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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二十三)

作品名称:飞鹰情      作者:王秋粼      发布时间:2023-02-25 22:56:09      字数:4674

  暑假第三天上午,我去乡上买回烟酒糖果肉和香蜡纸烛,要玉兰和我一起回娘家。而我之所以要求一起回娘家,除了想看看张爷爷和奶奶岳父母弟弟妹妹,就是因为头天夜里玉兰在睡梦中哭叫奶奶。听着玉兰的哭叫,我决定陪她回钟家坪看奶奶。可是她却说收的布多,没时间。我便说过几天再回去,她没有说什么只忙着做衣服。但过了两天,我便又提出回娘家。她仍然说收的布多,要赶着做衣服。虽然想看看娘家去世和活着的亲人,但又不想独自走在那条路上,便在家帮母亲干活,帮玉兰剪衣服上的线头,给她摇扇,让辛苦忙碌的她少出汗多凉爽。
  玉兰的悟性好,没多久便学会了缝纫和裁剪。不但令亲人称赞,也使邻里佩服,而我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她的习惯与记性一样的好,让我和母亲佩服赞叹。但人有失误,马有失蹄,记性和习惯都很好的玉兰,才会忘记一些对她的安全来说很重要的事。”
  “什么,凤儿遇了危险?”欧阳源和儿子儿媳失声惊问。
  张玉龙又没有听见他们的话,继续回忆往事,只不过不再看穿外,转身向对面墙上黑相框里的人。
  “暑假第六天,天空一丝云也没有,太阳像火球灼烤着大地,热浪一阵高过一阵。世间万物都是有气无力,毫无精神,鸡,狗都躲在竹丛或葡萄架下吐舌喘息。鸭子和鹅一直在池塘里不出去,即使饿得前胸贴后背,也不离开池水所给予的凉爽。玉兰没有时间休息,万峰大队送子队的杨全生送了三色布料,给他的儿子和未过门的儿媳做衣服裤子和袖笼。各六样,八天后要穿。人们从不早点买布做衣服,总是需要穿了才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地跑去找玉兰做,而且反复强调不能超过说好拿衣服的日子,否则会误事。而每次玉兰都微笑着承诺,绝不会耽误了拿衣服,让人们放心地回家干总也干不完的农活,家务。杨全生再三强调后仍不放心,临走时要求母亲提醒玉兰,因为年轻人容易忘事。他不知道母亲的记性远没有玉兰好,要她提醒简直是不可能,治腰腿的内服外用药,若非玉兰提醒,十天有九天忘记服用、敷贴。可是外人却以为母亲能提醒玉兰,皆因错误地以为年龄大经历多,便比年轻人更能记住事。殊不知年龄大了,记忆力不但不会更好,反而会下降。当然,没进过学堂,一字不识的杨全生不会知道这点,反之便不会要求母亲提醒玉兰了。他的三色布料,八天后或穿在儿子身上,或由媒婆和儿子送到亲家母那里。儿子结婚前的一个月或二十天前,要把两套衣服送去让亲家母和儿媳过目、试穿,倘若不合身就改。再晚了,赶不上,这是风俗也是需要。
  当年我结婚虽然没把衣服给玉兰送去,但也由好心积极的郑媒婆送到钟家坪让岳母岳父过目,要玉兰试穿。但我相信玉兰没有试穿,因为她不想结婚,想上学继续读书。奇怪的是,衣服竟然很合身,不论是衬衣夹衣还是夹袄和裤子,都像是量身定做,而非根据媒婆所报的尺寸做的,穿在身上很好看。我一直都对乡上的那个老裁缝李德全心存感激,每次赶集看见都会问候。玉兰离开后,我每年回家,都会问他的身体状况。两年前,李德全因食道癌去世,收到玉强的信后我很难过,在心里祈祷他天堂安息,写信请玉强买香腊纸火代我去祭奠。他是乡里最好的缝纫师傅,当然,不像玉兰能做款式新颖,流行时尚的衣服,只把人们常穿的衣服做得合身而已。但这也是很了不起了,要知道,家乡的裁缝很少能把衣服做得合身,而做小的时候少,做大的时候多。虽然人们的日子过得拮据,衣服大了会浪费钱,但却总是穿着像戏袍的衣服。所以,找玉兰的人便多,因为她做的衣服合身,不会浪费布,能节省,虽然一件衣服或一条裤子只能节省一两元钱。
