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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巧遇

作品名称:穿顶      作者:强缘      发布时间:2023-02-18 17:36:12      字数:4298

  来镇上办事的肖远春突然看到姜雪的身影,忙迎了上去。
  “姜雪。”
  姜雪回头看他一眼,并未显露任何的欣喜,反而一脸的感伤。
  并不像村民那样赶集,隔三差五就要来镇上绕一圈,他们其实是很少到镇上来的。
  村民们赶集是买卖采购,并来凑一份热闹。
  来到镇上才有乡间真正的热闹,热闹是由人凑出来的。鸡鸭在一起也热闹,但人在一起,可以将天南地北的事情凑到一起说,张家长李家短,七里八村,凑到一起,说得眉飞色舞。老熟人就站在街头路边,说得嘴边起沫子,家长里短说上个够才肯离去。
  村医应该是真正的新闻官,从他的视角,乡间的新闻总带着些异样,看着这些聊天的村民们,肖远春其实百感交集,默默无言。
  “姜雪,我们找个地方坐坐。”
  他们并行着在街上走着,带着某种目的,是要找个去处,一个落坐的地方。但在镇上,这样的地方并不好找。
  不像城市,与人说话,一定要找个正经的地方,咖啡屋,茶吧,再不就是饭店酒馆。
  说话为什么要那样的地方,站在路边不行吗?聊出亲热并像路边的粉条火锅店,将热辣辣的味道送到空气中。
  肖远春看一眼整个街道,没一对牵手相恋的情侣,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了,街上看不到长发飘飘,看不到飘成火焰状的红裙子,看不到激情和活力。而他二人朝街头一站,立刻就成了风景。
  镇上是有咖啡屋的,因大举拆迁,这里已经是万人集中居住的集镇,大城市里有的,这里都作了低配处理,但应有尽有。
  路过一家咖啡屋,伸头看去,这咖啡屋透着鱼角村某个角落的土腥气。
  一些东西是不能低配的,在城市,咖啡屋是欢情男女抛洒春光的庙堂之地,是人间集中五色六味的最高级的存在。你可以叫它魔窟,但它要高级到能让心在里面跳舞。而在乡间也应有理想中的标高,一种面向天际的存在,一种烹制情感勾兑热情的天宫花园。
  可这里的咖啡屋竟有一种土腥气。
  索性去了一家小面馆坐下来。
  他们对视了一下,姜雪微微一笑,这是第一次看她的笑,虽然色淡意轻,但意思到了,她肯定是向他笑了。
  他不觉心中一暖,他的女神,如此近距离地坐到面前,而且竟然淡淡一笑。
  下面的戏文该他的了。公子出场,有情有意,有身段风情,有款款韵致,总之,一个帅男所能出手的东西,都应该在此时悉数奉上。
  可他却感到心息粗糙,手脚缺斤少两。
  你应该举重若轻,举姜雪若艾玲玲。
  坐下来总得弄些吃的。吃什么呢?
  他的目光看向姜雪。“面条和小笼包子?”她说随便。
  他于是点了面条和小笼包子。
  这样随性随意,是当地人的风格。这里民风慓悍,只认竹竿,不认草绳。不仅做人如此,衣食器物,也状如其人。于是端上来的面条粗壮有力,仿佛是捆缚歹人的绳索,端上来的明明是一碗热腾腾的法度纲纪。而那小笼包子,一个个的挺胸厥臀,很像当面容姣好并略有身价的二奶们。
  女人一旦高贵起来,她的面前是不能任意堆放乱七八糟东西的。
  长在女人身上的高贵并不是易碎品,但男人必须要当作易碎品那样呵护。
  直到此时,肖远春才明白了这一点。
  不是什么都能这样随意地放到她的面前,肖远春顿觉方寸大乱。
  “这些,可能你不喜欢,将就着吃吧?”
  “你吃吧,我看着你吃。”姜雪说。
  她看着你吃,你怎么吃?可如果你不吃,就等于让这些东西成为展览品,成为证明你猥琐不堪的陈堂证据。
  赶快吃赶快吃,赶快消证灭迹,把这重大的失误让它们迅速灭失。于是肖远春狼吞虎咽,那情状不是在吃东西,是偷儿遁形时的迅速与凶猛。
  他偷眼瞟一眼她,还好,她并没有为他此时的狼狈发笑。有些女孩逢得这时,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因为战事未开已经分出胜负。
  “你吃东西的样子很帅。”她说。
  她的声音甚至有些温柔,那温柔也有吞没的力量。
  他不敢深看,他觉得他就要被那目光吞没。
  肖远春大汗淋漓。
  “姜雪,干嘛呀,我给你发的短信,为什么一条不回?”
