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份遗迹7

　　第二节课，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了一张便利贴，上面写着：倾城不解俊凯，杨俊凯收。
　　杨俊凯看完这行字感觉莫名其妙，随后他像突然顿悟一样看向我，我也不约而同的看向了他。他对我说：慢着，你刚刚那张纸条上最后一句是不是有这句话？
　　那几句情话我背过不下八百遍，我重新给杨俊凯背了一遍：霍倾美，感谢接踵而来的惊喜，感谢一见钟情遇见你，闯入你苦涩的年纪，就负责你往后的甜蜜。如果你同意，回我一张上面写着倾城不解俊凯的纸条吧。
　　杨俊凯双手插进抽屉的课本里问我：你刚把那张纸条塞哪了？
　　我说：我塞你桌兜里面的裤兜里了。
　　裤子现在，杨俊凯说到此处抬起一只手指向霍倾美：现在穿在她腿上。
　　杨俊凯紧接着双瞳放大，一脸担惊受怕的对我说：那她，那她肯定看到纸条了，她一定会以为是我写的，哎呀，完蛋了，你把我害惨了。
　　轮到我疑惑了：她看到就看到了呗，她不都给你回信了嘛。
　　杨俊凯顿时手舞足蹈的来回比划着：那她就是已经同意了？同意我们在一起？
　　我说：看样子是喽。
　　晚上放学后杨俊凯怀着激动无比的心拦住了正准备出教室门的霍倾美，在杨俊凯的邀请下，霍倾美和他一起在校园里走走停停。因为我那张阴差阳错的纸条，那晚他们在一起了。
　　之所以要让霍倾美写倾城不解俊凯，其实倾城不解谁谁是一组固定搭配，这还得追溯到一个月前齐挺秩和我新开了一个小号装作女生整蛊程惜梦。那段时间程惜梦被迷得神魂颠倒，周天来学校后逢人必说他网恋了，女朋友这两天准备买飞机票过来看他。
　　齐挺秩和我抢先程惜梦一步来到学校，我们早已经把扮演女网友的故事在班级里大肆宣扬，大家都在期待程惜梦来之后会作何表现。他果然不负众望的表现出了浓厚的戏剧效果，拉着我们的手给所有有过交流的同学炫耀是女生主动加的他。
　　那时我们以卞欣丽的假名与程惜梦聊天，骗他说卞欣丽来自遥远的省城，卞欣丽的网络名称以及陪程惜梦打游戏的账号昵称都叫倾城不解惜梦。
　　
　　在北京的第二天，老师说要带着我们上电视，为此所有人兴奋不已。对于我们乡村孩子来说，能不以苦难和感动某某的形式出现在电视上，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情！
　　那天中午参观完故宫，随后立刻来到了演播室大厅。老师早在清晨就要求每人带一件自己的衣服，直到大厅门口老师通知套上自己衣服时，我才想起忘记带衣服。老师让我将校服短袖反穿，说演播室规定必须穿自己的衣服才允许进入，我不明白这样规定的意义。
　　直到进去后我才明白，里边舞台下坐着的观众全部都是同我们一样老师带领着一群稚嫩的学生，所谓的上电视，其实就是坐在观众席给人家的节目凑观众数。观众不能露出组团来的痕迹，所以都得穿不重样的衣服，显得每一位观众都是独立的个体，都是自发性的慕名前来。
　　节目录制现场颠覆了我的认知，原来电视节目并不是一次性表演出来的，而是会随时停止录制，看几句台本之后继续接着录制。
　　一个播出时长九十分钟的节目，硬生生录了七个小时。我们在二环录节目，回到七环外酒店时已经凌晨一点。第二天六点发车去往万里长城，五点五十五几乎所有人都上到了车里，查人唯独少了两名女生。老师焦急的让知道她们电话的同学赶紧打给她们，不少同学怀着巴结老师的心立即拨打电话。最终是霍倾美拨通了电话，霍倾美说话的语气和老师一样焦急：你们在哪呢，就差你们两个了，马上要发车了，快来。
　　然而电话那边不紧不慢，仅仅传来慵懒的一句“知道了”，随后直接挂断电话。她们将风轻云淡贯彻到底，一小时后才匆匆赶来，一上车看到老师立刻主动低头承认错误。老师没有责怪她们，仅是批评了两句，没错，就两句。之后启程出发。
　　早知道我也多睡会儿。
　　开学去学校的第一天，我随便找了一个位置坐在最后一排最中间，离吃下午饭时间还有五分钟的时候，我无意又瞟到了那天睡过头姗姗来迟的其中一个女生。那天她戴着冰袖，这天她没戴冰袖。我瞟到她右手胳膊上全是皱皱巴巴的皮肤，看起来像怪兽的皮囊一样特别恶心。
　　我以为是我看错了，于是我便不断怀疑那段记忆，于是那段记忆便不断浮现在我眼前，恶心到连餐盘里热气腾腾的饭菜都无法下咽。
