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缘起

　　也许人只有面对死亡的时候才不吝啬自己的善意，才能唤起人性之中最温暖、最善良的一面。平日里嚣张跋扈的郭珍娘在儿媳死后也生出了一些愧疚，甚至有些后悔生前没有善待她。
　　我是张天福家的邻居，他和我爸爸是同一辈的，他们年龄也相当，我管他叫大（就是城里人叫的叔叔，北方的有些农村管叔叔叫大，管叔叔的老婆叫娘），平时都叫他天福大。他儿子名叫张强也刚好和我同岁，比我小几个月，我们都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小伙伴。上了初中后我们就各忙各的很少有交集了，但是，张强媳妇儿的离世却也能唤起了我心中的善良温暖的一面，让我对自己的冷漠感到羞愧。这也许就是人类面对死亡或经历死亡时，才会被唤起的对生命的尊重和敬畏之心吧。
　　第一时间听了张强媳妇儿没了的消息，我虽然觉得很震惊，但更多的是愧疚。震惊的是，她这么年轻就没了，身体也一直都很好，前几天还在村街头坐在石凳上一起聊天，虽然她和往常一样全程都在笑，没说上一句话。但是，她的离世着实让我们都大吃一惊。几天前我们谁也没能想到她就这样永远离开了。她很喜欢凑在人群里，听别人聊天，但是她的存在感却极低。通常情况下，大家都把她当空气，权当没看到这个站在人群里一直傻笑的年轻小媳妇儿，她也很乐意笑着站在人群里当空气。
　　其实，她刚嫁过来的时候偶尔会插上那么一两句话，问问旁边的大娘大爷或哥哥嫂子们，几乎也都没人搭理她。如果被她家里人看到了还会挨顿骂，让她滚回家去。时间久了，她也就不说话了，只是找个地方站在那里，痴痴地笑。
　　她长得也很漂亮，身材高挑、鹅蛋似的脸蛋白里透红、大杏眼、双眼皮、眉毛浓黑、嘴唇丰润性感，一笑起来更是美得花枝乱颤，也算是少有的眉清目秀的大美人。不认识她的外村人，头次看到她都忍不住会把脸凑到熟人的耳朵边上问上一句：“这是谁家的闺女呀？长得这么齐整，我咋没见过呀？”通常情况下被问的人，都会扯着嗓子打趣道：“咋地啦，你还看上人家小媳妇儿啦？也不撒泡尿照照你那个鳖犊子样儿看看。”大家都被逗得大笑起来。她也不明所以地跟着大家大笑，笑的也更开心了，也敢在这哄乱的笑声发出“哈哈哈”的笑声，她那鹅蛋似的脸也刷地一下红到了脖子根。
　　虽然她本人的存在感极低，大家也都把她当空气，平时见面好多人也都不和她打招呼；她跑去别人家，大家也都会把门关上，假装家里没有人，她也只好识趣地离开，万一没防住让她进来了，也都会赶瘟神似的把她赶走。但是，关于她的话题在十里八村却很有热度，但凡有哪个媳妇儿、婆子提到她，大家都提起了兴致，一个个的也都能再扒拉出那么一两件事来消遣半天。其实，有时候也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新鲜事，甚至一些事儿放在正常人身上都不值当提，可是发生在她身上，大家就觉得新鲜有趣起来了。
　　愧疚的是，我们是邻居，她还比我小三四岁，我和她老公家也都姓张，往上查几代我们也算是同宗同族了。可是她生前我却从来没有对她表达过善意，更没帮助过她，甚至当她带着自己孩子坐在我家客厅不走时，我还会不耐烦地把她赶走。我甚至在后悔自己在曾经可以帮她的瞬间，选择冷漠。在别人都嫌弃她是傻子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替她说过话，甚至也和别人一样嫌弃她。我自恃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懂得人人平等，尊重他人。可是理论只是理论，道理也只是那个道理，事实面前，我一样冷漠地选择当了一个看客，一样嫌弃她是个傻子，一样地对她嚣张跋扈，一样不自觉地在她面前就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觉。想到这些我深感羞愧，我愧对她，也愧对自己受过的所谓的高等教育。