  “你想要面对一个内心千疮百孔的女人吗?”
  她是不愿意这样接触一个男人的,今日实在不好拒绝他。
  男女之间就那么点事情,这些事情对于有的男人,三山五岳,超过他生命本身的重量。他坐在你面前,仿佛你就欠他一个交付。谈什么呀?谈如何交付。
  她是那个从三山五岳处逃离出来的女人,知道那些弯弯绕绕,曲曲坎坎。事情不是这样的浪漫温情,有时,将幕布掀开,全无一丝浪漫温情,花屋顶下面有的只是赤裸裸的肉和欲,真的,男女间有时什么都没有。
  她认真地看着他。
  他是这样的男人,内敛,深藏着一些有份量的东西,眉宇间有股帅气,单从这副尊容,是能给人以吸引力的,他能沉得住气,立足鱼角村做事,说明他不浮躁,他的吃相有股狠劲,那狠劲如果能一直冲着事业去,一定有番作为,他其实是个要以给女人以感动的男人。但她已经不是情窦初开的女孩,早已不会以这样的目光审视一个男人了。
  “在感情上我真的还是空白,以前从来没追过女孩子,可没吃过猪肉,看过猪跑。能让我说说猪跑的样子吗?”他说。他似乎想急切地表达他内心的一切。那所谓的一切,其实是一个男人正在沸腾的欲望。无需语言,眉目间已经表达的清清楚楚。
  “其实猪是个很青春的动物,它们的使命是杀肉而不是恋爱,但猪是会恋爱的,它们仿佛知道生命的短促,在它们拥有青春时,它们一样的春光灿烂。不信你在村里随便去看一只猪的奔跑,它们奔跑的时候有一种狂放的欲望和激情表达,它们奔跑时快乐地呼叫着,那种昂扬的身段姿态和面部表情酣畅淋漓。如果让猪来表达激情,它们的成绩仅次于鸟。人,请珍惜我们的生命尺度,否则人跑起来就会不如猪的样子。对不起,我这样讲一定让你生气了。”
  男女初会,这样的场面基本就是试水和过招,其中可以埋藏大片大片的算计和计算,东拉西扯,其实都遵循着既定的公式。吃穿玩乐、流行衣装、最新大片、新款游戏,什么时尚说什么,脚下却是一级级台阶,任你省着力气朝上爬,若没有千金银子万贯家财垫底,爬着爬着就会气喘吁吁。
  还要过那素质招,你的讲话趣味、知识涵养、心中城府、肩膀轻重。
  还要过那人品招,眉眼端正,事理方圆。
  还要过那形象招,把你与戏台上某一星儿角儿放一起,看看差什么,差多少?
  还有辛辣酸甜、鸡零狗碎,还有姑妈姨娘、三亲六戚。
  今日,什么招儿也别过,空气时飘散着鱼腥味,话里只有咸淡,没有腥甜。
  “你说的猪,我能想像它们的样子,可在杀它们之前,它们的身体永远是完整的,而人,她能碎裂一地,然后,那一地的碎片各自逃逸奔跑,她的头发在奔跑,那些乱发失去了人的形状,乱成猢狲,它们奔跑时会把自己交给风雨,交给黑夜厉鬼,它们游离到生命和世界之外,摇曳哭泣。你的散乱的眼神在奔跑,它们会流窜到夜幕之中,是逃犯的身姿,广大的夜空其实并不能容纳它们,它们形如飞雪,状如烟尘。你碎成一地的青春在奔跑,它们断肢的形状很丑陋,除非嫁接它们去一棵树上,它们将永远残疾……”
  “不要这样,姜雪,过去的一切都可以归零,鱼角村是可以让人重新开始的地方,真的,每天起床,与万物生长相遇,与春草秋露相遇,便觉得世界是可以在某个角落,带着轻松地活力,长出另一个世界的。人不亦可如此吗?我们在这里任由青春生长,能长出一个新世界。”
  “鱼角村真是你说的这样吗?”
