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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十九)

作品名称:飞鹰情      作者:王秋粼      发布时间:2023-01-31 18:55:58      字数:5102

  从家到码头的路上,一个小时,我和玉兰都没说过话,玉兰是无意与我说话,而我也怕说话惹她不高兴便不说。两个人默然快步走着,脚步声像一首动听的音乐。身边的灌木草丛和树林间,偶尔有老鼠或兔子跑过,窸窸窣窣声柔和,好听。如果说我和玉兰的脚步声是音乐,那么老鼠和兔子跑动的声音则是音阶,让它更为悦耳动听。
  时值夏末,山林披着葱绿的斗篷,田野裹着绿绸缎,风神之手轻扬,绿波荡漾,碧浪起伏,熬是醉人。绿叶,池塘,小河,泉水,被太阳这个万能的神变成了钻石和珠宝,在风神的戏弄下,闪着夺目的光。随着阳光的增强,水气上升,山峦远树和村庄,被蓝色的雾霭紧紧地拥在怀里,如母亲拥住孩子。天空,出奇的蓝,像被擦洗过,干净莹润。几片白得耀眼的云,在它的胸脯上滑动,像惬意的人躺在蓝色的湖面,空灵,飘逸。不时有鸟儿飞过山峦树林,冲上天空,像鱼儿在碧蓝的大海里翱游。
  (在海洋里快速游动的企鹅,就像在天空飞翔的鸟儿,矫健,敏捷。在水里游动的鱼和企鹅,其实与在天空飞翔的鸟儿一样,都是用翅膀在飞翔,不同之处在于前者是用鳍划开水产生前行的动力以助游动,而后者则是用翅膀扇动产生气流以助飞翔。但不管是水里的鱼和企鹅还是天空的鸟儿,都是自然界最美的精灵。)
  在如此宁静,美丽的环境里,人的心如便如饮了琼浆玉露般神清气爽,四肢百骸像经过了濯洗,从而身轻如燕,行走如风。但我相信玉兰没有因为周围的环境所陶醉,在回忆与爷爷奶奶奶父母弟弟妹妹秀姑在一起的往事。因为一个痛苦的人总是用幸福快乐的事物抚慰自己,这样,就不会痛苦悲伤。
  赏过目力所及的风景,看着玉兰因为回忆有奶奶爷的往事而轻盈的步伐,婷婷的身影,我心里又感到了甜甜的。可是,没过多久,甜甜的感觉被难过和心疼取代。因为母亲说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小我一岁半的本家弟弟玉田的妻子陈小翠晚于玉兰四个月过门,早就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而她的肚子却还是扁的。连善良的母亲都怀疑她有病,那么外人百分之百的在明里暗里骂她是只不下蛋的鸡,这是人们对不生孩子的女子最温和的骂语。
  我的初中老师陈子全的妻子因先天性心脏病不能生育,不但被公婆姑子叔子讥骂嘲讽挖苦,还被亲戚邻居嘲笑讥讽,一生都生活在痛苦中,沉默寡言,不喜外出。加上她的丈夫是老师,领着定工资,使得一些心胸狭窄的女人嫉妒,总是想方设法让她知道没有生儿育女不但对不起丈夫还对不起公婆。所幸陈子全老师心地善良,从不怨怪,否则她会更苦。玉兰不但生得好看,所嫁者的父亲在当官,丈夫又是独生子,没有兄弟姐妹,人少,条件好。而更为重要的是,鸡鸭猪肉蛋类只要想吃,顿顿都有,核桃花生时时都能吃上,且还不用花钱,柜子缸里多的是。这样的人,最受人嫉妒,因此不难听到对自己的嘲笑挖苦讥讽。