　　张天福家的儿媳妇儿名叫李香，和她家关系近的都叫她“香”。她爸爸是李家村出了名的懒蛋儿，因为家里穷一直娶不上媳妇儿，最后没办法只能娶了同村的傻子。应该是遗传吧，李香妈妈生出来的三个孩子也无一幸免的都是傻子。但是，这三个孩子的长相却都令人羡慕，个个都是大高个、眉清目秀，大杏眼，双眼皮。就因为这出众的小模样，两个女儿十七八也都早早地嫁出去了。家里也就剩年纪最小的傻弟弟跟着爸妈过活，这傻弟弟呀，年纪还小，才十四五岁也还不到娶亲的年纪。
　　人与人之间能结成夫妻也是要靠缘分的，俗话说得好“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两个人能结成夫妻睡在一张床上也是要有造化的。先说李香吧，因为家里穷，才十七八的年龄家里就托人说媒，让她嫁给了同村的一个腿脚不好还上了年纪的小伙子。可是谁知道这家的家公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总是趁着家里没人时，哄骗傻儿媳跟他睡大觉。而这傻媳妇儿也不知道什么事情该往外头说，什么事情不该往外头说。村里人戏耍她和她聊天时，她自己一五一十地全说给别人听了。这话一出，那可是不得了了，原本平静的村子一下子就炸开了锅。村里的人三传两不传，几乎全村都知道这个傻媳妇儿晚上跟儿子睡，白天儿子和婆婆不在家时就跟爹睡。
　　天底下哪有什么不透风的墙？三传两不传，这风很快就吹到了李香的老公和婆婆的耳朵里了。一家子羞得没脸见人，而李香的婆婆和老公则更多的愤怒，最后一家三口一合计，便把李香毒打了一顿，然后又把她送回了娘家。娘家爹虽然心疼女儿被打的浑身是伤，觉得亲家公不是个东西，却又觉得自己家闺女出了这样的事儿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也只好忍下这口气。
　　而这个时候的张强也因近几年的屡屡相亲失败而倍感无力，张强娶亲的事已然成了全家人的心头病。张强这个人吧，人也挺好的，长相随了妈了，也是顶帅的一个小伙子，可美中不足的吧就是这身高随了他爸了。在农村相亲长得丑没关系，但是绝不能矮。北方的农村相亲男方身高不足175厘米的，女方搭眼一看就走了。而张强别说一米七五的大个儿了，穿上增高鞋，垫上增高鞋垫也没能凑够一米七。所以每次相亲的时候，张强虽然是打扮得衣帽整齐，但是人家女方大老远瞅了下他就没正眼巧他，随便敷衍了两句转身就走了。就这样每次满怀期待而来，却只能悻悻而归。时间久了，张强便对相亲没了兴致。
　　凡事呢也不能一概而论，众多相亲对象中也有那么几个，小见面对张强有好感的。在我们村相亲分小见面和大见面，小见面一般是安排在超市、商场之类的公共场所，由媒婆告知双方哪个是相亲的对象，远远地先看一下；如果身高长相都看对眼了，就走过去聊聊逛逛，如果没有看对眼就各自散了，后边俩人一般也不会再有什么故事了。小见面成了才会再安排大见面。大见面一般安排在女方家或女方亲戚家，先是双方家人带着孩子聚到一起寒暄一下，寒暄过后，大家也都会很识趣地走开，给两个人留下独处的空间，让他们说说话、聊聊天，以便双方能够更深入地了解对方。
　　而张强的相亲大多止步于小见面，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不嫌他矮的女孩子，基本也都没走过大见面。张强这个人吧，为人正派，长相出众，除了身高矮小外，没有别的让人不能忍受的缺点了。但是，唯独却还有一个和他年龄不符的特点——特别抠门。也正是这点把仅有的几个不嫌他矮的女孩子都成功赶走了。
　　照理说吧，这个年代的年轻小伙子都是花钱无节制，丝毫不知道节俭为何物。可是张强却在相亲中把节约的美德表现得淋漓尽致。在农村相亲大部分是在冬天，在外地辛辛苦苦打工赚钱，一年当中也就过年才回趟家，家人也都懂得把握时机，从到家起的第二天都安排好了满满当当的相亲。