  肖远春沉默。
  “肖远春,你我都有一根脐带连着城市,我们身在鱼角村,可心不知道在哪里,心心念念,一团乱麻。我们与城市的了断才是人生最大的了断,比了断欲望、了断生死还难。你真的作了了断吗?”
  此时,二人的相对,才真正体验出此处于城市的距离,那个形如母体的城市,装着你可以依恋并能获得幸福的一切。
  “显然,城市伤害了你,你才来到这里。”
  “城市的确伤害了我,但青年人的城市情缘,是我们这代人的宿命,打工仔打工妹都是如此,何况你我?你愿意永远留在鱼角村吗?”
  “回城?你说得如此轻松,说得就同回家一样容易。那一个个作高大状的城市,是你我想回就回的吗?你姜雪可以,我已经不能了。”
  他与城市已经作了了断,断生死一样的了断了那个念头。
  在了断处,有一种痛,这种痛若无人提及,并未觉得是个痛,但现在姜雪提起,正戳在痛处。
  他们又沉默了。
  “我的脸上已经有了鱼角村的风霜,你没有。这可能是我们的职业使然。当我敲开那些精神病人的家门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人间疾苦、患难与不幸,只要走近他们,你就可以体会人所能承受痛苦,以及这种承受力所能达到的极限。鱼角村是如此的深幽,简直深不见底,时面藏着巨大的混乱,许多东西藏在它的深处,无色无味,但那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是一种极其陌生的东西,是与我们医生相关的东西,医术却解决不了它们。文明与愚昧在此冲突,青年人大批逃离,去城市去县城,哪怕是集镇,留下的是已经固化千年的一个巨大板块,这里太粗砺,太沙漠,我知道你不能适应这里的一切。”
  姜雪默默无语。
  “达尔文作过这样的实验,从太平洋的火地岛带出一个土著男人,让他在大城市里接受文明教育,穿西装,打领结,吃牛奶面包,等他完全适应这种生活后,再将他送回他的部落。那是个男女乱交,将老人用烟熏死剥皮吃肉的部落,那土著男子将经历怎样的文明冲撞?两年后,达尔文见到这名男子,领带仍挂在脖子上,但那白衬衫早已支离破碎。若干年后,我也可能是这样的尊容。就鱼角村的现状,这里的生活是艰难的。所以我知道,你宁可成尼姑,也不想做村姑。”
  肖远春有些激动,他知道,这样讲话或许会激怒她,你已经撕开她的面纱,让人生的苍茫与不堪尽显眼前。
  “角鱼村是如此地需要温情,天注定我要成为被丢进这个部落,在此承受疯魔的诅咒。这里需要勾兑,需要一场肉搏和厮杀。我有时是有退缩之心的,但又不甘和不忍,天注定,我的人生就是一场肉搏。”
  “你可能看到了一个更深处的鱼角村,很震憾,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向我描述鱼角村,这证明我的无知浅薄,我来鱼角村时间比你长,但就生活的感受体验,你已经有托钵三年的感觉。你悟了。”
  她停顿片刻又说:“想听听你心目中爱情的样子?”
  “挖一口井,让她掉进去。”
  “在我这里,爱情是一颗心的安放,你说挖口井让她掉进去,如果那口井能安放一颗心,女人是可以心甘情愿地掉进去的。”
  “鱼角村安放不了你,所以那口井我是挖不成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未来的路如何走?我该有怎样的生活,我不知道。”
  “人长久地生活在模糊地带是要窒息的,你要把你变得清晰些。”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人就是一潭水,一夜间,它也就变清楚了。现在我就让这心空着。这心空着,并不仅仅因为是鱼角村的艰辛,让这心空着,有万般不堪过往和难言心境。这心空着,苦,可宁可让这心空着,风进不来,雨进不来。原来就乱,经你今天这一说,更乱。我逃离城市,以为能获得清静和清晰,现在看来,是不可能的。青春,如果不能像个藤儿那样自由跃进爬升,一定是混乱不堪。”
  姜雪竟流下泪来。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他搅起了内心深处的沉淀物,让她翻江倒海,不知所措。
  今天肯定是演砸了,不过反而感到轻松了许多,过去一些混乱的思绪,这么一说,反而清晰起来。
  他们离开小饭馆,挥手告别,肖远春眼前突然出现一只奔跑的猪,不觉惨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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