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自我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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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处都存在着荒谬、错误、荒唐可笑、压抑、窒息、毫无人性；铁的纪律和涣散成风，漏洞百出、困难重重，自相矛盾随处可见；笑话层出不穷，可是不许人笑。这几乎是一种无可救药的毁坏和必然。机器化的物性（把人当机器把人当物品）和人性尖锐地对立着，互相仇恨和敌视着，暗潮汹涌却又势不可挡地厮杀着争斗着。物性和人性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过渡，也不存在一丝一毫的相互理解和包容。谁也不愿意抱着宽容的态度和采取慢慢揉和的作法。
　　物性狂暴而凶残地对待人性，撕扯人性，踢打人性，啮咬人性，甚至狂妄地想灭绝人性。它自始至终只抱定一个愚蠢的宗旨：认为只有完全物化机器化了的员工产品，才有可能完全效忠于它，为它服务，并把生命奉献给它。它随时随地准备剔除任何一个它认为不合格的员工产品，却要求任何一个员工产品随时随地准备为它奉献生命。
　　到处都是悖论和荒谬绝伦的场景：为了迎接检查我们会把地面擦得可以当镜子照人；不检查的日子，一只老鼠死在过道，人人跨过老鼠尸体而一个月不会有人去打扫清除死老鼠。我们严格按指纹上下班打卡，在加班登记本上登记我们加班的每一分钟每一秒钟；可要是通过某种途径打听到部门某某请了病假，接下来几天部门每个人都会轮着一遍请假去医院看病，即使最壮实的从不生病的小伙也不例外。商业机密是我们公司立身的根本，存亡的关键。因此公司专门设立专室铁门铁窗铁柜存放这些商业机密。记载核心专业技术参数的文件文档，夜里还派专人值班看守。可是这些商业机密的文件文档拿出专室后，就桌子、凳子、地板上堆得到处都是，像废纸一样满天飞舞。公司的大小经理抱着一本本员工产品的谈话记录本，自诩掌握了每个员工产品的精神状态和思想动态；可他们眼皮底下最老实巴交的人正安安静静地准备出卖公司和所有人。他们还毫无察觉，还大声斥责这样的进言者危言耸听、夸大其词，为求进步不择手段，有意损害公司的荣誉和名声。
　　所有的大大小小的公司经理都不愿提到有损公司荣誉的事情，单单是损害公司荣誉这样的想法就已经严重损伤他们的自尊心，使他们觉得蒙受了耻辱。而一旦真出了事，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遮掩：水来土淹，火来水灭，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遮不过去了，就尽可能灭口，还要对所有产品员工进行思想大消毒。实在无法可想，而最终泄漏出去了。最最下策是找替罪羊，这事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而公司的上层，总公司，对下面所有这些子公司的小伎俩早已耳熟能详，一旦出事，一般采取的措施是连坐，受牵连的面很广。虽不至于每个高层都受到严厉处罚，但仕途、上升通道已经受到很大影响。
　　公司把它专制的铁爪像铁丝那样一道道一层层箍进我们头脑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文山会海。用文山会海给我们进行洗脑教育。洗得干不干净，洗得彻不彻底这个不得而知，但绝大部份产品员工都是柔顺而服从的。每个人的头脑就像是自己的园子，种满了自己喜欢的东西。每个人的头脑里都种了些什么，不走进园子是无法看清的。公司既不关心每个人的头脑园子里种了什么，也不关心园子里的杂草是否铲除干净。公司把每个人的园子都犁过深耕过一遍，都重新翻土，都重新开垦种植。公司在每个人的园子都千篇一律地种满自己专制和效忠的植物。公司只关心一件事情：头脑园子里种满了，就没有一丝一毫的余地去长别的了。
　　公司的会议，公司的洗脑教育，公司的文山会海，就像是辛勤的拓荒开垦种植。这是新型的殖民者在新时期对他的殖民地进行新型的殖民统治。尽管会议的形式很可笑：公司总经理喜爱哲理，经常摆弄他哲理格言似的的语句；副总经理性情温和，特别喜欢穿插家长里短、街头巷尾的奇闻；部门经理训斥孩子还没训斥完就匆匆赶来上班，对我们依旧摆出训斥孩子的架式。但他们全然不在意，就像他们从不关心每个人园子种植得七歪八扭的：这有什么关系！只要种上种满就行了。
