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七姊妹花——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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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四妹走的时候小雪儿还不太会吃饭。也许是因为我，所以她才匆匆忙忙走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把这么小的孩子扔在家里。她说她在外面有男人，她说还要回去跟那个男人一起过的。可是直到今天，她还没有给我提过那个男人，也没有给我提过她的家庭。信封上邮戳不停地变动。
小四妹走后的一个星期里小雪儿经常哭。舅母十几年没带孩子了，做事毛手毛脚的。连奶粉也和不好，或太清或太稠，或太凉或太烫，弄得孩子一见奶瓶就哭。我在家时常把她抱过来，喂她奶，逗她笑，教她说话。我妈妈没完没了地唠叨，说我是瞎操心。但是我感觉这样做我很幸福，尤其是她一看见我就笑着向我扑来的时候。我对她关心多一点她就少受一点罪。她来到这个世界上仿佛是为了受罪而来的。
小四妹的母亲——我的舅母，是一个已经不顾一切的滥赌鬼，哪怕身上只有五毛钱，她都急着上赌场。她哪有心思照看孩子。她成天背着小雪儿晃在赌场上。小雪儿饿了她只会摇晃她，哄她不要哭，自己的头只顾着往人群里钻。碰上带孩子的妇女，她会管人家要一口奶给孩子吃，碰不上就让她哭一整天。有时候赢到钱，她高兴了，买两个饼嚼碎了喂她。通常要等到晚上回来才给她喂点吃的。那时候我在乡里复读初三，七妹上初二。我们都记挂着小雪儿。每个周五的晚上都有自习课，下了自习八点半了，我们也要打上手电筒走几十里的山路回来。乡下夜晚的景况你是知道的，天一黑什么都看不见，放眼只是漆黑一片。没有路灯，也没有行人，农家窗户里发出的灯光也被黑色渲染得若有若无。有好几里路上，连灯光也看不见。只有我和七妹走在山路上，似乎要被一片漆黑消溶。我从小就很怕鬼，长大后知道这世界上没有鬼，可我还是很怕；七妹是个女孩子，胆子小。我们手牵着手，抓得紧紧的，相互壮胆。我们克服恐惧连夜赶回来为的就是照顾小雪儿。舅母赌钱太忙了，连小雪儿的尿布也顾不上洗。尿布上粘了屎她也只是用纸醮水擦一擦，烤干了下次又给她换上。等到七妹回来才彻底地清洗。我们到寨子里一般是十点了。一到寨子里我就把小雪儿抱到我家，给她喂奶，逗她玩，要闹好半天才睡觉。我母亲开始很反对我这样做，时间一长就习惯了，后来一到周末她就先把小雪儿抱到我家里。我父亲并不关心我怎么做，他只要求我不要旷课。没几个月他跟着寨子里的人出去打工去了。那些周末小雪儿都在我家度过。舅母乐得自在，她空着手去赌钱，即不累也没有人烦，所以巴不得我抱走小雪儿。
小雪儿会爬之后舅母就不背着她去赌钱了，把她扔在家里，留给彭老六照管。彭老六是个活死人，好事坏事都压在心里，对谁都难说一句话。把小雪儿放在床上怕她乱爬爬到边沿摔下来，所以他就把小雪儿放在地上，任她想爬到哪儿就爬到哪儿，省了不少心。他想着的时候会偶尔看她一眼，生怕她在地上捡着东西就往嘴里塞。要是忘记了他只坐在篱笆前，非要等到自己肚子饿了才会再想起小雪儿。小雪儿一天到晚在地上爬，弄得浑身是泥，连鸡屎也粘了不少。
小雪儿会走路以后彭老六就不管事了，由她到处去玩，连饭也常忘记给她做。舅母早上出去要很晚才归。她心里高兴的时候早上起来会记着给小雪儿做点吃的，偌一连几天都输钱她心里就毛毛躁躁的，一起床就走，哪有心思关心小雪儿！小雪儿这孩子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有说有笑，可在家里压抑得很，几乎不笑，也很少开口。她肚子饿了也不吵，只对彭老六说要吃饭。彭老六年纪大了，记性不好，要是有点事一耽搁他就把小雪儿要吃饭的事给忘了。小雪儿这孩子又太怪，肚子饿了只说一次要吃饭，说完之后彭老六做饭给她她就吃，不做她也不再声张。寨子里经常出来玩的孩子都比她大很多，像她这么大的通常整天呆在妈妈的怀里，所以她并没有朋友，出去也是一个人玩。吃了饭或者吃不到饭，她都会再跑出来，坐在大树下，坐在马路边，看看虫子，和过路的人说说话儿。舅母要很晚才回来，讨债的追上门来少不得躲躲。彭老六吃饭不定时，吃饭之前在院子里叫两声小雪，也不管她有没有听见，叫完两声就回屋吃饭。小雪儿听见之后就乖乖回来吃饭，有时候她走远了，没有听见，回到家时彭老六已经吃过饭了。他自己吃饱了，很少想起小雪儿。七妹和我讲过，她上第二个初三的时候，有一个周五很晚才回到家，回来的时候小雪已经睡了，没有吵醒她。半夜里昏昏欲睡中听见有老鼠，开灯一看原本是小雪儿，她正抱着一个生洋芋啃，满嘴都是泥。七妹再一搜，发现小雪儿的枕头下放了好几个生洋芋。她准是饿极了，也不知道这之前啃过多少生洋芋。

