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七姊妹花——14

19

米雪儿在网吧找到我，一见面就把双肘压在我的肩上。她说：“我一猜就知道你在这里。跟谁聊天呢？”我说还是那个人。她说：“好无聊。”我笑笑，敲了两个8发给小七妹。米雪儿又问我：“依依的QQ号你加了吗？”我说没有。她说：“你就加上吧，要不然她要生气了。她加过你，你的QQ拒绝加任何人，你快加她吧。她还问我你为什么不给她回信。”我说：“我没有什么可写的。”她说：“你是懒得写。我们是好朋友，怎么会没什么可写的呢？”
说完她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等我开口立即又说道：“我这里有你的信。”我一猜，应该是方晓雨寄来的，于是埋怨道：“你什么时候从信箱里取出来的，怎么现在才想起给我？”米雪儿一边从书包里拿信，一边说：“我也是刚拿到的。不是从班级信箱里取出来的，它夹在你的门缝里。可能是你妈妈请人给你捎来的。好像是你四姐写给你的。”“我四姐？我没有四姐？”我有些摸不着头脑，谁会冒充我四姐给我写信？我压根儿就没四姐。一看信封，原来是小四妹寄来的，同样没有留下地址，信封的右下角写着四姐两个字。我说：“什么四姐，就是小四妹。怎么改作四姐了？”米雪儿一听，立即缩回手，叫嚷道：“原来是她！我要看看。”说着夺路而逃。我紧跟着追出网吧。我说：“米雪儿，你不能私自拆阅我的信件。这是犯法的，侵犯了我的隐私权——你知不知道！”她一边跑一边拆信，毫不在乎地说：“我就要看。你请律师告我去，我们法庭上见。”
我拼命地追，就像当初玩丢手绢时追赶她一样，她拆开了信也没时间看。一直跑到广场我才把她抓到。轻轻一招擒拿法就把她的一只手反扣到背上。她哎哟哎哟地叫，右手把信扬向前。我施加力量，逼她把信还给我，她不屈服，我再施加力量。她哎哟哟地大叫，把信扔在地上，说：“还给你！不稀罕。”说着一面蹲下。
我松开手，好没趣，慢慢把信捡起来。她蹲在地上，像哭的样子。我木木地站着，看着她，脸火辣辣的，不知所措。我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真疼。”她扭向一边，不说话。我好着急，拉着她的手，把她拉起来。她站着，把脸转向一边。我绕到她前面，她又转向另一边。我又绕过去。她低下头。我俯身扭着头看她，她噗嗤一声笑了，双手推我一下。
我也笑了，把信递给她，说：“想看就看吧。不要生气了。”小四妹给我写信从来没提过我俩的秘密，所以给米雪儿看看其实也无妨。她说：“你怎么又舍得给我看了？”我说：“只要你不生气什么都好说。”她接信在手，刚要打开，又奚落我说：“不怕我侵犯你的隐私权？”我傻傻一笑。她展开信，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来，嘴里念着，一面读一面笑。读着读着就没声了，笑容消失表情开始阴郁，接着眼睛也红润了。

安然：
你好。
客套的话我就不多说了。你现在高三，正处在人生的关键时刻，要好好把握。鼓励的话我也不多说，姑姑姑父都盼着你有出人头地之日。你过得好了，活得像模像样我才幸福快乐。
我之所以没有让你回信是怕你分心，怕你突然放弃学业来找我。我背不起红颜祸水的骂名。你这人做事有时头脑发热，容易冲动，不够理智。这是个不好的脾气，应该改改。等你考上大学我天天给你打电话，说不定我们还会在同一个城市。
这些年东奔西走，工作不稳定。钱没有挣到，苦却吃足了。
七妹已经和我联系上了。这孩子也是有福不知，我父母诚心供她念书，她却毫无心思，成天做着扬州美梦。她追小元的事我知道。这孩子也爱头脑热，她怎么能追那样的人呢！还好，及早散了，没被人家占去便宜。小元的身世我原本也不知道，七妹一并告诉我了，她说其实小元家穷得除了一点存款什么都没有了。七妹过于感性，冷静下来想想就不会那么蠢了。一个坏事的大官，能有什么呢？她走的时候小元已经吸上了那个。这也算是我预料之中的事。如果他那种人也能走出一条正道来，那么天下人都不用努力了。
小雪的事七妹也给我讲了，我哭了好几回——为她的苦，也为我的过。天下有像我这样做母亲的吗！别人以为我在外面打拼了这么多年，应该有点积蓄，殊不知连给小雪买一件上档次的衣服的钱都没有。三四年过去了，孩子长成什么样我都不知道。我说我有我的难处，在别人看来是借口无疑。乡下人都说城里好，到了城里才发现越大的城市越是我们的荒凉之地。到了城里，想有口饭吃不容易，十几天几十天找不到工作那就不用说了，找到了工作也是累死累活。我早该回家一趟，无奈经济拮据，一到过节车就挤得要命。再想想那个家，浑身的细胞都在流泪。今年春节也不能回家。
小雪儿就多烦你操心了。对她就是对我，我感到无比幸福。过年的时候别忘了给她发点压岁钱。

