂没有了。那只右臂掉在近处,惨白的五个指头还在颤动。爸爸刚替副班长缠扎好绷带,就听排长吼叫:“敌人上来了!打!”于是排里,乃至整个连里所有的枪都开火了,同时密如冰雹的手榴弹飞向敌群。
  敌人密密麻麻地往上涌,黄压压的一片,像漫山遍野的黄羊群,督战的军官便是牧羊犬。前排倒下去,后排也不理会,踩着死尸嗷嗷叫着往上冲,血水浸胀了坡地,爸爸清楚看见敌步兵踏上去脚下直打滑。战场上国民党正规军士兵并不是泥捏草扎的货色,也真他娘的不怕死。
  以往打仗中间还有间隙,然在黑山没有。敌步兵一退,几架敌机便疯狂地啸叫着在阵地上空倾泻炸弹,紧接着敌炮群的炮弹又呼啸着覆盖下来。弹着处腾起的烟柱相互纠缠,粗暴的气浪裹卷起辛辣的硝烟形成一股狂风,横扫过来漫山一派横溅竖迸,尘扬土崩,飞沙走石。炮火刚一延伸,硝烟未散,敌步兵黄乎乎一片又蜂拥着上来了。工事已经完全摧毁,阵地上弹坑累累,碎石成堆。在毫无依托的情况下,爸爸他们只能利用弹坑和烧焦的碎石堆掩护着摸爬滚打。连长弓着身体在山头上跑过来跑过去地喊:“沉住气,不着急,把敌人放到五十米,集中火力打下去!”
  不料这竟是连长的最后一道命令。在连长跑向别的排时,一颗炮弹正落在他头上,轰的一下被炸成了抛洒四野的零碎杂件。指导员红着眼跳出来:“为连长报仇!打!狠狠打!”
  轻重机枪和步枪一齐狂叫,成束的手榴弹在敌群中间爆炸,敌人不停地倒下去,几乎一枪就能打俩。而我们的人也在倒下,排里已经伤亡过半,炸平了的前沿工事到处是无人把守的豁口。爸爸带着班里能动的战士,以弹坑为工事跳来跳去补位打。敌人越来越近了,指导员指挥统一投弹,当敌人近到三十米内时,随着指导员一声口令,爸爸他们突然投出密集的手榴弹,炸得敌人哭爹叫娘,死伤大片。接着指导员灵机一动发起进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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