虽然公公是区长,婆婆待人好,但还是不能避免心胸狭窄者在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合沙射影,话里有话地骂是只不下蛋的鸡,是生不出孩子的女人,会让张德福的孙子后继无人。从他老人家起,就是单传,到她丈夫已是三代。要是玉兰没有生育,便会使祖父绝后。而父亲又只生了我一个,没有女儿,没有孙字辈,便真正的断了后。因此,母亲才着急,父亲才上心。我在家就在催玉兰会怨责,不在家,更是会催会用有怨责之意的神情目光看她。而她才十六岁,还小,在城里同龄人都在撒娇的同时还在读书。而她却已因婚后十个月没有身孕,受着从家里到外人的质疑:没有生育能力,是只不会下蛋的鸡。我想象得出她听到或看到人们或隐晦或露骨的话语,神情,嘲笑讥讽挖苦她不会生孩子的心有多难过。因此,剩下去渡口的时间里,我都在心疼着急难过。所以,才没有感受看到听到周围的一切。大半个小时,我都在反反复复地想这些事情,心情越来越不好,到最后,都想找个地方藏起来哭。所幸,码头到了,要不,我可能会因为太过于难受心疼而流泪哭泣,使得眼睛发红。
  码头很简单,只有十几个石阶,从路边延伸下去,即是船停泊的地方。有几个高约二十公分的石柱,用来系缆绳,因日深月久,像被打磨过。船是最简单的那种,马达声很大,开起来既像吞云吐雾的妖魔,又像一个移动没有明火只有烟雾的煤堆。船身漆成绿色,上面写着数字。船头插着小旗子,或红色或蓝色,多为红色,也有突发奇者插上一面花旗,年轻船主喜欢标新立异,打破常规。
  船上没有凳子,只用宽木板搭在几个木桩上,置于船的两侧,用来坐人,中间放物品。什么都有,鸡鸭鹅猪,吃穿用度,蔬菜水果,农药化肥,如同缩小的农贸市场,五花八门,样样齐全。去县城需三元,时间为一个小时。江水不急,行船不簸,坐在上面很是平稳,比坐客车舒适,除开禽类粪便的气味不算。每天七班,六点、八点、十点,十二点、返回时为一点、三点、五点。
  我和玉兰乘坐的是十一点那班船,人不多,没有禽类,但有不少嫩玉米和各类蔬菜瓜果,是去看城里亲戚带的,尝鲜。四男六女,分坐两边。由于我和玉兰是最后上的船,坐在船尾,没有坐在一起,两边坐的人需一样多,如此才不致倾斜。其实我也想坐在对面而不是坐在一起,这样便能更好地观察玉兰,虽然只是在她低头沉思或侧头看江水的时候才敢直视过去。
  玉兰身边坐的是个三八岁左右的女人,生得黑,但却有张好看的脸。个子不高,但健康,均称,如同黑玫瑰,让人印象深刻,过目不忘。只是她的话太多,而且粗鲁、粗鄙,明显地没读过书,家庭环境不好。家庭环境与人很重要,父母的教育比学校教的还重要,学校教的只是知识,而父母教的是言行举止。父母,特别是母亲对女儿的教育和影响尤为重要,她的说话和做的事都是活教材,教育女儿以后在人生和生活方面的行为和谈吐。那言谈远没有外表好的女人,每句话都有粗口,且不时突然冒出一句不宜当着众人说,只宜在丈夫面前言的话,使得挨着坐的玉兰,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到最后,便一直侧头看碧绿的江水,江水里摇曳的天空,白云,鸮儿。其他人也反感那女人说话,都一脸不屑地小声议论,但她却假装不知道,大声地向她对面的中年男人说着。那男人生得很瘦,个子奇高,坐在船上高出旁边年轻人一头头,而那个年轻人与我一样高。他的脸窄小,五官也相应地小,只是下巴有点长,且尖,但绝不是尖嘴猴腮,反倒给人精明干练的印象,因为他的嘴唇很薄,随时都闭着。他的话不多,偶尔回应女人,但也只是哦、是吗、噢、嗯等字词。他与女人可能是邻居或熟人,关系一般,没有友情,只有敷衍。女人对男人的态度装作不知道,一直不停地,粗鲁和粗鄙地说着见闻。一个小时,她都不停地说着,像一只喜欢吵闹的鸟儿,既没见她感到口干舌燥,也没见她感到疲累,实在是精力旺盛,谈兴极高。其他人开始还议论她,后来听惯了她的粗鲁粗鄙言语,也就不予置评,开始与旁边的人说杂事讲见闻,只有我和玉兰一直沉默着,像两个对说话极为反感的人。
