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部（3）

　　不一会儿，连绵这许久的雨停了下来，虽然没有立即拨云散雾，但凭经验看去这雨是不会再落了。桥河这种谷地地形一到这样的时节，总会被浓厚的雾气缠绕住，四周的山也都好像长到了天上去，云雾交融，山里还有鸟声悠悠杨杨的，实在像是一副水墨山水画。
　　黎茂民稍等上一会儿后，便见着村主任领着一个孩子朝着这边来。那男孩十五六岁的模样，恍然间，茂民像是又看到自己当年刚来的场景，想来与眼前的场景也是别无二样的。
　　两人走得近些，村主任率先过来玩笑着打声招呼：“茂民，这小伙子过来接你的棒。”
　　“真是不错的孩子。”茂民总归还有点愧意，他望着站在土坝中间的男孩，满眼都是希望。
　　“你不用急着走，这孩子不住这，他家离这儿近着哩，上面三个姐姐，算是家里独子，爹娘舍不下。”主任一边说话一边挥手示意那个男孩往过走。
　　“说来，你估摸着也知道，这是老杨家里的孩子，也是个回回。”
　　“哪个老杨？杨承畴？”
　　“那不是，他哪来的后人，混吃等死的人。是那年招呼大家来修这教室的老杨。”
　　“哦——我惯叫他杨师傅，这倒是好渊源。”黎茂民嘴上说着，心里又想到：这个孩子也算是村主任的外侄。
　　说话间，那男孩也走了过来。“来，给你的前辈介绍介绍自己，抓紧这一两天的光景，不懂的地方都可以多问问学学。”村主任拍着男孩的肩膀，一脸笑容地看向茂民。
　　“黎大哥好，我叫杨斌。”男孩的嗓音倒还给人一种成熟的感觉，只是还略显羞涩，他说完话后就低下头伸手挠着后脑勺。
　　茂民见着主任仍旧一脸笑意地望着自己，便立马心领神会，即刻就带着杨斌进到教室里，组织学生们都坐回原位，接着做一个详细的介绍，坐着的孩子们也听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简单的知道他们要换老师，一时间也都互相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茂民讲完就利索地走下讲台，站在门口又朝着孩子们看过一会儿才转身离开。放学的时候，孩子们你追我赶地跑出教室，看着只剩杨斌一人还在，于是茂民走进教室去。
　　“这个送给你。”茂民把捏在手里的怀表递给杨斌。
　　“嗯？”杨斌有些疑惑，也不好意思去接。
　　“刚才的下课铃是我给敲的，”茂民伸出去的手又向上一挑，“拿着吧，管个时间，也是上一任老师给我的。”
　　杨斌这才反应过来，双手接过怀表，直道：“怪不得，我还以为有人负责敲铃哩。”
　　“哪会有。平日里都是我看着表给他们敲，算成个娱乐吧。”茂民同样拍着杨斌的肩膀，眼神坚定地望着他，“我明天就得离开桥河，这儿就全交给你了。”
　　杨斌也不过还是个孩子，听着茂民的嘱托他并不说话，只是点点头。
　　刚到晚上，桂珍里里外外地在收拾着东西。
　　“这边的事儿都已妥当，明天也刚好到日子。”茂民走过去帮桂珍装拣衣物。“桂珍，你还没去过县里吧？”
　　“茂民，这些天我还在想，从我娘走以后，我就剩你这么一个亲人了，我信你，但是过去以后我们得稳着走。”桂珍把茂民手里的衣服拿过来重新叠上一遍。
　　“你放心，以后我一定会带你去更多的地方。”茂民讲这话时，脑子里浮现出许许多多的画面：电影院，咖啡厅，一望无际的江河平原......