祝福。
四姐


元旦过后收到方晓雨的信。米雪儿请求看看，我没有拒绝。从收发室出来，我们肩并着肩，一人伸出一只手拿信，头碰在一起阅读。

Dear安然：
你很喜欢雨是吧。喜不喜欢早晨的雨呢？
有一阵子我也沉浸在对雨的痴恋之中，一下雨我就莫名地兴奋（但心情不是十分好）。我与你不同。你说你喜欢小雨，而我喜欢大雨瓢泼而至。固然小雨是唯美的柔情的，但北方的小雨缺少烟的感觉，还饱含了沙尘——我这个小雨是个另外。你喜欢在阳台上看雨，我喜欢趴在窗台上透过窗户看雨。兴致好的时候你会和米雪儿一起去淋雨，而我最怕沾雨了。沾衣欲湿的感觉单是想想就觉得妙不可言。可惜一个人没那个兴致。我们两个情投意合的人对雨为什么如此不同呢？到底是空间上出了问题还是心灵上出了问题？或者人是没有问题的，是雨出了问题？
我常常想起这样的画面：两个人趴在窗台上，一个向北，一个向南，都默默不语。窗外雨淅淅沥沥地下，整个世界都在降落。窗台上再有一个花瓶，或者一只猫咪——是不是有点几米的风格？我趴在窗台上看雨的时候常想：你是不是也在看雨呢。
可惜现在没雨看了，外面下着大雪。有时候我觉得看雪比看雨更容易让人走火入魔。就像现在，铺开纸给你写信写不下去看着窗外思考的时候。世界静悄悄的，雪花儿一边舞一边纷扬着下降，让眼睛和思绪迷乱。对面的楼若隐若现，大街上传来的车声也若有若无。
有人对我说她这一辈子最向往的事是携着心上人的手到天涯海角看海到丽江旅游到西藏朝圣。这些事我一件都做不到。你有没有机会到辽宁来？你如果来了，愿意陪我去大连看海吗？对我而言，这是唯一可能实现的理想。
你能考上东大或者大连理工吗？我是没多大戏，虽补了一年，连三本也考不上，更不用说考云大了。我努力了的，可是没有办法，脑子不好使。这一次考不上我就要永别象牙塔了。这些年我们这里的人纷纷南下打工，我恐怕也要走上这条路。可惜不能来看你，云南恐怕没有发展的机会，也不知道你将会去哪里。
Dear安然，如果我真的考不上我来找你你会接受我吗？
时候不早了，下次再给你写。