  开始其他裁缝很是嫉恨玉兰,抢走了顾客,害得自己门庭冷落,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少。后来见她做的衣服确实好,便只能骂自己手艺不精,不能怪同行。与老裁缝的情况相反,找玉兰做衣服的人越来越多,甚至邻乡、邻区的人们也慕名送捎布料和尺寸上门。母亲很高兴,因为玉兰有了名气,父亲同样高兴,因为玉兰让她在同事狐朋狗友邻里乡亲面前多了骄傲和夸耀的事。儿子考上了县中,学习可能,考大学不难,娶的儿媳不但好看,还聪慧过人有本事,且不曾拜师学艺过,在家自学便成了家喻户晓的服装设计师。而我更是高兴,玉兰的名气越大,口碑越好,与我来说是最开心最快乐的事。每个人都有虚荣心,平凡普通的我更不例外。我从不否认我平凡普通,因为自知之明是我唯一的优点。
  因为高兴,整天都哼着曲儿唱着歌,像过节一样。当然,是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有外人在场,我总是一脸严肃,与无人在场时判若两人。我不想被长辈、同辈或小辈儿取笑揭短和挖苦,结婚那天和之后的几个月,我给了人们太多取笑挖苦的机会和理由。我不怪也不气人们,他们并不是有意要让我难为情或羞愧,不论是取笑还是揭短或是挖苦都是善意而非恶意。人们都是善良的,不会有意伤害他人。心术不正心灵不洁的人除外,其他人都对别人的短处都不会存心或故意要揭。虽然人们并无恶意,但我还是不愿在外面哼唱,而是神情严肃,言谈庄重。与那些在家里整天沉脸皱眉,不高不兴,在外面却整天嘻嘻哈哈,高高兴兴的人一样,我有两种不同的神情和心情,在家开开心,快快乐乐,小曲儿不停地哼,歌曲不停地唱,到了外面,却不苟言笑,神情严肃。所以,不能因为某个人在家里神情冷漠,就断言他对人不好,也不能因为某个人在外面喜笑颜开,心情愉悦,便断定他是一个好妻子或好丈夫。可能前者出了家门对谁都是一脸笑,对谁都是和颜悦色;后者在家里总是笑脸对父母妻子儿女,性情好,不急躁,什么事都不会让他发火动怒,出去了却是神情严肃,沉默寡言。所以说,人有两张脸,在家里是一张,在外面是一张。当然,有的人会隐藏,看不出来,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便是深藏不露。
  午后我给陈家河的四户人送衣服,走到河边同高祖的兄长张玉金回娘家请他顺便捎去,在心里唱着电影《冰山上的来客》的插曲回家。跨进石板铺的坝子,没听见缝纫机的嗡嗡声,大剪刀裁布的嚓嚓声,也没有听见熨烫衣服的咝咝声,门关着,以为玉兰在休息。她夜里熬夜午后会休息,但从不超过半个小时,因此没敲门就推门进屋。跨进去没站稳就呆住了,玉兰洗澡后正伸手拿放在裁剪台台上的衣服,脖子上戴着金灿灿的项链,胸脯上有块蓝色的玉。”
  “千真万确是凤儿!”欧阳源和欧阳龙吟笑了,泪水漫溢。
  “那块玉像蓝莹莹的天空一样,美极了!”张玉龙闭上眼睛,脑海里是手里伸手向裁剪台吓得发呆的玉兰,脖子上的金色和胸脯上的蓝色是那么的美丽夺目。
  欧阳源边哭边笑道:“小张,凤儿胸脯上的蓝色不是玉。”
  “不是玉是什么?”张玉龙睁开眼睛,面现惊讶。他竟然听见了别人的话,超出了大家的意料。
  “是胎记。”欧阳龙吟擦着脸上的泪替流泪父亲回答,“我和凤儿都有蓝色的胎记,凤儿的胎记在胸脯上,双乳间,我的胎记在肩膀上。不同的是我的胎记小,凤儿的胎记大。我没亲眼看见,只是听父亲母亲说过。凤儿还没出生,我就被迫不能见家人,能与亲人团聚已是十年后了,与小妹的相见只能是在梦里而非现实中。这是历史造成的:哥哥不能见新生的妹妹。自古以来的历史总是造成无数的悲欢离合。”欧阳龙吟的眼里有了对那那个动荡不安时期的恨和怒,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龙吟,不说那些也罢,还是说有关凤儿的事吧。”欧阳源声音低沉地说后又把目光看向女婿,“小张,是的,凤儿胸脯上的蓝色不是玉,是胎记。”欧阳源笑了,但泪水仍从眼里不住地流,“他们的妈妈也有蓝色的胎记,与龙吟一样都在左肩上,且位置也相同,豌豆大的一块,很美。”
  “哦。”张玉龙呆了呆又转过身去看着窗外,“玉兰呆了几秒才回过神抓起衣服捂在胸脯上冲我愤怒地大喊:出去!我被她那么愤怒地一声大喊,才从呆状里反应过来,慌忙出去把门带上,在葡萄架下站了很久,怦怦跳的心才平复下去。我怦怦跳的心刚恢复到正赏的律动,玉兰就冲到面前怒声质问:老师没教进屋敲门?!我很着急,擦着不断涌出的汗道歉: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门没栓,又无裁剪和缝纫熨烫衣服的声音,便以为她累了在休息就推门进去,而不是想要看她洗澡。真不是故意的。”张玉龙看着走到铁树下的阳光喃喃地说。
