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 拔剑休四顾
作品名称:大明运祚 作者:徐步 发布时间:2023-02-22 19:29:17 字数:7730
是时,朱元璋仍滞留在洪都府,连续接到金华、处州苗军叛乱报急,已由悲愤转至焦灼,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嘴唇起了几个火疮,扯动生疼,疼增躁怒,惟恐因此失去方寸,还要时时自我克制,直煎熬得面皮蜡黄,眼白充血。
嗒嗒马蹄响止住,令他噌地离座,紧盯那扇框着白花花天光的大门:当值亲兵十夫长引导一员年轻将领来到堂上,乃胡大海的养子胡德济。这后生一见朱元璋,倏然顿膝,额头紧贴方砖,后背簌簌,呜咽不已。
“我知了。”朱元璋绕出公案,走来搀扶起胡德济,“好孩子,你可知金华如今是何情形?莫哭,莫哭!”
“朱同佥遣何元帅、郭掾史率兵疾驰金华,并遣王元帅率兵屯缙云,以图光复处州。”
“文忠儿对应甚妥。”朱元璋点头称许。“伯温!”他转身高呼,“伯温!”
不多时,刘伯温从隔壁快走而至,躬身道:“请主公吩咐。”
“你主持拟文移:其一,命左司郎中杨元杲至金华总理军储事;其二,授邓愈为江西行省参政,留守洪都,万思成为行省都事,叶琛为知府,佐之;其三,后日启程回应天,由你亲拟随行人等名册。如今尚不能以肃清做亡羊补牢,但有些不为我放心者,是要好生放在眼皮底下的!我这么说,你可会意?”
“基定当仔细揣摩名册。”
朱元璋挥挥手,待刘伯温退去,直勾勾看着胡德济,喃喃道:“尚不能肃清呀……”
舟师循江回返。千帜飘扬,龙骧巨舰张帆破浪。朱元璋立在船楼上,思绪纷杂,脑海中时而浮现出胡大海和耿再成的笑容,时而出现一个没面目的诡异人,讥嘲他乐极生悲……阵阵鸥啼中断他的思绪,轻拍栏杆细声自语:
“何悲之有?大事岂能轻易成就!无论英雄庸子,既活着就脱不过有悲有喜,不同的是,英雄不会因悲喜而消磨掉志向!”
正把一股陡生的激烈注入襟怀,亲兵十夫长引刘伯温登上船楼。
“主公,”刘伯温略含喜容道,“驯鸽传来消息,朱同佥收复金华!”
“出息呀,这后生出息!”朱元璋屈指叩击栏杆,半晌道,“我意,改中书分省为浙东等处行中书省,升同佥朱文忠为左丞;升杨宪、胡深为左右司郎中;升胡德济为同佥……嗯,仍开省于金华,总制衢州、处州、广信、建德、诸全兵马。”
“是。”
“慢!”朱元璋转过身,蹙眉道,“谍报称,乃方谷真蛊惑蒋英一等作乱,伯温如何看?”
刘伯温未直接回答,连发二问:“方谷真为何要这般行事?从中能赚取什么?”
“是呀……”朱元璋沉吟少时,郑重道,“传书朱文忠,叫他时刻提防张九四趁苗将之乱出兵作耗!另,命邵荣率本部讨平处州叛苗!”
朱元璋预料张士诚将趁机发兵袭击治下哪片疆域,而张士诚采纳蔡彦文献计,花销了大笔金银,最终果真遂愿,又怎能安坐不动!当下,他手拿达识帖睦迩的来函,嘿嘿冷笑。
“好一篇唇枪舌剑呀!”他抖了抖信函,对蔡彦文等幕客道,“一个为朝廷倚重的行中书省丞相,居然做了朱重八的大护法!他责备我擅自进攻长兴,等等等等,并收了士信的兵权,哈哈,更如我意!他收我封,便让士信统兵拿下诸暨,回达识帖睦迩一记耳刮子!”