元旦快乐！
春节快乐！
Your晓雨

20

四月份我回家拿钱，在班车上远远地看见小雪儿独自坐在公路边的石头上。她双手托着下巴，眼睛定定地注视着这边。班车在她前面停下，她站了起来，看着班车，表情忧郁。她一看见我欢喜地跳起来。
我抱起她，她在我脸上亲了一口。她看着我说：“安然叔叔，我好想你。天天都在想你。”回到家里母亲对我说：“雪儿这孩子，好像真是你亲生的，每个周末都跑到公路上看班车，看你有没有回来。跟你在一起时她像个精灵，又说又跳的；一个人在家时她像个傻丫头，似乎连话也不会说。”
当晚我把小雪的衣服找来洗——其实她压根就没几件衣服。七妹最近给她寄来一套新衣服，其他两三件都是破烂的。小四妹不太了解她妈，净往家里捎钱，她妈统统拿去赌掉——雪儿说她会洗衣服，不要我洗。我就给她泡衣服，让她洗，我抬条板凳坐在旁边。她真的会洗，一招一式都像大人。我说：“雪儿，你会洗衣服为什么留了这么多脏衣服呢？”她说：“没洗衣粉了，外婆不给买。”我摸摸她的头，笑笑。抓起她洗好的衣服仔细检查，太脏的地方还没洗干净。我挽起袖子重洗那些衣服。她小手在洗衣粉的泡沫间游来游去，游到我的手背上，滑滑的。
我对我母亲说：“我要带小雪儿走。”我母亲脸色一沉，说：“你好好读书才是正经事。将来你读了大学有了工作随你便，现在不行，快高考了，不行。”我说：“我要带她去，我离不开她。无论我到哪里上学我都要带她去。”我母亲说：“不行。你父亲挣的那点钱还不够你和你妹妹开支，你带雪儿进城花销更大。”我说：“我不能让她受苦。她花不了多少钱，横竖只吃点饭。我一顿少吃点就够她吃了。”我母亲说什么也不答应，我和她吵了起来。小雪儿就在身边，不说话。我说：“我就要带她去。要不然这书不念了。”我母亲说：“你敢！等你父亲回来收拾你。”我说：“好，你叫他马上回来，干脆把我打死算了。我要带小雪儿在身边，要不然读书的事没得商量。”我母亲最终作出让步。她知道我的性格，一冲动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当年不去参加中考就是一个例子。
我本认为我母亲这一关最难过的，舅母一家根本就巴不得有人把雪儿带走。但事实并非如此，彭老六没有说话，舅母坚决反对。她说：“你专心读你的书吧，你带雪儿去反会影响你学习。我知道你埋怨我们没好好照顾她，可现在她长这么大了，能洗衣服能自己做饭吃，受不了苦。”我说：“她不在身边我不能专心念书。我只是出于礼貌给你们说一声，这事你管不着，横竖我明天要带她走。”舅母马上和我翻脸：“你别跟我横。我就不让她走。”我说：“这事由不得你作主，明天我们当面问雪儿，她说想跟我走我就带她走，她说愿意留下来我也不强求。”舅母道：“你别拿这个当幌子，谁不知道她是被你调教好了的。我没有儿子，人人都爬到我头上拉屎。小雪是我的外孙，我不让带走没人敢抢去。”我气红了脸：“你别死皮赖脸的。我长这么大什么时候对你不尊敬！人要讲良心。既然撕破了脸我也不怕害羞。告诉你，这孩子就是我和小四妹生的。我有权带她走。”舅母道：“呸，我呸，我呸呸呸……雪儿生的时候你才多大点，还能生孩子呢！”
她死活不答应，当晚跑到我家把小雪儿抱回去。我感觉很反常，我带走小雪为她减轻了不少负担，她没有理由不答应，更不应该如此在乎地与我争执。第二天，班车来之前我去她家抱小雪。舅母紧紧抱住小雪，死活不让我带她走。小雪儿看着我，哭着说：“安然叔叔，我要跟你走。你带我去找我妈妈。”她一哭我心里就乱了。我跳上前抢小雪。舅母终究老了，再者小雪又挣扎着扑向我，所以我没怎么费劲就把小雪抢过来。舅母以老卖老，拉着我的衣服，不让我走。她威胁我说不把小雪留下她就死给我看。寨子里有来看热闹的，都劝道：“他要带小雪走就让他带走吧，你能省不少心。安然对小雪又是极好的，你没有必要担心。说得难听点他照顾小雪比你照顾得好。只是他在外面读书，带着小雪的确不怎么方便。”舅母不听，定要把小雪抢回去。小雪不住地哭。彭老六终于发话了，他大吼道：“你就让他带去吧，横竖放了假也要带回来的，去不了多久。”他的话真管用，舅母看了他一眼，松开手。她说：“小时候不带去，现在她长大了你就想着带去讨四妹的好。”一面说一面气呼呼地进屋去，接着屋里传来摔碗筷的声音。
