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七姊妹花——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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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晓雨陆续来了三四封信，一封比一封来得急，无非是问毕业后的打算，尤其是毕业后如何联系。一连串的事搅得我好乱，一直拖着，直到高三停课才给她写了一封回信。
小雪一走，什么事都变得无足轻重了。翻开书，每一个字上都浮着她的笑。提起笔，作业本上马上映出她的脸。一躺下，她就像精灵一样在天花板上跳。满脑子都是她的样子，她扑在我双膝上的情景，她搂着我脖子时的幸福，她呼唤我的声音，她的哭，她的娇，她的懂事和可爱……
我多么想考一个大学，像《挪威的森林》里那个渡边所想的那样，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忘掉从前，一切重新开始。可是已经晚了，我连一个勉强可以念的大学也考不上。从积极的一面讲，我参加高考的意义在于接受一次失败的洗礼。从消积的一面讲，就是为我母亲证实一下所谓的命运。
我在给方晓雨的回信里说，高考对我而言已经没有悬念，我只是想用事实告诉我的母亲奇迹不会在我头上降临。我要去远方，找一个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谁的地方，把这一生虚度掉。
米雪儿根本就没把高考当作一回事，整天无忧无虑的，钻着空子就跑出来玩。她的父母知道她没有一点希望，如今已临近高考，没用心管束她。柳依依回来后没有进过教室，整天呆在家里做模拟题。
高考如期到来，一大早街上就有交警执勤，一切车辆禁从考场附近通行，气氛被赌得冷冷清清的。我心不惊肉不跳。我的任务就是考——完成我母亲赋予我的使命。按时进考场，答题，不能做的空着，整份试卷看完了返到空白处胡乱写点东西，然后趴着等待时间，提前十分钟交卷。
考完最后一科，我感觉自己飘了起来。米雪儿和柳依依来我的住处找我，我已经把东西收拾好了。米雪儿问我：“你明天真的要走吗？留下来我们痛痛快快玩几天，等分数下来填了志愿再回去。”我说：“我很想回去了。”她说：“回去有意思吗？小四妹走了，七妹走了，小雪也走了，你的朋友没一个跟你玩了。留下来行吗？”一连串的走触动了我内心的深处，阵阵疼痛袭来。是的，小四妹走了，七妹弃我而去，可爱的小雪也不慎被我丢失了，唯独剩下我。最后一个。也许也即将丢失。
柳依依问我：“你们那里有没有姓彭的人家？”我并未考虑她问这个问题的动机，很自然地说：“有。有很多。你问这个干什么？”她笑一下，说：“没什么，随便问问。不知道别的乡镇有没有这个姓。”我说据我所知大部分乡镇都有。她说：“你们那里好玩吗？”我说道：“不好说。我觉得好玩的你不一定感兴趣，这要因人而议。夏天可以游泳，还有酸桃吃。秋天干活比较乏味。冬天可以逮兔子……”柳依依把话接过去：“雪一下可就两样了？月亮底下也有猹在咬瓜吗？”说完我们都笑了。米雪儿道：“刚才还看见你眼圈儿红红的，好像刚刚哭过，一眨眼你又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地风趣了，酸溜溜的。”我说：“没有猹。果子狸上树偷桃，也是在月亮底下。”柳依依说：“我们去你家玩，好不好？”
我愣了。这个问题问得太突然，我不好拒绝，又不好不拒绝。半晌不说话。柳依依又说：“是不是不敢带女孩子回家？怕家长骂？”我笑道：“哪里话。我父母没有你想的那么封建。而且，在我们乡下，没念书的人如果像我这么大，百分之八九十都有未婚妻或未婚夫了。”柳依依说：“那我一去别人会不会以为我就是你女朋友？”我笑笑。米雪儿半天没说话，这会儿有些吃惊地看着柳依依。我说：“你一个人去吗？”柳依依问米雪儿：“你去吗？我们一起去，车费包在我身上。”米雪儿嘟着嘴说：“真要去吗？”柳依依道：“你不是没去过乡下吗？去见识一下。”米雪儿道：“我不敢。跟别的人一起到乡下还无所谓，跟他去会被我妈打死的。”柳依依说：“你不去算了，我一个人跟他去。”我和柳依依商议好，第二天十二点我在广场等她。