  坐在船首的是一对老人,年龄在六十岁到七十岁之间,头发白多黑少,皱纹纵横交错,既深又粗,像一张褐色的网,罩在消瘦的脸上。额头宽,颧骨高,都是小下巴,放在腿上的双手,暗黑,指甲变形发暗,典型的长期受繁重劳动摧残,衰老得很快的众多老人。老太太穿着蓝棉布衣裤,黑方口布鞋,没穿袜子。乡下老人鲜有穿袜子的,一部分是经济困难,一部分是习惯了不穿袜子。几十年因贫困没钱买袜子,老后即使儿女买了也不会穿,一是嫌麻烦,二是穿上发痒,这是老人的通病,不是典型。她胳膊上挎着一个不大的蓝布包袱,里面包着衣服,有一角蓝色的衣襟露在外面。老大爷穿着灰卡其布衣服,黑棉布裤子,黑圆口布鞋,也没穿袜子。脚前放着一只半大不小的背篓,里面是从园子里摘时令蔬菜,旁边有只蓝布口袋,坑凹不平,可知里面装着蛋;布口袋下面有塑料袋子装着的东西,可能是一块腊肉。两个老人长得有些相像,可能是兄妹也可能是堂兄妹,或是姑表兄妹,另外还有一种可能是夫妻,两个人有夫妻相。他们可能相邀去看相同的亲戚(如果是兄妹或堂兄妹或姑表兄妹的话),可能是去看他们的儿女(如果是夫妻的话),带了新鲜的蔬菜和腊肉鸡蛋。所带的礼物对于农村老人来说,可谓丰厚,而他们的那份感情则更加地珍贵。
  两个老人对面是两个个龄相差十岁左右的女人,左边的大嫂生得高大,不胖也不瘦,皮肤微黑,五官端正,鼻子两边有出水痘时抓挠后留下的伤疤,即麦粒儿大的麻子;嘴唇有点儿厚,总是像要说话似地张着,露出整齐的牙齿,但不白,有些发黄,跟脏没有关系,只是牙齿本身釉质就黄。双手与对面的老太太一样放在腿上,(性格腼腆的人们在公共场所,不做事便总是把双手放在腿上,像害羞的孩子)有了银丝的头发用橡皮筋扎成马尾辫,拖在背后;穿着黑底白花衣服,蓝锦纶裤子,灰凉鞋;面前放着一只大篮子,里面什么也没有,可能是进城买东西。
  中年妇女身边的大嫂瘦小,脸色灰暗,但眼睛却闪闪发亮;鼻子小而尖,颧骨被皮肤紧紧地包裹着,嘴唇薄而白(像大病初愈),下巴小且翘,给人一种坚韧感;穿着灰色半旧的衣裤,土色凉鞋,脚背青筋既像细小的树根,又像静止不动的小蚯蚓;面前放着一只背篓,里面有卷蛇皮袋子,看样子与她身旁的中年妇女一样,进城购物。她们两个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反差很大。
  瘦大嫂的对面是个年轻人,长得五大三粗,膀大腰圆,壮得像座塔;五官端正,眉毛粗黑,像刷子被使劲地粘在宽阔的额头下面,眼睛虽小但很亮(像那天晚上我在堂屋里睡,凌晨两点蹲在一米处观察我的老鼠,有着一样亮晶晶的眼睛),鼻子粗大,上面长着米粒儿大的小痘痘,与我最好的同学徐岩一样。它们可能也让他感到很苦恼,有事没事就想摸,好像这么做能让它们消失不见。与我同船的年轻人也在用左手不时地摸着鼻子上的小痘痘,边摸边嚅动厚厚的嘴唇——在无声地咒骂那些让他苦恼的小痘痘。脸颊上满是肉,嘴唇稍一嚅动就抖。嘴大,唇厚,下巴肉嘟嘟的,而且有个不小的坑,能放下一颗蚕豆。