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燕窝

　　十六
　　
　　漠然，相忘于时间的荒漠里。
　　时间在我们忙于梳头忙于洗脸忙于上班忙于家务忙于上网忙于抚育孩子时悄悄地成长。时间从我们身边悄悄地剥离并带走一些东西，同时时间也悄悄地赋予并送来一些崭新的陌生的东西。一切都在不知不觉中。等我们恍然时，很多我们原本熟悉的东西都已发生变化，变得和我们以前的认识完全两样了。
　　风爸和风妈从前还是很恩爱的。辛辛苦苦地抚养几个孩子长大，几十年风雨同舟，苦难共济。终于到了他们可以休息的年龄，也没有什么可以操心的了。风妈六十大寿的祝寿也祝过了，风爸风妈可以静下心来，好好地颐养天年了。
　　因为孩子都长大，也不在身边了，风妈就把管理收拾孩子的心思，逐渐转移到风爸身上了。医生诊断说风爸有轻微的老年痴呆症，但我们都觉得医生是胡说。风爸自从退休后就转战舞场，一直迷恋于双人舞。风爸一跳起舞来就神彩飞扬，容光焕发，醒醉皆忘，人舞一体。风爸一直到八十岁高龄还在舞场高速旋转。跳舞是风爸的生命，跳舞是风爸所有欢乐的源泉。风爸长期的固定舞伴引起了风妈某种程度的怀疑，导致风妈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天天跟踪风爸和他的舞伴。不过最终澄清那不过是小小的误会。源于风爸过剩的精力和想象力，和风妈无处投放的控制欲望（以前用来管事约束孩子，现在无处使用）和不能忍受的自尊损伤。
　　出于舞场上想要风流倜傥的小小的虚荣心，以前从不给自己买衣服的风爸开始给自己添置衣物了。当然，一辈子节约吝啬的习惯还是在他身上发生作用了：他只舍得买十块钱一件的衬衫，一次买十件；或者三十块钱的皮鞋，一次买五双。这些衬衫皮鞋穿不了一星期，就开始裂缝破绽，衬衫不象衬衫，皮鞋不象皮鞋，就只能扔掉。扔完了，风爸又重新再买十块钱的衬衫和三十块钱的皮鞋。
　　几次折腾下来，风妈觉得有必要遏制这股败家的歪风邪气。经过审慎思考，风妈立马采取了大刀阔斧的行动：每逢风爸出门，风妈必得把风爸上衣、裤子口袋逐一摸索一遍，不让风爸带一分钱出门。可以带水、可以带公交卡、可以带扇子、可以带剑、可以带家里烙好的饼，就是不许带钱出门。
　　憋屈了一阵，风爸开始大声抗议，由抗议发展发争吵打架。好端端的家平地起战云。风爸风妈几乎闹到要离婚的地步。后经多方协调劝解，最终两人达成协议：两人的财政完全独立自主。自己的退休金自己管，自己花。互不干涉，各自为政，和平共处。不久，战火后重生的风妈伤心地发现：风爸愈来愈经常地破口大骂她是“臭婊子”“老妓女”，以前风爸可是从来不骂她的。可能是风妈年老遗忘了：“臭婊子”“老妓女”以前是风爸天天用来詈骂我的，从不离口。我早已习以为常了。觉得“臭婊子”“老妓女”跟“阿猫”“阿狗”并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现在我不在他们身边了，风爸詈骂对象的位子空缺出来了，这位子只有也只能转让给风妈。仅此而已。由此我惊奇地发现：风妈其实还是很有少女情怀的。
　　自从风妈得知那些燕窝是极品血燕后，风妈曾私下里多次向我表示：她觉得那些燕窝应该全都留给她一人吃。她身子底子比风爸虚弱，走路都摇晃，胃口也不好。风爸牙口好，什么都嚼得动，可以从多处得到营养。我极口赞赏：那是当然的！本来就是送风妈的寿礼嘛。风妈把血燕用纸细细了包裹了好几层，藏在冰箱的最底下的一个角落里，上面用地瓜粉遮掩起来。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风妈也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
　　风爸出去跳舞时，风妈就一个人在家炖燕窝。风妈先把燕窝浸泡在冷水里，一根一根挑出里面漂浮的细毛。等燕窝发好后就可以上锅炖了。
　　一天，风爸觉得肚子不舒服，舞跳到一半就回家了。风妈正在厨房吃燕窝，见风爸不请自回，吃了一惊，端坐在厨房，没有动身。
　　风爸走进厨房，一眼瞥见风妈端着个碗，风爸很疑惑地探询，“你吃什么？”
　　风妈头也不抬，“吃点心。”
　　风爸不信任地扫了扫风妈的脸，不是很放心。风爸弯下腰，仔细地端详风妈手里的碗，搜索了好一会，好像侦获了什么，“不是吧，这是燕窝，我也要吃。”