我回家心切，十点半未到就跑到广场上等她。十一点半未到她就来了。我看见了她，一边招手一边奔跑过去。她站在广场的边上，低着头不动，也不理睬我。我跑过去才发现她正在哭。再定眼一看，原来她的母亲正站在不远处。我立即停住。她母亲向我走过来。我轻轻低下头，心怦怦地跳，准备挨她骂。她在我前面离我两尺左右的地方站住，问我：“你能考上什么大学？”我吃了一惊，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柳依依正在那边哭，我能听见她抽泣的声音。她又问我：“你打算报考哪里的大学？”她的语气是温和的，没有距离。我再一次抬头看她，她的脸很平静。我说：“什么大学我都考不上。”她说：“平日你就应该努力学习。不过不要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明年补习一年，争取考上一个好的学校。”我点点头。她接着说：“依依有事不能去你们家玩了。改个时间一定去。你先回去吧。有机会你也到我们家来玩。”我答应一声嗯，然后朝广场的另一边跑去。
柳依依大声叫住我。我回头看她，她挥手示意我过去。我扭头看着她妈妈，她妈妈还站在和我说话的地方，看见柳依依的举动并没有什么反应。我以询问的目光看着她，她故意把脸转向另一边。我于是向柳依依跑去。我站在她跟前，问她：“你怎么哭了？”她说：“一点家事，与你不相干的。”我听了这话，没什么说的，也没有细问。她擦干眼泪，咬了咬嘴唇，问我：“你喜欢我吗？”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答不上来。她盯着我，等待我回答。我说：“你是因为我哭吗？”她说：“为你而哭你就喜欢我不是为你而哭你就不喜欢我吗？”我连忙说不是，一面瞅瞅她母亲。柳依依毫不在乎被她母亲听见，依然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问我：“你老实说，你喜不喜欢我？”我嗡嗡地说：“喜欢。”她说：“你在撒谎！”我说没有，我说但是非要在你和米雪儿之间做一个选择的话我首先考虑米雪儿。她说：“你走吧。”我说：“依依，我说的是实话。感情这东西不是光长得漂亮有才气就行的，最重要的是这一方想起另一方时要有说不出的感觉。”她说：“我知道。也许是我成天往书里钻，是个书呆子的缘故，所以认识的男孩子不多，也没有人正眼看过，唯一收到的一封情书也是假的。你是对的，要有感觉，要两个人都有感觉，是不是？”我点点头。她把一个东西递给我，说：“我们是朋友，今日一别不知何时见面，这个送给你，当作我遇过你的见证。”她母亲正往这边走来，我赶紧从她手中接过礼物，转身跑了。跑到她们看不见的地方打开一看，原来是一块手绢。手绢上印着两只飞舞的蝴蝶，与米雪儿送我的那块有异曲同工之妙，散发着另一种淡淡的香味。
我父亲大老远赶回来，他对我高考这件事在乎到比他生命更重要的地步。因为找老板结算工钱耽误了时间，所以是在我高考完之后他才回到家。他背着一个大大的包，满脸黝黑，头上还隐约看见混泥土凝固后的颜色。一进门他就笑着问我：“考得怎么样？”我看着他被风雨侵蚀过的身躯和被太阳晒干的脸庞，眼泪慢慢流了下来。我真的太对不住他了。他说：“没发挥好吗？”我哭出声来：“爸，我太对不住你了！”他拍拍我的背，放下包说：“没有事，明年再来。我们工地上有好几个人的儿子也是头一年没考上，补习了一年，第二年都考上了重点大学。”
我本不打算回学校填报志愿的，因父亲要求去填，我不好反抗。回到县城找到老师，浏览了一下高校资料，填了几个破落的大学。其实我也存有侥幸心理。没有碰上柳依依，也没有碰上米雪儿。表哥从武汉打电话到房东家，我说没戏了。他说：“不要紧。你稍散散心就回家吧。假期里安安心心把课本通读一遍。补习一年，明年争取考一所好的学校。”第二天我就回乡下，并无心思看书，成天在地里坟间游荡，就像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