　　通常情况下小见面两个人看对眼后，双方家长一般都会默许男方带女孩子出县城里玩儿。去逛逛游乐场啊、商场啊，玩一玩、吃吃饭、逛逛街啥的，促进双方的了解也培养下感情。一般都是吃完早饭就出去了，一直到下午四五点吃饱喝足玩累了再大包小包地提着，开开心心的把女孩子送回家。这事基本也就成了，后边大见面基本也都是顺顺当当，开开心心地把亲给定下了，接下来双方家长就会谈定亲的大小事宜。可张强却不按常规出牌，早上早早就开车载着人家小闺女出去了，同样也在那大时代广场逛了一天。人家小闺女是衣服也看了、鞋子也试了，张强愣是没有要给钱的意思。人家闺女也觉得没趣，但还是给足了他面子，就说不合适便什么也都没买，便提议去吃午饭。逛了一上午张强也饿了，于是，便领着人家闺女进了一家烩面馆，一人吃了碗烩面喝了瓶汽水完事。
　　真不知道这张强是真舍不得钱、还是没眼力见，亦或是没看上人家闺女，衣服、鞋子没买也就算了，吃饭也愣是没舍得去个好点儿的饭店。别的小伙子带相亲对象出来吃饭那个个都是毕恭毕敬，比对自己亲妈老子都亲。要衣服买衣服，要鞋子买鞋子，就是要那金项链金手镯也都眼睛不眨一下就买了。吃饭更是去一些高级饭店，吃一些平时吃不到的海鲜啊、牛排啊、烧烤啊、火锅之类的，再不济也会点几个小菜，两个人慢慢悠悠地边聊边吃，单吃饭都能吃个吧小时，更有甚者聊得起兴，两个小时也不在话下。可偏偏这张强他愣是不开窍，衣服鞋子都没买，更别提金银首饰了，吃饭也这么不着调，路边看到一家烩面馆就径直走进来了。人家闺女也不能说啥，还是陪他吃完了饭才提议累了要回家。当然张强和这闺女也就没有下文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多了，有关张强抠门儿的事也就传开了。他到底能抠到什么程度呢，其实村里人也都没亲眼看到，只是听人说他带着小闺女出去，逛了一天都不舍得给人家买瓶水喝。邻里的嫂子，大娘，提起这张强也都恨铁不成钢。说这终身大事，花点儿钱讨闺女开心都不会。每次给他说媒时都千叮咛万嘱咐的，让他出去了别把钱看那么紧，给人家闺女买买衣服、鞋子、首饰啥的。现在还不是抠门的时候，等娶回家了再抠门都行，别这个节骨眼上不上道。可是无论这些嫂子，大娘怎么劝，嘴皮子都说破了也没什么用。人家张强愣是油盐不进，还依旧是次次带人家闺女空手而归，不出意外的也是，出去这么一次也都没有下文了。
　　时间久了，大家也都认定张强是个抠门的男人，也都不敢给他说媒了，不敢把好人家的闺女说给这么抠的男人。大家也都在背后议论结婚前都这么抠了，结婚后那还指不定抠成啥样呢，这样的男人谁敢嫁呀！看钱看得那么紧，嫁进来喝西北风啊！
　　就这样几年过去了，亲没相上，也没人说媒了。张强也从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变成了村里的大龄光棍汉。郭珍娘也整日发愁儿子的终身大事，四处托人给儿子说媒，几年下来说媒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开始说媒的时候，郭珍娘还想自己家经济条件还可以，盖了楼房，买了小汽车，在村里也还过得去，娶不到好的天仙似的儿媳妇儿，模样一般的儿媳妇总归还是娶得到的；谁曾想几年下来儿子眼瞅着也要打光棍了，着急的不得了。
　　好巧不巧的，就在郭珍娘内心几近绝望的时候，刚好这时候村里的红霞嫂子找到郭珍娘，给她小声嘀咕起，李家村的傻闺女李香。开始郭珍娘还是不愿意自己儿子取个傻子，一口回绝了红霞嫂子，还非常不满地数落红霞说：“张强还喊你嫂子呢，你这给你兄弟介绍的是啥人呀，二婚就算了还是个脑子不灵光的。”红霞嫂子也深知介绍的闺女不是正常人家的闺女，也不好说啥，就识趣地走了。
　　这一晃，两个月又过去了，眼瞅着正月过完了，出门打工的也都走了。郭珍娘心里更没着落了，思前想后想了半天，晚上跟自己的老公说了这个事，也说出了自己的顾虑。说这再一等又得是一年，要不先定下来，先不着急结婚，等过年实在相不着了再提结婚的事。张天福没吭声，郭珍娘也没再说什么，只是两个人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