　　风妈耐着性子，想让风爸放弃他自己的愚蠢想法，而顺着她的思路走，就一句一字地解释，“医生说了，燕窝是滋阴的，女人吃才是最合适的。”
　　风爸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固执地坚持自己的愚蠢想法，手舞足蹈，唾沫横飞，“我最近看的一本医书上说的，我要不要找出来让你看看？书上说燕窝冶疗三高有很好的疗效。我三高这么多年了，正愁找不到燕窝呢。”
　　风爸一边说着，一边手里已经拿着碗和勺了。风妈按着自己手里的碗。风爸动手从风妈碗里往自己碗里舀燕窝，“一人一半。”风爸丝毫不肯让步。
　　风妈无奈地站起身，转身去取壁厨上的冰糖。风爸趁风妈不注意，又飞快地从风妈碗里舀了一大勺燕窝到自己碗里。
　　这情景正好被风妈无意中转头瞄着。风妈气恼地一屁股坐凳子上，勺里的冰糖一股脑地全扣到自己碗里，拿着勺下使劲地拼命搅着。
　　从这天开始，风爸就再也不肯安心地跳舞了。不是很迟出门，就是跳舞跳了一半，心里就惦记着往家里跑。风爸每次出门，总是探头探脑地在厨房里争描好几遍，看什么也没有捕获到，不得已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风妈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独自享用她的燕窝了，心里着实恼火。风妈心里暗暗地咒骂着这个糟老头子，却又无可奈何。
　　平常，一般是风爸先出去跳舞，风妈家里收拾完了再去买菜。风妈买菜回来，差不多饭快做好时，风爸才跳舞回来。这天风爸很早就出去跳舞了，一会风妈也买菜去了。
　　风妈回家时，却意外发现风爸坐在沙发上，端着个碗在喝什么。风爸一见风妈，急忙把碗里剩下的整个倒灌进嘴里。风爸嘴巴鼓得像气球一样，灌急了，呛着，粗着脖子，喘着气，眼睛也鼓出来，还有好些汤汁洒到衣服前襟上了。
　　风妈见风爸丑态百出，也懒得理睬，拎着菜径直往厨房里走。一边走，一边没头没脑地甩了一句，“今天舞场这么早散了？”
　　风妈忙着把买来的瘦肉放进冰箱。开了冰箱最下层，风妈下意识地拨了拨地瓜粉下面藏着的燕窝，却意外地发现包裹了好几层的纸包不见了。风妈忽然联想起风爸刚才端着的碗，和急急忙忙灌汤的奇怪表现，风妈忽地跳了起来。
　　“说！你把燕窝藏哪了？”风妈厉声逼问。
　　风爸嘴里的东西还没完全吞下去，嘴还鼓得像青蛙一样，说不得话。风爸又急于洗刷自己，风爸急得两手乱摆，一边来回摇头。
　　风爸终究不是风妈的对手，没几个回合，风爸就把什么都交待了。
　　这场小小的战争，关于燕窝的小小战争就以喜剧收场了。这场小小的战争导致的结果是：从此以后，风爸和风妈手拉手，心连心，一起上街买菜，一起去舞场跳舞，一起回家分着吃燕窝。把他们几十年的夫妻感情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和境界，提纯了他们感情的纯度和浓度，粹取了杂质，上演了从古至今白头偕老、相濡以沫的恩爱夫妻的感人的一幕又一幕。
　　自私是动物（人类）的天然保护色，出于生存和竞争的需要。可是演变到后来，自私就长到人们身体里面去了。成为人们身上的第三只手，或者人们手上天天操练的武器。演变到极致，自私由防御武器转变为进攻武器。这武器人们天天操练。可是到后来，一天人们不用这武器去杀人，不派上用场，人们就异常难受。
　　自私开始只是防御工具，只用来保护自己，抵御别人侵犯。后来就用来抵御子女。当子女也不在自己身边离开了的时候，就用来对付自己身边的妻子或丈夫。再后来，自私由防御变身为进攻。就像天天使用的武器，已经没有用武之地时，就用来吹杀身边的妻子或丈夫。
　　人们喜欢不断制造这些毫无意义然而却又确确实实存在的伤害，似乎这就是人们生活的目的和意义所在。风妈喜欢不断地制造矛盾磨擦，挑起事端。风妈不是和风爸争吵，就是诋毁儿媳，要不就痛恨我和水姊串通好一起哄骗她，要不就挑拨离间我和水姊云哥几个的关系，要不就怒骂我不孝不义。风妈把这些当做她生活的调料品和情感生活的必需品，似乎单调枯燥无聊乏味的日子无法满足她生活的需要。风妈用这些来填塞和堵住她已经开始漏水的人生之船，因衰老而对死亡越来越深切的恐惧感。有一部分人的老年就是人生缺陷和丑陋痼疾的浓缩和集成品。
　　古诗云：白首半生犹按剑。信乎！悲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