我所见的肉嘟嘟的下巴上都有一个不小的坑,好像成了他们的专利一样。脖子很粗,同样肉嘟嘟的手背上有五个坑,指头粗短,但却不粗糙,可知不常干活。一件崭新的蓝底小白花短袖衬衫,纽扣只扣上了两颗,因为热。崭新的蓝卡其布裤子,有点儿长,卷了两圈还把脚背都盖上了,可知是买的而非量身定做。耀眼的白袜子,崭新的黑皮鞋,可见是一个注重穿着和仪表的青年。粗壮的腿上放着一只黑皮包,看样子刚买不久,里面装着不少东西,可能是钱也可能是证件手巾之类。不是干部就富裕家庭的儿子进城相亲,反正从穿着看不像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人。手很干净,指甲修得也很好看,没有老茧。
  粗壮青年对面,即我的旁边,是一个身材均称,体格结实的青年。眉清目秀,五官端正,头发浓密,既不偏分也不向后梳,自然的样子。皮肤白净,额头结实,眉毛长且直,鼻梁高挺,脸颊均称,干净,没有雀斑也没有痘痘。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嘴唇微闭,面露微笑,一个令人心生好感的青年,与他对面的青年形成鲜明的对比。白长袖衬衫,扣子除了第一颗其余的都扣着;浅灰色棉布裤子,裤缝笔直,长短合适,与衣服一样没有压痕,皱褶,可知他很在乎衣着穿戴,与他对面粗壮如塔的青年一样。他与对面的青年并不相识,从乘船到县城码头都不曾交谈过,但却一致对玉兰旁边的大嫂心生厌恶,用相同的目光神情看她,小心地抱怨她的粗鲁粗鄙。他们两个不时把目光投向玉兰,不会停留太久,四五秒就移开。也不与她说话,可能因为她紧抿的唇,相信她无意说话也无意认识任何人,尽管有缘修得同船渡。特别是我旁边眉清目秀,五官端正的青年,看玉兰时眼睛更加的炯炯有神,而好看坚毅的下巴会不易察觉地颤动。一个小时,玉兰都在看江水,江水里的蓝天白云和飞鸟。
  飞鸟中有她如同人类朋友的鸮儿。它们时而飞过我们头顶的天空,时而盘旋在我们头顶的天空,矫健身姿在江面的波浪间像鱼儿般地游着。但不管是飞过我们头顶的天空,还是盘旋在我们头顶的天空,都让主人能看到它们的身影,或江水里的或天空的,而刘诚张剑和徐岩就是根据这点相信它们是玉兰养的。在我从学校回家的那天下午,去王湾大地找母亲和玉兰,它们就歇在玉米大豆地边的栎树上,眼睛闭一会儿睁开看一眼除草的玉兰又闭上,隔一会儿又睁开看她,像两个困倦的孩子,既想睡觉又害怕母亲悄悄地离开不见。到我们除完草回家,它们都是在睡觉与睁开眼睛看玉兰的重复中度过了两个小时。当玉兰走出玉米大豆地,跨上地埂,它们即睁开圆溜溜的眼睛,拍动翅膀离开树枝,飞上天空,跟着我们回家。它们栖在我小学五年级与母亲用竹子搭的葡萄架上,玉兰晚饭吃后服侍母亲洗澡、睡下后回屋洗澡、做衣服才外出捕猎,凌晨两点才会回家。刚开始它们总是用警惕的目光看我,让我感到好像在被监视,到第三天,可能相信我对它们的主人没有危胁,便不再用警惕的目光看我。但不会让我亲近,一见我靠近便拍翅飞到屋后池塘边的柳树上。那天我们进城买布料,它们一直都在直径百米处的上空盘旋,总不离我们的视线,淮确地说是让养母玉兰不离它们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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