　　第二天没想到居然和她成为了同桌，更没想到和她同桌期间，我们的关系甚至超越了我和吕欣萌的关系。她叫毕喻，她的性格简直和徐晨一模一样，她和徐晨一样喜欢与男生“真刀真枪”的干，我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我和她经常“打架”，她总是提着扫帚满教室撵着我打。在假装成熟的同学们眼里，我和毕喻的追逐撵打过于幼稚，可是我的初中阶段并没有过这种幼稚，所以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他们不懂。
　　即便局限在座位上，我和毕喻也是拳拳到肉，那时流行一种游戏叫抽条子，我和毕喻下手的力度别人只会觉得恐怖如斯，我与她奉行同样的原则：哪怕把指头抡断，也绝不手软，不是你哭就是我哭。
　　毕喻连输七把，她左胳膊被我连抽七下，她换出右胳膊让我抽。她伸出右胳膊时说了一句话，就是这句话让我觉得世间还有美好。她略显小心翼翼地说：左边缓一会儿，右胳膊给你抽可以不可以？
　　她在征询我的意见，意味着她很清楚自己的这条胳膊和别人不一样。小时候她奶奶打翻了热水壶，一整壶刚烧开的热水全部浇灌在她右胳膊上，大面积的严重烫伤造成整条前臂的皮肤严重溃烂，全部变成了永远无法治愈的疤痕。十年里她慢慢接受了这些残忍的疤痕生长在她身体上，但外界不会像她一样接受它们，为了不吓到别人，它们成了她每结交一次新朋友就企图隐藏一次的耻辱。但她愿意对我主动亮出它们，她真的把我当成了好朋友。我和她玩得非常好，她美好的认为我会包容她所有缺陷。然而我并没有。
　　我只觉得恐怖，我不敢接触她的右胳膊，于是脱口而出：你这些皮肉已经烫死掉了，打在上边又不疼，我不打你这边，我要打你左边。
　　毕喻以为我真只是觉得打在疤痕上不疼，便天真的跟我解释这个事情：不是的，疼痛感是一样的，两边一样疼。
　　我说：有那么厚的疤痕保护，最起码能减轻一半疼痛，肯定两边不可能一样疼，我不管，我就要抽你左边。
　　后来每次回想起毕喻，我都对她怀有深深的内疚，为此很长时间活在自责当中。时隔许多年后，我终于不再像以前那样剧烈的感伤，我想明白了当时我只是产生了一个所有人都会产生的心理。但我并没有嫌弃毕喻，我嫌弃的只是她那片奇丑无比的伤疤，在我潜意识所认为里，那片伤疤始终和毕喻不是一个整体，它是它，毕喻是毕喻。这么多年我一直糊涂的把对伤疤的厌恶当成了对毕喻的厌恶，才使得我患有强烈的负罪感。
　　想明白这一点之后，我的人生也跟着变得快乐了许多。
　　毕喻和我坐了两个月同桌，之后调换座位我们都换了新同桌。班主任很喜欢打乱重置座位，貌似高中的记忆里，总是在不停的搬桌子。这样做有一点好处，就是跟每个人都会有交集，所以高中的班级感情非常丰富。
　　当然，纠纷也会增多。霍倾美和杨俊凯在一起的前一周，我和吕欣萌还有毕喻约在食堂后面吃泡面。食堂后面是一片大花园，花园后面是一条水泥路，再后面就是学校后墙。
　　那条水泥路特别宽阔，很多人把车停在路边。那里没有支点，之前是端着泡面蹲在台阶上吃，站起来时总是大脑缺血、眼前发黑。后来发现了一个便利的条件，之后每次都是把泡面桶放在别人车盖上站起来吃。
　　吕欣萌和毕喻一唱一和，边吃边向我不断吐露霍倾美在女生群体里某些下头的行为。那时我才知道她们和霍倾美在闹矛盾，我也是在那时打听到了女生之间不少小秘密，才发现生活日常的内容可以这么精彩。
　　那条水泥路对我有着不平凡的意义，曾经吃泡面的过程中有幸见证过一段父子情深的感动。那天我和杨俊凯还有程惜梦三人在那里吃泡面，那时是下午饭时间，一个个头矮小的男孩子提着食堂二楼的酱香牛肉面从我们面前走过。他停步在离我们十米的地方，随后对着墙面叫爸爸，我们闻声看过去还以为他是个傻子，然而没过几秒墙后面出现了一个绑着安全绳带着红色安全帽的中年男人。
　　学校后墙紧挨着两栋正在建造中的单元楼，看样子他父亲是里面的工人。父亲肯定提前和孩子约定好了，孩子趁着买下午饭时间刚好过来给他父亲送碗饭。毕竟学校食堂一大碗面才四块五毛钱，比外面便宜得多。
　　不知道他父亲在墙那边踩着什么，墙的最高处刚好在他父亲胸口。面没有碗只有塑料袋，父亲把塑料袋张开放在墙上面用筷子挖着吃，一边吃一边看着孩子讲话，说让孩子好好学习，以后别像他这样子就行。
　　像他父亲这样没读下书、只能靠卖力气挣钱、每天灰头土脸的人民，国家之中数不胜数，每个人都在艰难又坚强的活着。那时我不再是从书本里读苦难，而是在现实意义里真正见到了苦难，一股由衷的悲伤随之涌入心房，只希望他们父子健康平安。
　　与此同时我也发现了我是一个奇怪的人，父母经常劝我好好学习，我不以为意，却总受教于别人的言语，总被别人的生活方式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