几日后,张士诚遣张士信率万余精兵,直袭诸全州。诸全守将枢密院判谢再兴乃朱元璋养子朱文正的岳父,算得上桀骜不驯的狠人物,闻报张士信来犯,直气得破口大骂,擂公案摔砚台,络腮胡子沾沫带涎。
“欺人太甚!那么多地界他为何相中了谢爷爷镇守的这座城池!以为谢爷爷好揉捏?我悔死他!”他冲几员副将恶声恶气叫道,“都听好!这回不将张士信的肠子、肚子掏出来,爷便借你们腔子里的充数!”
谢再兴以戾气鼓动麾下,可张士信却不以为然:谢再兴非江淮红军名将,何况胡大海和耿再成等人之死,定叫这方守军人心惶惶,攻陷此城应不在话下!他征用纤夫把大舸、炮船拖至湖光山色中,于傍水而筑的望烟楼上,摆宴邀各营将领饮酒赏景。即便没到大战在即那步,但统兵在外,离诸全城池不足百里,这也太过轻敌!张士信架起二郎腿,手捋黑髯,已陶醉在女伶的唱腔中;听那檀板一响,琵琶、洞箫、竹笛齐奏,遂起黄鹂嗓音:
蜜蜂飞去,恋花心处。殷勤未使,春情永驻。一寸肠,千般意,休问奴,正反都终是虚。
“好嗓儿!”张士信举盏邀饮,无意中发现某员将领面含忧色,笑道,“怎的,这酒嫌酸还是嫌苦?你莫急出声,在此我赠你五个字,叫‘斯道有张弛’,你细细品味?”
即有人卖乖称赞:“好一个‘斯道有张弛’,透着成竹在胸!透着挥洒自如!如是,军心自稳、士气自盛,何须再费经营和鼓动!最妙处,凡鼓动起的士气,往往因一挫而败,哪比得自蓄自溢,这就叫‘润物细无声’呀!”
“解得贴切!”张士信拍掌道,“拘泥于兵书终非良将!来、来、来,倾尽这盏,再听一段好唱词!”
蜂爱芬芳蝶恋花,恁叫人家,看看心软又酥麻,小玉钗斜……
笙歌散尽,酩酊而归。隔日,张士信下令对城池发起进攻。谢再兴并守城将士做足准备,即便兵力与攻方差距甚大,然而,依仗城墙高厚坚固,羽箭充足,硬是拒守城门不失。
张士信寇诸全的报急传抵建德,递到擢升为行省左丞不久的朱文忠手中,这无疑是个大难题:于金华初定苗叛;坐镇的建德与敌境相衔;处州仍被叛军占据,这三方都需要兵力平衡,但所掌的人马有限,着实难以分出!朱文忠为此来回踱步,不知掐断多少根鬓毛。
“三日前才报来大捷,这又为何哭手紧、哀拮据!”他有些气急败坏,“莫非那道报捷另有出处?这老谢在心底打得哪颗算盘珠子!”
都事史炳仔细阅罢报急,道:“左丞可曾留意,报急中写明张士信增兵数万;我守军不过几千人,张氏若以车轮战法日夜攻城,谢院判岂止受一个‘累’字!”
“我呢?难道松快得紧?”发泄出几分肝火,朱文忠平定下来,思忖良久,道,“命胡德济率两千精骑,助他一臂之力!”
“只怕不够!”
“够不够,且为老谢减几分负重!来人,传令!”
令下不多时,有文吏送入几道邸报,史炳接过依次展开;他瞄了朱文忠一眼,道:
“明玉珍于重庆称帝,国号大夏,改元——”
“由他!”朱文忠打断史炳的声音,边朝座椅走,边哼鼻子道,“就算他明眼子称玉皇或元始天尊,与我何干!”
“哦,这里有一道好看的,”史炳这句话,令朱文忠把才落下的屁股抬起来。“邵平章率部将抵处州。”
“哪里好看?”响鼓无须重槌擂,朱文忠二眸陡然一亮,“对呀!虚张声势不失上策!”
“是的!”史炳捻髯笑道,“我便称,奉国上将军与邵平章领大军已抵建德,克日进击诸全,左丞认为如何?”
“正合我意!邵平章及部众将抵处州,张某人的斥堠若听不见这动静,那真可谓聋子的耳朵了;我便借这张嘴吹快此部行速,至于他果真赶赴此地还是收拾处州的局势,任之!”