  “我们相信你不是故意的。”欧阳源和欧阳龙吟江君如泪光闪闪地齐声说。
  但这一次,张玉龙没有回应欧阳家的人,心神又被往事紧紧地抓住了。
  “骄阳似火,西晒,街上又点着艾草驱那成团的小咬,烧着熨斗熨衣服,更是热得人汗水直流,因此玉兰才烧水洗澡。之所以没有栓门,有可能忘了,也有可能因为葡萄架上有鸮儿,葡萄架下有大花狗,它们像三个卫士,外人根本就不能靠近屋门。父亲在区上,而我去陈家河两个生产队送衣服,没有一个小时回不去,玉兰才放心大胆,毫无防备,门没栓地洗澡。其实也不是洗澡,只是擦洗身体。农村没有卫生间,妇女热得受不了,便在家里以这样的方式降温消暑。而那天玉兰就是以这样的方式祛暑降温。我见大花狗和两只鸮儿都安静地呆着,不怀疑玉兰可能在洗澡,就冒冒失失地推门进屋,不但惊吓了她,还让自己的心差点跳停。
  我带上门跑到院子里抚胸喘息许久心才恢复到正常的跳动。自记事起,那是我第三次因心跳得像要掉到地上,又像有好几个人在擂鼓,使我差点晕倒。第一次是梁大爷说捎送吃的和生活费零花钱的人是玉兰后,到跑去找她,第二次是四周后我知道玉兰进城和看到她。
  那天午后我的心之所以那么跳,并非因为看见玉兰刚洗完澡还没穿衣服,而是因为惊吓了玉兰和看见了她胸脯上的那块美丽的胎记,当时我以为是一块蓝玉。在推开门的一瞬间,我看到的只是玉兰吓得睁大了眼睛,脸色苍白的样子,脖子上金灿灿的项链,胸脯上蓝色的胎记,其它的我毫无印象。可能没有人会相信,但事实上我真的什么也没注意到。我因为金灿灿的项链,蓝色的胎记和玉兰惊恐的眼睛吓傻了也惊呆了。过后,我一次次地回忆,除了玉兰惊恐的眼睛,苍白的脸庞,金灿灿的项链,蓝色的胎记,什么也想不起来。
  夜里,玉兰忙着为张氏辈份最高,年龄最大的族长张德禄做寿衣。我在反复试了几次后想问玉兰脖子上黄灿灿的是不是项链,因为午后洗澡一事,我一直都不敢面对玉兰,不敢张嘴说话。虽然她只是对站在葡萄架下抚胸调整心跳的我质问后,到母亲躺下前既没骂也没冷冷地看我,与平常没什么区别。但我知道她在生气,可是又不能反复解释,便没事找事地干,帮忙剪线头,挂熨烫好的衣服,捡掉到地上的布片。在做这些时还不忘摇扇,让阵阵微风吹拂她的身体,汗珠不在她的额头渗出滴落。后来,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想要问她。在过去的八个小时里,我一直都因玉兰脖子上金灿灿的东西而好奇,但又不敢问,怕一问就会让她想起下午的事而生气发怒。在我连续十六个晚上梦见和玉兰走在通往钟家坪或张家河通往钟家坪的小路上后,就开始怕她生气发怒。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而在那之前,我是不会在乎的。真是世事难料,正月十六的早晨还对她如不共戴天的仇人,两个月后,竟开始在乎她的喜怒了。
  趁玉兰又对着做好的衣服露出满意的神情时,我鼓起勇气问她午后脖子上黄灿灿的是不是金项链,但她却答非所问:村姑哪来的金项链?她的话音没落我又是既悔也恨,我曾讥讽挖苦过她是村姑,她一直都记着。但我没有悔恨太久,而是鼓起勇气(亦可说是硬着头发厚着脸皮)说我看见了,是金项链,金灿灿的,很粗的一根。她仍然冷冷地否认说没有,语气坚定,不容置疑。但我不死心,仍坚持说我看见了,她脖子上有条金项链,另外还看见了她胸脯上戴着一块蓝色的玉。她一听当即就急得眼泪滚落,喊着说了你······后便低头不语,许久都不说话也不做衣服,只对着手里的衣服发呆。唉!”张玉龙深深地叹了口气。脑海里是玉兰气得泪水直掉的样子。
  “后来呢,后来凤儿怎么走了?”欧阳源颤声问,“什么时候走的?带了多少钱?衣服带的多不多?”
  张玉龙又没有回答,如之前的几次一样,沉浸在往事里,心神不会受到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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