　　关于对这些画面的想象，也只不过都是他从书上看来的。
　　次日一早，一辆黄色的三轮车嚎着巨大的嗓门，轰轰隆隆地开到学校门口停住，听着声音茂民夫妻俩也连忙迎出去。车上下来的师傅还是个热心肠，主动帮茂民他们搬弄起行李。所有物品都已上车，司机师傅对二人说：“你们可得坐稳当，天刚晴的路面，滚石多，颠簸得厉害。”
　　“好嘞，好嘞。”茂民一边应承着，一边先把桂珍扶着上货箱，自己再跨上去。
　　“坐好了，中途要停车就招呼一声。”司机师傅坐在驾驶位上给茂民递去一根烟，茂民接过，直说：“谢谢，谢谢。”瞧着这烟跟上次先平发给他的是同一种，他擦着一根火柴点燃烟，美美地吸上了一口。一路上车行得缓慢颠簸，发动机的噪声也响彻山谷，但在茂民看来这一切都是美好的。
　　车开出将近两个小时路程才终于抵达目的地：隆阳县城码头的对岸。车刚停下就有人过来接应，远远地看去，茂民认出领头的是林先平。于是自己先跳下车，再打开货箱挡板的卡扣，把桂珍搀扶下来。
　　林先平小跑着过来一把抱住茂民，“好家伙，可算是来了。”同时也不忘招呼同行过来的人去帮茂民拿车上的行李物品。
　　“路上稀泥段儿多。”茂民像是在自我打趣。
　　“走，先去安顿下，待会儿领你去个好地方。”林先平已经有些迫不及待，眼看着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完善齐全，就只差黎茂民来踩一脚油门的事。
　　洄江的水位比之夏天已经上升许多，江面上多是打着赤膊划船撒网的男人，他们互相吆喝着，这边唱着山歌，那边也接上几句。似乎这秋天的冷风打在他们黝黑的胸膛上并没有丝毫的寒意，山里面的汉子总是经得住折腾的。
　　黎茂民夫妻跟林先平来到隆笔山脚下。
　　“就是这儿。”林先平意气风发地指着眼前的隆笔山，“看见画了红标，插了小旗子，圈出来的地界没，这可是我全部的心血——这往后也得是你的心血。”
　　“我看协议上是整座山都投入建设，这得多少钱啊？”茂民见着眼前高大的隆笔山始终觉得不可思议，他先是看看桂珍，又看看林先平，然后问了一句很是鸡肋的话：“先平，你在沿海那么挣钱，为啥还要回来搞这？”
　　“茂民，你想不通？不应该呀，那点事哪是个长远的生计。”在林先平想来，黎茂民是完全可以看到这一点的。
　　的确，在茂民的意识里他可以想到这个原因，但林先平忽略了一点：当一些超出了个人见识范围的东西出现在眼前时，先前所有的认知或是理性都会暂时被目下的震撼感给蒙蔽住。
　　亲眼所见到这一切的事物时，茂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刘姥姥”，恍恍惚惚地回到先平给他们二人特意安排的小单间里，茂民呆呆地静坐许久。桂珍在一旁看着心里着急，她从未见茂民表现出过如此的样态。
　　“茂民，你别这样，你觉得不行就再想旁的法子，我不怪你，你别自己憋自己。”桂珍像是被吓住了，声音略显哽咽。
　　茂民仍旧不说话，良久，他转过头紧紧地盯着桂珍，“不，我是怕，但我越怕越兴奋，就越有劲头。”茂民握住桂珍的手，凑到她的耳边，悄悄话似地说道：“我的心血打这儿就开始了。”
　　“我没想着要你一步登天，人家先平有个当官的老丈人在后面顶着，漂亮话自然是一茬接一茬，咱们可不一样。”
　　“我又不是来白瞎的，你放心，我兜着底哩。”
　　面对着满腔热血的茂民，桂珍的心中虽然仍旧顾虑，但她也不好再泼冷水，只说了句不咸不淡的话：“咱好好干，不捅出窟窿，能接住开销就行。”
　　茂民只是简单应句：“嗯。”他的心早已飞去隆笔山上，就算在梦中看到的也是自己设想中的完期工程。
　　或许女人天生的疑虑更容易使她们生出悲观主义的想法，但男人的理智在狂热理想的面前，却更容易使他们走进悲观现实的死胡同。
　　万事开头难，这话不假。要在隆笔山顶建一座道观，工程量是巨大的，从山脚通向山顶的路段绵长陡峭，材料的运输也成大问题，并且这是政府的项目，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工期也不能延误。林先平能够拿下这个项目，他的书记岳父也是下了不少的功夫，因此更要想着顾及人家的脸面。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茂民先是跟林先平一起重新做了实地勘测，之后，茂民才产生出个初步的设想：
　　从山脚到山顶因为坡度过大，所以就只能用修水泥台阶来解决问题，按照测量的数据需要的台阶多达数千步以上，如果连续修上千步的台阶肯定是不合适的，就只好将整个阶梯分为三段，每两段之间建一个供人们休息活动的小广场。这属于后期工程，前期还是需要挖出一条盘山公路，使卡车能够进行运输。
　　至于山顶的主体工程，首先是入殿前的山门，通过山门进入殿前广场，再登上十九步阶梯达到正殿，正殿左右两旁建上偏殿。正殿后面的空地留出来以便扩建。
　　按着这样的设想黎茂民改善了先前的图纸，林先平如实向自己的老丈人介绍这些构想，最终也得以通过了县上的审核。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已经齐备，工程也自然就如火如荼地开始起来。很快，一条盘山公路在秋天结束之前就已完成，卡车，牛马、骡子，甚至于人力，每天都接连不断地在这条路上输运着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