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一九四七1

　　5.遥远一九四七
　　事情的源头还得追溯回一九四七年，那一年中共中央转战陕北，是爷爷呱呱坠地的一年，也是朱通的爷爷诞生之年。爷爷李趁东和朱通爷爷朱军龙生在同一座村子，当时曾爷爷李忠肃和朱通的曾爷爷朱召窖还是一个巷子里的近邻。
　　李忠肃的工作是在镇上乡民小学食堂给学生打饭，李趁东跟随父亲的足迹升入到乡民小学读书，他每年的考试成绩相当不错，一直稳固保持名列前茅。因为家里穷，李忠肃在李趁东上到五年级时一直犹豫要不要供李趁东继续读书。建国以来当时社会上读书学习的风气才刚刚形成雏形，虽然毛主席特别重视兴办学堂，但城中的理念一时半会儿还传播不到农村，农村的教育思想仍旧非常落后，那时上学在家长眼里是一件可有可无的事，家里四头牛八只羊五亩地，需要的是劳动力，而不是读书的斯文人。
　　与李趁东同龄的孩子纷纷退学帮家里干活，父母的辛劳李趁东也看在眼里，尤其是母亲，一个瘦小的女人整天在家里挑水拌料喂头牯，不仅锄地务农，还要照顾瘫在床上的爷爷。母亲干活会拿一条干燥的毛巾绑到头上，在李趁东的记忆里，母亲永远正在用毛巾角擦汗。李忠肃在一天夜晚叫来李趁东，和他面对面坐在放油灯的桌子旁边，轻描淡写的通知李趁东：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再去学校了，留在家里干活。
　　李趁东正有此意，很爽快的答应了父亲，他的豪迈令父亲略感诧异，按照父亲原本的想法，倔脾气的儿子会和自己顶嘴，最后在争吵之下被迫接受这个现实。
　　从此地畔上多出了一个赤裸上身的年轻小子，李趁东扛起锄头不知疲倦，一锄一锄卖命的砸在沟壑里。
　　后来李趁东发现家里非常不富裕，他家所缺的并不是劳动力，而是粮票和钱。想通这一点之后，我的爷爷李趁东在家里再也待不住了，他打起了外出务工的主意。
　　李忠肃不同意李趁东的要求，他认为把家里的头牯喂好了才是王道，几头牲畜是家里全部值钱的东西，是以后留给他的财产。父亲的坚决导致李趁东一夜未归，他第一次忤逆父亲，跑去化肥厂当小工，每个月十四块钱。
　　李趁东的不辞而别让曾爷爷李忠肃日夜忧心，他明知儿子离家出走是和他置气，但是又怕事发巧合，因为在此之前听过不少亲戚说过附近一带多有人贩子出没，自己村子倒还好，别的村子已经有好几家小孩失踪。
　　李忠肃第二天从早找到晚，后来连夜去公安局报了案，之后的三天李忠肃连连旷工，借到队长的自行车寻遍了许多地方，还是没能找到李趁东。第四天学校让李忠肃赶紧返回，食堂人手不够，孩子们吃饭都成了问题。李忠肃知道食堂更新换代的速度很快，他不回去不会留着他的岗位，李忠肃不能失去这份差事，他贫穷的家庭不能中断经济来源。我贫穷的曾爷爷李忠肃第四天回到了食堂，他选择相信人民警察。
　　人民警察果然不负所托，他回到工作岗位的第二天李趁东就被带了回来。我的曾爷爷李忠肃得到消息立刻赶回家中，一见到李趁东，当着警察同志的面狠狠抽了他一巴掌。我的爷爷李趁东被他父亲突如其来的巴掌打急了，扬言再也不打算回这个家了，说完便往屋外面跑。不幸的是，也是万幸的是，警察同志还在一旁，一把又将年纪轻轻的李趁东按了回来。
　　李忠肃眼见孩子长大了，他管不住了，于是顺从了李趁东的意愿，同意他在外做工。李趁东这会儿才逐渐阴雾散去笑逐颜开，这会儿父亲说什么都是对的，父亲说必须听从他的安排，做他给他找的活儿。李趁东答应了父亲，随后操起锄头帮家里翻新了一遍田地，又推着架子车到镇上拉了两袋牲畜草料，打理好一切之后，三天后李趁东以食堂员工的身份重返乡民小学。
　　李趁东的父亲李忠肃给儿子安排了和他一样的工作，李趁东的档口就在他旁边。从此之后，我的爷爷和我的曾爷爷每天早上一起出发每天下午一块回家。那时各家各户并不注重教育，退学也不会写申请报告，很多班级今天来上课的人很多，明天就空无一人的现象时有发生。李趁东很多没有退学的同学来食堂打饭，惊喜的认出了他，没想到昔日同窗竟然在离开三周左右时间后以另一种身份的形式重新回来到他们身边。看着曾经同班同学对他的回归表现出的欢呼和殷切的目光，李趁东决定为他们做点儿好事，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给他们的碗里多盛点饭，好让他们茁壮成长。李趁东倍感责任重大，他越来越觉得自己具有不同凡响的意义，也越来越喜欢档口这份工作。