此计能否成功,第一步,要看如何将假消息刻画如实,第二步,便待检验张士信与麾下的定力、斗志。第一步显然成功,自从斥堠奔回算起,一个时辰后各营已现乱象。
“一个邵荣足叫人头疼,何况还有徐达!”
“傻狗!仅他二人有何可怕!你要想,一个官阶平章,一个官阶奉国上将军兼右丞,他们行动得有多少兵马跟随!”
“至少十万?”
那员大脑袋兵卒说:“减一半,就算五万,你再想,城里三四千人已叫我们白忙了数十天,而且还搭进去千余弟兄;假如这五万跟城里的一会兵,什么结果?”
“不去想了!太尉好几次说,在他治下我等惟得安平富足的好日子,从没说叫我们拿命跟红巾妖人来赌啊!”
“就是赌,也应该由那些长官爷爷打头阵!”
“说的太对了!他们整日吃酒听曲玩乐……”
“走!大不了他娘的走人!反正我的性命赌不得,家里还有阿爷和妻儿要养活哪!”
“也是!太尉仁义,会矜恤我等的!再诓他一顿饭,然后走人!”
未牌将撤,各营主将相继来见张士信。哪还听见一声丝竹,哪还看见一个女伶,欢宴光景已成昨日故事。张士信斜坐在大案后愁眉不展,无措地摆弄着一只檀木镇纸。
“今夜不走,一旦等明日徐、邵大部赶到,只怕想走也难以脱身!”
“我营的孩儿们毫无斗志,更有百余人逃走,依这等士气哪敢接战啊!”
“我营亦然,已逃走大半!”
“我营——”
“收声!”张士信噌地立起,把镇纸大力摔下去,随一记脆响吼道,“你等如何带兵的!军纪呢!任由懦夫来去自如地白耗粮饷!我要治你等重罪!”怒视众将领争抢般顿膝磕头,他双腿一软,咚地砸回座椅上,半晌恨恨道,“撤兵!趁夜学那些懦夫,逃!”
他欲趁夜幕悄然撤兵,可数万兵马和数百艘舰船,哪能说走即走。从围城的阵列一散开,即引起之前赶来救援的胡德济注意,遣出斥堠觇敌意图,得报马上向城中射出羽箭,这支无簇绑附信函的羽箭很快传送到帅案上,谢再兴阅罢不禁哈哈大笑。
“听说老徐和老邵率部将至,张士信直吓得屁滚尿流,打算今夜开溜!”他猝然收敛笑意,沉脸色道,“莫非惟独我吓不住张士信这厮?呸!给我择出千余好汉,趁这厮畏战而逃,狠揍一回!这口鸟气着实憋得我不轻!”
朱文忠虚张声势之计告成,胡德济和谢再兴趁张士信及部众军心大乱急于撤离,半夜伺机鼓噪出击,大获全胜!
报捷的快马奔往应天府。近黄昏时分,李善长一干留守文官武将,把风尘仆仆的朱元璋及刘伯温一等迎入衙门大堂,亲兵们不及献茶,有人报入:
“胡延瑞请见!”
胡延瑞本是陈友谅委任的江西行省丞相,那日于龙兴与同僚祝宗、张民瞻、廖永坚、康泰、潘友庆等归降了朱元璋,这次被刘伯温拟入“要好生放在眼皮底下的”名册中。朱元璋锁一下眉头,坐坐端正,点头示意,遂有文吏走出,引导胡延瑞进入大堂:胡延瑞岁过不惑,淡髭短髯,始终低垂眼帘,选准方向抱拳深躬。
“你为何不去歇息?”朱元璋和蔼问道,见胡延瑞兀自嗫嚅,再添三分笑意,“有事不妨直说。”
“主公……主公须留意祝宗和康泰二人。”
“他二人怎的?”
“属下……属下惟恐他二人并非诚心归附。”
道罢,胡延瑞定住身形,似决意学回泥胎。朱元璋抻了半晌,道:
“这提点我记下了。你回去歇息,终是在风浪中晃了许多日,身体哪能不劳累。”他捕捉到胡延瑞退去时脸上掠过近似如释重负的神色,衬一片肃静思忖半晌,“人家已然点出了机要,我该当如何?”