　　会议经常是由公司经理们的兴致和意愿决定的，大多是临时决定，都很匆忙。每次会议都像是赶去救火。可我们却得随叫随到，不管手头工作多么紧急，思路多么容不得打断，我们都得放下工作，提前赶到会议室静坐等候。有时八月了，总经理手上拿的却是四月的文案；或者六月时，总经理拿的却是九月的文案，一看，却是去年的。于是干脆时间都省略了，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但我们可就受苦了：昨天刚说取消出门请销假管理，今天立马又说加强出门请销假管理。生杀予夺大权都在别人手上，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我们就像一个个包裹，任人粗暴、胡乱而又不耐烦地一个个盖着戳。发现盖错了，又掉过头来，另拿个戳，漫不经心地打着哈欠又重新给我们盖过戳。戳盖完了。过了一夜，总经理从被窝里爬起来，想想，对我们还是不太放心。于是又拿了一大堆保证书，我们每个人都恭恭敬敬地签了在家保证书、出门保证书、看什么书保证书、说什么话保证书、做什么事保证书、上什么网页保证书、和什么人聊天保证书……总经理小心翼翼地把我们签过字的保证书锁进保险柜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万无一失，才能保证总经理安安稳稳地睡一觉。
　　我们每个人人的神经都是那么脆弱不堪，连总经理的神经都是那么脆弱不堪，更何况我们小小的产品员工呢。作为包裹的产品员工，我们饱受投掷之苦。为了存放安全，我们今天堆在黑暗潮湿的仓库里，明天又扔到充满霉味、到处是老鼠的仓库里，后来又投到堆满毒药和危险品的库房里。公司煞费苦心，把产品员工浸泡在忠诚和神圣使命的汁液里太久了。等要使用时，启封密封盖，全部拎出来，产品员工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上滴的都是忠诚和神圣使命的汁液，但全身都已老朽腐烂，化作一堆烂泥，瘫在地上了。
　　还有一种部门组织的批评与自我批评。部门每个人轮流作自我批评：一个人自我批评完了，大家轮流给他提出建议，指出缺点，帮助他拾遗补漏，帮助他成长。这不免有点像脱了衣服当众洗澡。如果不是一个一个轮流洗，大家一起上，大家一起脱了衣服一起洗澡。大家心理也就觉得平等而公平，无所畏惧。就像公共大澡堂的情形，没什么可害羞而耻辱的了。
　　而这当众一个一个轮流着脱，而其他所有人都衣冠楚楚、道貌岸然，几十双雪亮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你赤裸身体的每一个部位，你灵魂的每一个隐私。轮到当众脱衣洗澡的人（也就是站起来作自我批评的人）自然羞愧难当，万分惶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飞快作完自我批评赶紧坐下穿好衣服跟大家一样正襟危坐。而还没轮到作自我批评的，心中惴惴不安地担心着轮到自己自我批评时那一刻所受的羞辱，生怕别人给自己难堪的评语而宁可对所有人都放人一马、高抬贵手。在静默中大家似乎都在这一点上达成了隐秘的共识和妥协。对别人的评语都是不关痛痒、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人人怀着侥幸过关的心理期待着会议的尽早结束。
　　在没有大的利益冲突时，大家都在玩着和稀泥的游戏。这就像一个没有边际、深不见底、无穷无尽、见不着任何植物和生命的沼泽地。当利益冲突摆在那里，它就毫不犹豫地把它认为应该为利益牺牲的牺牲者淹没在沼泽里，连个泡都不冒一下。任何思想的火花、任何自由的声音、任何生命的迹象、任何反抗沉重生活的苦闷和痛苦、任何求生的挣扎、任何力量和意志的象征、任何对人性最卑微的尊重、任何人心底残存的一丝一毫的屈辱和羞耻感，任何东西投入沼泽里，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连最轻微的回响都没有，连个涟漪都没有。这消灭一切、吞噬一切却又平静如水的万恶的沼泽呵。这撕不破的夜幕呵，重重叠叠，鬼影幢幢。
　　这是专制者的领地，奴性的大本营。在这阴暗、潮湿、腐烂、压抑的土壤里，只允许奴性这棵植物生长。这里有奴性植物生长所需的一切养料：制度上从上到下的箝制，高层出于便于管理的自私心理、愚民的需要、向上攀升管道的铺垫；一小撮认清形势、聪明而狡猾，愿意依附高层以渔利的中层员工产品的从中推波助澜，他们把绝大部分员工产品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都榨干吸尽了。
　　什么样的土壤就生长什么样的植物；什么样的环境就培植出什么样的环境性格。就像变色龙在不同的环境变换各种不同颜色的肤色。在这里，人们体现出来并表现得淋漓尽致的就是奴性，俯首贴耳的奴性，千篇一律的奴性，像地衣一样黑色的长满每个角落的奴性。奴性，奴性，除了奴性还是奴性。没有心灵、没有思想、没有灵魂的奴性。
　　人们甚至不会站着说话。人们已经习惯跪着说话。没有人会说出自己的想法。久而久之，自己的想法就扔在那边烂掉了。人们只剩下了奴性。只有奴性是被允许的受到鼓励的，其他的性格：正直、善良、勇敢、反抗黑暗、明辨是非、真、善、美，都已消失殆尽。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精神屠杀，刽子手每日每月、每时每刻都在阴暗的角落杀死每一个充满活泼生机的生命和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