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出殡

　　桂春的妻子杨树丰，外号杨大钱，在三从四德的封建礼教束缚下，这个刚刚过门的媳妇还没有张扬应有的个性。自从桂春回来，也没有说几句话，只是打招呼。看着桂春阴沉的脸，她没有敢多说话。现在，其他人都走了，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她小心地说：“赶紧睡觉吧！你都瘦了。”她自己想说话，反倒劝丈夫睡觉，典型的言不由衷。
　　她翻来覆去，终久还是藏不住。小声说道：“殿英婶子今天拿了好多馒头和菜。她声称说忙我们家的事情，长工们没有人做饭。武四看见了。”
　　“他们总是会算计的。算小账的人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听说桂林当兵了，和审坡的葛秃子、还有什么苗矬子的队伍走得挺近乎。最近家里置了地，像是发财了。”
　　“看来，逍遥村不消停了。睡吧！明天还有事情。”从内心里说，桂春对这个刚结婚的妻子没有什么感情。当然，那个时代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在外打拼，反正知道有媳妇了。尽管媳妇也端庄大方，排排气气的。
　　“对了，桂成现在怎么样了，失踪了？”桂春问道。
　　“谁也不知道，只是听人说在县城见过，反正不是烟馆就是妓院，要不就是赌场。听说已经面黄肌瘦不成样子。没几年，他把爷爷给的大半产业糟蹋挥霍了。听说是桂林开始带他去的，不知道真假。你可不要沾这些东西！”杨树丰嘴里说着，心里担心起来。
　　桂春没有吭声，默默地看着朦胧的天花板。他想，男人不沾这些东西，它就不会这么兴隆了。然后，是答非答地对媳妇说：“从善如登，从恶如崩。”要想不让这些东西害人，就要由社会的力量来铲除，个人很难有这样的自制力。师傅过去像是说过“境由心造”，恐怕只有师傅能做到。其实，现实的情况大多应该是“心由境造”。他想着想着，师傅的形象又浮现在眼前。他有段时间没有见到师傅了。县城边上那个穿棉袍子的中年人太像师傅了。鬼子追他，他一定是打鬼子的。黑衣人是干什么的？随后，就模模糊糊地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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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主家来说，出殡是大事情，是生离死别、肝肠寸断。对于帮忙处理事情的人来说，就像平常的吃饭睡觉一样，是例行的工作程序。在逍遥村里，千百年来就这样送走死去的人，就这样例行的在送殡的程序上循环着、争斗着、攀比着，周而复始，无穷无尽。这种仪式、这种习俗、这种约定，已经渗入逍遥村人的血液中、骨髓里，没有人质疑、没有人想改革、想创新。桂春这样的财主家，想简办也不行，甚至是更不行。
　　早晨，大鹏听到消息就赶紧从县城回来，约了占豪早早就过来了。这是近的本家，又和桂春年龄差不多，更多的是曾得到桂春的体恤。农村是以血缘、利益等等的人际关系为纽带的，这种文化也像出殡的仪式一样渗透到每个人的血液之中了。面对这样的文化大网，谁都逃不掉、挣不脱。桂春作为村里的首富，许多村民在害怕、巴结的同时又充满嫉妒。在你需要人的时候，他们故意怠慢，吃饭的时候倒是冲在前面。
　　大鹏和占豪深知这些，于是早早过来安排。
　　王殿英得知叔伯哥哥被炸死的消息，内心除了伤感天妒英才之外，内心中不免有一丝丝的高兴。毕竟两家总是在村里争个村主的高下。圣人说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庆心，凡人难做到的。不过他早早地就来到桂春家，以长辈和主人的身份忙里忙外地安排忙活起来了。看到大鹏和占豪，就赶紧命令他俩拿了几个二踢脚到街口放炮。放炮仗既是出殡的信号，更是早晨叫忙活人赶紧过来做事的命令。似乎告诉有职责任务的人们，再不来就不好看了。红白事，不能请人，如果请，就没有面子了。大家要主动的往前冲。除非在村里人缘极差或者属于得罪了乡绅的。