有小雪儿在我的身边，我感觉活着真是一件幸福的事。一到住处我就忙着生火，小雪儿蹦蹦跳跳围着我，一会儿帮我拿这个一会儿帮我拿那个。打点好屋里的一切，我领着她上街买菜。小雪儿在家时连乡里也没有去过，这回进到城里，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但她从不要求我买东西给她，无论多么喜欢她都只是默默地看。她真的很懂事，我教她煮米饭，一教就会。她把米淘干净，按照我的吩咐放水，把小锅端到火炉上，最后抬条小板凳坐在火炉前守候着。煮好了饭她又忙着帮我洗菜削洋芋。我怕她伤着手，没要她削洋芋；动刀的活一律禁止她做。我的碗原是全部用过了找不到碗用才洗，所以通常吃完饭我不会想起洗碗。小雪来了以后每每吃完饭她都记着要洗碗，我有意培养她，也不管，在旁边看着她打水洗碗。看着她洗碗的样子，我无法想像她只是一个四岁多的孩子。
晚上我去上自习，留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我很担心。我问她：“雪儿，你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会害怕吗？”她说：“我不怕。城里真好，到了晚上天也不黑，到处都是亮的。”我说：“你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会感到孤独吗？”她问我：“什么是孤独？”我想笑，她这一问弄得我突然竟不知该用什么词汇与她说话。我说：“你不想有人跟你玩吗？”她说：“不想。我只想跟洋洋玩。他死了，只留下我一个人了。”我叫她不要下楼，她答应了，说只在门口看灯。我说：“你要是困了就自己洗脚睡觉吧。”她说：“我不睡，我要等你回来。”我怕她闷，找一只铅笔，临时教她写字。我在草稿纸上写下一二三四五，对她说：“你就在这纸上写这几个字。第一个是一，第二个是二，第三个是三……记住了吗？一个一个地写，每一个字写一行吧。”她说记住了，问我下一个是不是四。我担心她不会写，把着她的手写，把每个字都写了好几遍。
晚自习归来，见她横躺在床上，已经睡着了。我翻开草稿本一看，她已经密密麻麻写了三四页了。四字不太会写，只写了两行。她觉察到我回来，叫了一声安然叔叔，然后睡眼朦胧地从床上爬起来。她说：“我已经给你烧好洗脚水了。”我笑笑，在她脸上亲了一下。我说：“你困了就先睡吧。我还要看一会儿书呢。”她答应着，一面站到床中央，利利索索地脱衣服。脱了衣服立即脱裤子。裤子刚脱下一半，她立即又拉上来——以前在我家过夜她是和我母亲睡，如今见我与她不同，所以害羞。我看着她笑，她也笑了，把头埋着，脸红得像十月的苹果。她坐下，拉被子盖着下半身才把裤子脱下来。我看得好笑。
我看了一会儿书，躺下睡觉时把她惊醒。这一回她忘记了我与她的不同，双手搂着我的脖子，嘴唇吻着我的脸，一条腿压在我的肚子上。我摸着她光滑的背脊，好想好想小四妹。我轻身说：“你想你妈妈吗？”她说：“想。”我没什么说的，心里想着小四妹。她也不再说话，紧紧地搂着我，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第二天我给她买了几个拼音本，教她写字。我去上课，她在家里写。每一笔，每一字，每一行，毫不马虎。一个上午她要写完一个拼音本。我放学归来，她居然把米饭煮好了。
我不再去上网，对米雪儿爱理不理的，甚至连给方晓雨写回信也毫无心思。放学我就跑回来。有空就带小雪儿出去逛逛。我说要给她买东西，她说不要。我带她去广场玩，让她坐电动车，她很高兴，后来发现要付钱她就不坐了。以前我老想见着米雪儿，想跟她在一起，小雪进城以后我差不多觉得有没有她这朋友无所谓。有时她来缠着要我带着小雪陪她出去玩我还感觉她烦。周末时，我复习功课，小雪就在旁边写字，一声不响的。这孩子特乖，只要我不带她出去，她整天都呆在屋子里。肚子饿了就弄饭吃。我怕她饿着时常为她准备一些馒头包子。我要看书她不会缠我陪她玩。我不看书她就和我闹，要我抱，要我给她梳头。我躺在床上她就爬上床骑在我身上。我真的好爱她。她就是我生活或者生命的一部分。我不希望小雪和我一天天成长，我只希望这种生活继续下去，哪怕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