刘伯温道:“可将曾属二人的部众发往湖、广,听从奉国上将军号令。”
“好让徐天德做第二个胡通甫?”朱元璋睨了睨刘伯温,忽念一事,问李善长,“上回执获的友谅兵,如今怎样了?”
“都是属下们疏忽!”李善长不疾不徐答道,“本将他们禁锢于水牢,孰知当时大小战役不断,待腾身处置,俘虏多已死去。”
“两三万人,怎能,你怎能啊!”朱元璋像害了牙疼似的,“便按伯温见地,将曾属祝宗和康泰的部众发往湖、广,由徐达节制。”
又是一片肃静。诸人正不耐,只听高亮嗓音传入:“诸全大捷!”于是,大家纷纷把目光投向朱元璋,只等他以欢快打破压抑的肃静。但这番心期恰似触到冰坨,朱元璋扶案起身,绕出来淡然说:
“何足称捷相庆?料诸公多已疲乏,各回各处歇息。”
口吻如是,可朱元璋仍暗怀几分庆幸带来的欣慰,他在亲兵卫队夹护中回到府邸,翻下雕鞍,一径走进去。厅外亮起一排灯笼,窗格如印白昼。夫人马氏,如夫人汉人李氏、高丽人李氏,已有婚约的郭氏,孤女孙氏,仍有十几个保母、媳妇、婢女各立在阶下,在马氏带动下一齐蹲了万福。朱元璋依次打量过,抬抬手自顾登上石阶,迈进厅堂。
“孩儿们呢?”他问。
马氏忙答:“兄弟四个用过饭在后苑耍子,橚儿已经睡了。”
“什么时辰就睡了。”朱元璋走过去落座,“棣跟樉和棡仍不和睦么?”
“小孩子家家,闹过就忘,哪来的不和睦。”马氏坐了朱元璋上首的椅位,一毕示意大家都坐,一毕问,“是否上饭?”
“不急。”朱元璋冲郭氏和孙氏左瞄右觑,复看向为他生下二子的高丽李氏,轻细叹一气。“还是上吧,用过了歇息。今晚便睡你那处。”他分明指向郭氏,但很快把指尖定在马氏那厢,“累坏了,真个累坏了!”
出征在外,心弦始终紧绷,此番松弛下来,朱元璋本想与马氏同赴巫山,可总也骚动不起来,那颗心里仿佛灌入水银,沉重至扯肝压胆,因之人也似烙饼,翻来覆去不得消停。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他起榻潦草洗漱罢,更衣上衙。以为来得早,哪知经过廨房时发现有人已坐在案后,守着烛泪斑斑的蜡台正自思自想,——乃李善长。
“百室一夜未归?”朱元璋迈入门槛,“为何不回去歇息?”
“哪躺得下呀,主公!”李善长站起来抱拳行礼,“洪都或恐有变!”
朱元璋心头骤缩:“怎讲?”
“军令明确而急迫,祝宗、康泰多会认为阴事败露,而洪都府新城未筑,守军半数为降我者,他二人一旦起兵作乱,深浅实不好揣测!”
“也不尽然!”朱元璋扬起下巴颏道,“胡延瑞仅为提点……果真仅是提点?”他长而厚的下巴颏恍若被重击一下,“呀!百室可有破解之法?”
“善长愚钝,能想到的惟亡羊补牢。”
朱元璋盯住李善长,半晌怅然道:“未为迟也!百室,只凭肃清杀戮恐怕走不长远!仍要一思再思,即使想破脑瓜儿也要拿出个让降者诚心跟随我成就大事的举措!”
“善长定当殚精竭虑。”李善长邀朱元璋就座,续道,“眼前须备足粮饷,并令徐天德整饬驻汉阳的士马,随时出征。”
“嗯。”朱元璋仰头看向某根栋梁,“邓伯颜未及弱冠便能统千军万马,但愿他体察险恶,为我赢得从容!