18
从昆明回来的洋洋是小雪儿唯一的朋友。洋洋比小雪儿小两个月，他的父母都在昆明打工，家里只有爷爷奶奶。他是在昆明出生的，长到两岁的时候才被送到老家来。他也是一个极文弱的孩子，和小雪认识之后就成为好朋友，成天在一起玩，彼此离不开，就像当年我和五妹一样。那些日子里，我时常看见她的笑脸。我不知道孩子们的世界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也记不清跟五妹在一起时的种种想法，但我知道小雪为什么离不开洋洋——孤独的时候，没人在乎的时候，挨饿的时候还有一个人陪在身旁。
我不知道三四岁的小雪儿是怎样看待这个世界的，她天真可爱，就像上帝手中的一朵花。我三四岁的时候有人疼有人爱，父亲收入也比较稳定，没有受过苦。想起可怜的小雪我禁不住要哭。
彭老六对什么都毫不关心毫不在乎，有一次小雪病了他居然不知道。小雪儿躺在床上，十一二点还没起来。他叫她起床，她干应着，他以为她是贪睡才没起床。叫了几回她不起来，他也就没管她了。傍晚舅母回来，发现小雪儿病了，体温不正常。她也没马上带她去看医生，而是忙着弄一些大蒜和生姜熬给她喝。恰巧我回家拿钱。我一下车就跑去看小雪。她躺在床上，一见到我，挣扎起来，叫了我一声安然叔叔，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我心痛不已。我抱起她，摸着她滚烫的额，眼泪快要涌出来了。我带她去看医生，居然烧到40度。那一次我发火了，可舅母居然说以前小雪生了病也没看医生，她都能自己好起来。那时候我好想马上找到小四妹，狠狠给她一个耳光，问她有没有做母亲的资格。发烧而已，在舅母眼里没有什么大不了，有我守着小雪打点滴她就自去睡了。好养足精神明天大战几个回合。七妹那阵子和一帮社会青年混在一起，很晚才回来。她也陪着小雪寸步不离。
洋洋一天没见着小雪，天擦黑时闹着叫爷爷陪他来找小雪，那时我已经把小雪送到医生家里。他知道小雪生病了，也跟过来，一直守在小雪的床前。天更晚了，他爷爷叫他回去，他不肯，说要看着小雪。我们劝了好几回他才回去。我抚摸着小雪的头，她认真的对我说：“要是你真是我爸爸那就好了。”我听了，鼻子一阵酸楚。她又看着七妹问我：“安然叔叔，我妈妈是不是长得跟小姨一样的？”我和七妹都没有说话。我把脸转到一边，不敢看她。七妹忍不住了，跑出去落泪。她们家太穷了，连张照片也没有。而我也渐渐的快不记得小四妹的样子了。
小雪儿这孩子的天性是介于五妹和六妹之间的。她喜欢劳动，有时会玩弄六妹留下的小锄头，但不像六妹那样成天在地里挖。她不像五妹那样喜欢拣小石子，但比五妹更喜欢写字。我在家里做作业她陪在我身边，不吵闹不说话。我给她一支铅笔，让她在草纸上写。很小的时候她写一些莫名其妙的符号。一行一行地写，有板有眼，从不马虎，握笔的姿势也像模像样的。我不太有心思教她写字，只教她背一些唐诗，也不管她写什么东西。现在想起，我对她确有一些疏懒了。那时我就应该教她写字的。
洋洋确实为小雪分担了一些，跟他在一起的两年时间里小雪并不是百分之百依赖于我和七妹。洋洋的走给了她很大的打击。几个月前洋洋一病不起，带他到城里检查，得了肺结核。他的爷爷奶奶着急了，立即送他去昆明，交给他的父母。在昆明住了将近三个月的院，七千多块钱花去了，病不见好转，这个家庭也只剩下空壳了。无法，只好送回家来，打点点滴，用一些土方来治。一个月前，洋洋夭亡了。洋洋死之前小雪一直守在他身边。我给家里捎口信叫他们不要让小雪去看洋洋，她实在太弱小了，我怕她也传染上肺结核。舅母两口子不管事，我母亲拉着小雪，可她哭着要去。直到洋洋快断气时才硬把她抱走。洋洋死后她哭了好几次，对我也越发依恋了。国庆放假我回去，她早在公路上等我。我一下车她就扑在我的双膝上，仰着头对我说：“安然叔叔，他们说你是我爸爸。我要跟你在一起，一辈子！”我抱起她，冲她无奈地笑。我的内心深处像大海一样波涛汹涌。我无比悲痛。我和小四妹的事她当然不会知道的，我大嫂爱开玩笑，她是小孩子，不懂，信以为真了。
我母亲对我说：“洋洋死后雪儿天天来问我你什么时候回来。这孩子怪可怜的。她怎么能碰上那样狠心的母亲和木头一样的外公外婆！我留她在我们家过夜，好几次她做梦都梦见了你，大声地叫喊你。我拉开灯，看见她笑得那么甜。”听着听着，我不禁泪潸潸然了。
如今七妹已经“远走高飞”了。在小雪儿的心里，在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疼她，爱她，在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