　　后来事实证明李忠肃的安排极为正确，李趁东在食堂工作帮了家里大忙。第二年天上打冷子，接连下了好几天冰雹，那年村子里多了一道美食，吃的油炸麻雀都是被冰雹砸死的，村民们趁着好不容易天气放晴在路面上捡麻雀。冰雹不仅砸死了麻雀的生命，也砸坏了麦子的生长。那一年麦地悉数尽毁，粮食颗粒无收，许多村庄部落闹起了饥荒。村民们吃完了去年的存粮，开始向别家借粮。有关系非比寻常的，能给匀出一点点黑面粉，关系不佳的，借口说自己家没有多余储备粮，甚至有些家庭在这场灾难刚开始就已经自顾不暇。
　　我能够诞生，我的祖辈能从那场天灾中活下来，多亏了爷爷李趁东和曾爷爷李忠肃在学校食堂工作。毛主席号召大力开展读书教育，特别注重对学校的物资供应，即使全国各地粮食断供，但搬运来粮食后第一时间首先发放给各地学校食堂。孩子是祖国的希望，保证孩子健康成长是国家政策的第一要义。
　　那年不少村民沦落到扒树皮吃，甚至在小城馆的泔水池里拣吃食，而我的祖辈靠着在食堂工作得天独厚的便利，每天悄悄给口袋里藏两个黑面窝头。两个人工作每天就能往家里带回四个黑面窝头，我的祖辈就是靠着这样的手段才得以存活，并且活得不至于特别悲惨。
　　后来饥荒达到最高峰，不少人没有食物变成了很多人没有食物，我的曾爷爷李忠肃看到许多饿的半死不活的乡亲在石头缝里找苔藓吃，刻在骨子里的善良使他无法无动于衷。他将这段时间靠吃黑面窝头省下来的粮食无偿散给了外面的乡亲，他的这一举动在当时村子里前无古人，令半死不活的村民们感恩至极。
　　之后毛主席动用救济粮给人民返粮食，村民们每人在队长家门口排队领取到了半袋小麦、半袋红薯片和十斤梼树叶，因此暂时有了吃食。但他们得到物资后没有一个人来我家道谢，无论带不带粮食来，起码有一份心意，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有这份心意，令我的曾爷爷心情寒冷。
　　曾爷爷大方施舍之际，十岁出头的朱军龙也是在石头底下捉虫子找苔藓吃的其中一员，但是人拥聚散后他只抢到了装粮食的麻皮袋子。那年饥荒饿死了他的奶奶，他恩将仇报的将至亲的死怪到了我的曾爷爷李忠肃头上，认为是李忠肃不够仁慈，没有拿出救活他奶奶的那份粮食，倘若李忠肃再多拿出一点点粮食，他就可以带回家保奶奶不被饿死。或者李忠肃别拿出任何粮食，该死的村民要死一起死，可事实是，同朱军龙一样饿的死去活来的村民因为得到了李忠肃的救济逐渐调养生息活了下来，而朱军龙的家庭却饿死了人。虽然还有别的家庭也有人活活饿死，那年饥荒导致的死亡数不胜数，可别人的死与他毫不相干。从此朱军龙心里的天平因为这场灾难失去了平衡，他对我的曾爷爷李忠肃一家暗生仇恨。
　　那一年大概是一九五八年，想来朱通家和我家的梁子最早一次正是这个时候结下。
　　
　　同年，毛主席在一年多前人大代表会上决议出的政策也终于传入到镇上，队长接到命令后骑着自行车去镇长办公室开了一整天的会，回来后立刻组织村民腾出了几间库房作为公社大食堂，随后要求每一家自愿捐出务农工具。我的曾爷爷李忠肃在家里喝茶的工夫，队长带领着三个壮丁到家里牵走了两头牛。头牯是我曾爷爷的命根子，李忠肃见状立刻冲出来反抗。平日里待人和气的队长此时的语气毫无生机，他拍着李忠肃干瘪的胸脯趾高气昂的说道：不是我要拉走你的牛，这是上头的命令，是毛主席要征用你的牛给咱们村办农业社。以后再也没有单干户了，你的牛要拴在农业社，它要给咱们农业社干活。你的牛以后就是集体的牛了，集体的牛也都是你的牛。你应该替毛主席他老人家高兴，也要为自己高兴，你的好日子不远喽。
　　我的爷爷李趁东从屋子里出来冲向队长打算夺回我家的牛，他还没跑几步就被父亲李忠肃率先拦住。李忠肃教育他说：不要鲁莽，能为伟大的毛主席他老人家做贡献，是咱们小老百姓的荣幸。
　　队长在李忠肃面前竖起大拇指说：你的思想觉悟很好，非常好。队长说完后仰天大笑，然后带领壮丁牵着牛笑声不断的走向远方。队长离开很久后，我的曾爷爷李忠肃依旧能听见他爽朗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