　　炮仗响后忙活人就陆续到了。烧纸过后吊唁的人就陆续到来。只要来人了，司仪王殿英就高声吆喝到：“来亲了！”这时候，院子里、屋子里，伴随着凄厉的唢呐声，孝子们就大哭一阵子，难受的掉泪，不难受的也要做样子就使劲的干嚎。但似乎都没有深想：这个人是怎么死去的，病死的还是无端被鬼子飞机炸死的？
　　王桂林早早就过来吊唁了。他提着两包点心和几张纸钱，穿一身灰色笔挺的新军装昂首挺胸，在破衣烂衫甚至猥琐的众多人面前鹤立鸡群，格外显眼。
　　王殿英看到儿子过来，用更高调门、更加响亮的嗓音高喊道：“来亲了。”桂林把点心和纸钱递给父亲，阔步走向灵棚。他没有在灵棚下磕头，而是用新式的礼节向堂屋棺材的方向三鞠躬。乡亲们已经窃窃私语了。“他加入国民军了。”“那是害人的土匪。”“人家说成立新政府了，在新政府当官。”“啥新政府，是鬼子的维持会。”……
　　王殿英点着烧纸后，就欣赏儿子行礼了。然后骄傲地来到桂春和儿子面前，说你们哥俩也有些日子没有见了，桂林刚到国民军十团做事，在新政府里，以后你们哥俩要多联系、多帮衬啊！
　　“桂林哥高就了，以后就多仰仗了。”
　　“兄弟就不要客气了，你走南闯北，什么没有见过。我前两天在景县联系事情没有过来。大伯的事情突然，请节哀。”
　　“听说了你的事情，官身不由己，有叔叔主事我就省心了。”
　　“今天、明天我都在这里的。办完事情后我们哥俩好好聊聊。这兵荒马乱的，真要盘算盘算今后的日子。兄弟一身本事，不能荒废了啊！”
　　桂林说完就忙着指指点点的去照应了。他要展现出本家的、主人的姿态，也要展现高出常人的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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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春被一道道程序推拥着，一会儿哭，一会儿答应事情，疲惫不堪。眼前不停地闪现着父亲血肉模糊的尸体，县城边土匪的身影，还有那个穿灰色棉袍的人！
　　接近中午亲戚都到了，就烧纸，这次烧纸是规模最大的，除了孝子和本家的，还有亲戚都跟着。队伍越大，越显家族兴旺、人多势大。从土地庙哭回来就吃饭，吃完饭很快启灵。应该说这才是出殡的开始。
　　先录祭，主要是将儿媳妇们娘家的祭品摆出来，在大槐树下一直摆很长，众乡亲比肩接踵，争相观看，看看谁的贡品好，从而看谁的娘家富有。
　　杨树丰的娘家是郑村的首富，当然不会落后。桂春知道岳父杨锡武是开明绅士不会在意这些，当然也不会寒酸的。看热闹的关心，桂春没有在意。桂春与众孝子跪在录祭的一侧，他突然一闪念，想起小舅子庆勇参加八路的事情。这时小舅子杨庆勇也正在看他。
　　录祭完毕请亲烧纸。桂春被王殿英领着摔瓦。看着燃烧的父亲的衣服、枕头，看着抬杠的人抬上棺材，打着灵旗（招魂幡）向坟地慢慢走去。男子按照亲疏辈分跟在桂春之后随着杠灵哭。女子坐在娘家的车里哭着去坟地。车马行人浩浩荡荡，向墓地奔去。
　　“啪、啪”，刚刚走出村外不远，突然远处传来几声枪响。人群众有人喊：“鬼子来了！”看出殡的人群大多散去了、跑走了。只有桂林和庆勇镇静地站在那里，招呼大家不要怕、不要乱。
　　鬼子和伪军很快赶到眼前了，剩下戴孝送殡的大多战战兢兢，又愤怒不堪。一个鬼子小队长问，死的什么人、什么时候死的。桂林认识伪军中的人，赶紧走过去说：“这是我家大伯从北京回来病故的。”桂林的几句话一下子解了围。
　　看着远去的鬼子和伪军，桂春强压心中的怒火，哭着对桂林说：“多亏桂林哥了！”像这样在送殡的半路被打断的在逍遥村还是第一次！
　　怒火冲淡了悲凉的气氛，没人再哭，也没有人说话，空气仿佛固定在那里。每个人心里都在想：出殡都这样日子还怎么过？桂林和庆勇冷静地招呼亲戚和本家，抬杠，继续送殡，默默向墓地走去。