期望邓愈凭天才将略,延缓甚至消弭洪都将发生的凶险变故已无可能,几日后,邓愈和十几骑仓皇奔赴应天,泣告祝宗、康泰率叛军劫陷城池。
“祝、康二贼虚以从命,待舟师行至女儿港,遂抢掠商人布船,裁布为旗陡然转回洪都!黄昏时抵我城下,趁守军不防连发火炮攻破我新城门……当时属下仍在故廉访司,闻变仓卒偕数十骑突围,几次遇贼且战且走,跟随者多已罹难……此后得知,万都事、叶知府皆死于乱军中!”
随声落,堂上顿起唏嘘,少顷,惟听到邓愈的凝噎。
“不呜呜了,伯颜,你能好生地来见我,我已感幸甚!假若万思诚和叶景渊如你这般好生地来见我,我宁不罪祝宗和康泰,只拍掌大呼:幸之又幸!”朱元璋立起身,抬袖揩揩眼眶,声含悲愤道,“可他们已然害死了两位贤达啊!他二人之贤,岂止是我朱元璋受益;他们之贤是能泽被天下人的!因而害他们的贼子我必杀之!”他扫一眼垂手哈腰立在那处的胡延瑞,叹道,“但有一人我必宽宥啊!其阿舅心慕我红军乃仁义之师,替天行道,故而抛弃陈友谅与他的高官厚禄,跟我们做了兄弟。我还知晓,其阿舅曾对姊姊许诺,定将好生照顾好这个外甥……”
忽听咕咚一声,胡延瑞重重跪倒在地,哭道:“属下本该在洪都时擒下那逆子,以杜绝今日之变,但因念及亲情,失之机会,已成大罪!不想主公——属下有罪!”
“此话差矣。康泰未反之前你凭什么擒他?切不可因几个反覆宵小伤了输诚投我的好汉之心!”朱元璋走过来搀起胡延瑞,“康泰年轻易受人蒙蔽,我宁愿留其一命,为其罪孽日日忏悔。但,”他嗓音倏尔高昂,“祝宗必拿自家人头来祭万、叶二贤!移檄徐达:命其率军讨洪都叛贼!我给他两个‘必’字——必取祝宗项上人头!必将康泰毫发无损送抵应天!”
立志平定乱世一统天下,怎少得了胜负轮转:夏四月朔日,经过三日猛攻,平章邵荣和元帅王祐、胡深率部收复处州城池,苗军叛将李祐之自戕;贺仁得单骑逃亡,最终被几个农夫抓获,押至应天遂枭首示众。十八日后,徐达攻陷洪都,抓获康泰,押送应天。祝宗侥幸逃脱,疾走新淦,投靠了守将邓志明。
已至夏五月,终于送走黄梅雨时节,但天气闷热得人直粗喘挥汗。朱元璋凭窗而立,手挑竹帘,不停摇头晃脑。
“徐天德还是叫我怀了遗憾!”
李善长刻意发出轻松笑声,道:“祝贼的去处已明了,那邓志明的兄长仍禁锢在应天,莫非换不来这颗人头?”
“好么?”朱元璋转过身来,分明表露出犹豫神色,“用邓克明换这颗人头,似趋于小人之举了。”
李善长暗想:主公呀,你又想消除遗憾并吐出这口恶气,又不愿沾染以亲情要挟邓志明的臭唾腥沫,——莫说,天底下还真有这等好事,呶,我李某人抢上前代你挡住腥臭便是!于是说道:“此事主公无须费神,善长定办圆满。”
“也好。”朱元璋瞥了瞥李善长,忽然道,“对了,百室还欠我一桩好姻缘呀!”
“啊?”李善长当场一愣,“不知……”
“达必大的女儿长成了吧?为了我那番华夏论付之实践,还望百室莫忘此事。”
李善长扭脸呲一呲牙,正急思措辞,有人递入谍报,便借此取来转敬给朱元璋。朱元璋拆封泥、抽内容展开读过,卷起它敲打一只手掌,复直勾勾盯着李善长。李善长心底打鼓,蠕动嘴唇,总也发不出一字。
“到底撩惹了他!”还是朱元璋说了缘由,“李察罕即将遣使来应天,以酬答我前番与他通好的盛意,并举荐我为江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我若拒绝,那他便不得不奉诏讨伐!李察罕果然挥兵而来,该如何应对?愁煞!难煞!”见李善长学他挂上愁容,即念到一人,撩竹帘冲窗外喊道,“伯温!伯温!”
少顷,刘伯温摆动双袖快走而来,他飞觑罢李善长骤变即掩的神色,接过朱元璋递来的谍报,展开默读完,卷起还回去,叉手不语。
“怎么,伯温也无话可言?”朱元璋诧异地看着刘伯温,“正当听你的声音呀!”
“景濂公欲向主公举荐一位大才,”刘伯温听似答不对问,“主公若有闲暇,何不一见?”
“他姓甚名谁?如今人在何处?”
“此人姓叶名兑字良仲,正在基公办的廨房等候主公召见。”
李善长忍不住道:“伯温公尚知廨房是用来公办的?”
“哈!”朱元璋白了李善长一眼,“伯温将他引来,要代我道出‘有情’,——算了,我亲自去见这位叶先生!”
廨房里临窗坐着一位年近五十的儒士,头裹青巾,身着青袍,面如满月,眉如涂漆,髯似墨染;难得的是,纵使刘伯温这等修为业已额头冒汗,斯人却仿佛置身于凉风中,悠然自得架起二郎腿,阖目浅笑,若非李善长不快地发出哼声,他仍不理会是谁步入门来。他从容站起,冲朱元璋浅施一礼。
“想必李察罕耐不住了。”
叶兑一出声即引来李善长对刘伯温发出不满:
“机密事岂能随意对他人道出呀,伯温公!”见刘伯温含笑轻摇其头,李善长的脸色蓦然涨红,暗想:刘基得见谍报后一直在我和主公身旁,怎会说与叶兑!哎,于智、于气度,我果不如他!仍抱惭愧,耳听叶兑发声:
“此事算不上机密。在下今日斗胆向明公进献一席陋见:取天下者,必有一定之规模;今明公所具规模,于北,当拒之李察罕招降;于南,当攻张氏,对据温、台之方氏宜用抚慰,于是可谋取浙江、福建诸形胜疆域,拓之江西并两广,其后,攻,可逾两淮而北伐;守,则可划江而固守。试想,长江天险在此,金陵城池恰如磐石,且方物丰厚、丰年寻常,借此,攻则克,守则固,便百余李察罕又能奈我何?只是,明公切莫急于攻取上游之陈氏,滁州、和州至广陵已为明公治下,今又获取江州,足可与张士诚一争……张氏以姑苏做为根基,南涵杭州、绍兴,北跨通州、泰州;明公若想有作为,当悄然攻取杭、绍、湖、秀四地,遂以重兵直驱姑苏。姑苏城坚,不易陷之,可于其矢炮难及之处筑城而围,四方立营结寨,屯田固守,断其饷道与兵马出入,复分兵取之周遭属地,收其课税以供我军粮,这如同将他所有生门均加以巨锁,令其坐守空城,如是姑苏必克。哈哈,其失去根基,杭、越之地也必归顺,其他属地自不消说。再,方谷真实属宵小之辈,不可驯狎!其善于用水,凡闻有兵入侵,即偕家眷奔往海上,步、骑精锐对其束手无措;对其,可许之时日责成归顺。其二兄谷璋便是心惧收纳杀害胡参政的叛苗而被明公罪之,故而宁违背己意截杀蒋英一等,最终死在叛苗之手,这对方氏岂无触动?此时恰可招降之,何不及时遣使宣谕,即命其更换官吏,集中船只,随后尽收其兵权,防其反覆,如此庆元、台州、温州可得!对于福建,其守兵素来缺乏战力,兼城池未善,待知两浙平定,军心必将浮动,届时只须一善辩者即可收服!”
朱元璋听得二眸发直、嘴唇张开,抢在叶兑声落前抚掌叫道:“得先生,此生大幸!”
“哈哈,不才倾腹中所有,也只是这篇空洞之辞。”叶兑掸一掸袍袖,抱拳作揖,“谢明公抬爱。”说罢,径自走起来,留下两句歌咏,“硕鹿逐之正当时,休教拔剑频四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