　　大红漆的棺材安放在深深的黄土里，正值壮年的王殿臣就这样永远地去了。孝子们再次哭号起来，这哭声里不仅是对逝者的伤痛，更有对现实的无望和无助，当然，包含着奋起的呐喊。圆坟之后孝子们回家。帮忙的人负责填坟，死者就这样入土为安了。
　　在大槐树下，王殿英的媳妇拿着一小篮子饼干和膜片，向送葬回来的人发放。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这个仪式的含义，我没有探究过，我想大概是告诉活着的人们，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生命不息，生活不止，战斗不止！
　　这时候王家大院里摆满了一长溜桌子，上面摆好酒菜，对帮忙的人们及本家的表示感谢！待填坟的人回来，王殿英对桂春说：“该给你爹送水了，都有这个说法，按章法来吧！你不常在家，让桂林和你去吧！”
　　“应该桂春哥自己去吧！”占豪插话说。
　　“不讲究那么多了，我和桂春去。”桂林慷慨地说。
　　桂春提上茶壶，向门外走去。桂林没有因占豪的提醒而推辞，虽然他知道这是桂春自己应该做的事情。桂林跟着桂春，默默地走出大门，走到大槐树下，走向新添的坟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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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春把茶壶的水沿着坟倒了一圈，然后，跪下磕头，然后默默地坐在坟前的土地上。他没有哭出声，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远处树上乌鸦几声凄惨的叫声，在宁静的、肃杀的旷野里回荡着。寒风打在桂春的脸上，冰冷的泪痕处如刀割一般。
　　“兄弟节哀，人死不能复活的，我们还要活下去。更好地活下去。”按照规矩，这是不能说话的，但是这兄弟俩不会相信这些说法的。
　　“嗯！桂林哥好有面子，在鬼子的队伍里都有影响！”
　　“原来是国民党29军的，通过苗矬子认识他们。这年头，大家都是讨口饭吃的。我参加了石军团，在清凉店成立的新政府里做事。大多是29军打散的部队。你有本事，下一步什么打算？回北京布铺还是在家里。要是在家里，我建议你参加队伍。这年头得有枪，有枪就有权。”
　　“我还没有考虑好。”
　　“这里就咱俩，在县城两个鬼子被杀的事情苗庄的鬼子正在查。大多认为是盘龙蛟的人干的，也有人看到拉棺材的马车。还听说共产党的八路军也来到武罗了，听说鬼子追的是八路军的一个大官。”
　　“共产党，八路军，没有听说过啊！”桂春平静地说。
　　“下一步做什么，有没有考虑？我们得考虑家族的利益，个人的前程了。人活着为了什么，无非金钱权力荣誉而已。”
　　“兵荒马乱的生意是不好做了，生活没法过了。钱不好挣，权无从来，名从何来？”
　　“有枪就有权，有权就有钱，混的人上人，不枉活一回。”
　　“不过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贞妇好色，施之以礼。”
　　“天下乱局，你争我抢，鱼龙混杂，道在何处？”
　　“公道自在人心，道在心中，得人心者得天下！”
　　“胳膊拧不过大腿，人在屋檐下，焉能不低头。还是那句话，好汉莫吃眼前亏。”
　　“人凭一口气，佛争一炷香，到时候，得有向死而生的勇气！”
　　“总会有出头之日的，是靠我们自己拿主意的时候了。”
　　“是啊！尽人事，听天命。老天爷打盹，我们得自己争取。”
　　哥俩谈着，打着哑迷，都没有挑明各自相反的立场，说明白自己的心里话。但兄弟俩都清楚了各自的想法。
　　最后，还说桂春憋不住，就直截了当地说：“桂林哥，明说吧！县城边上拉棺材的人就是我。黑衣人我不清楚。要问下一步的想法，回北京要报仇；留在武罗也要报仇。杀父之仇，不同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