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睡羊圈双亲入梦来 栖鬼屋族人寄深

　　羊圈在寨子里，却很偏僻，与寨子里的庄户人家隔着一片小树林。
　　李云庄小时候招哑巴稀罕，自己也非常喜欢小羊羔，常跟李玉红一起到羊圈来玩，对羊圈的布局很清楚。
　　羊圈是三间大草房，东山墙搭着一个半面厦，实际上是四间。正房三间是相通的，前后墙在一人高的地方各开着两个小扁窗，窗棂是几根竖着的桦树棍子，一例小娃胳膊粗细。顾名思义，羊圈的主人是羊，三大间是羊的正房，半面厦才是哑巴食宿的地方。
　　哑巴的吃住都很简单。在墙上掏几个墙洞眼，插几根细杠子，外面在地上楔几个带杈的橛子支着，横里绑一根粗点的杠子做床帮，哑巴就给自己做了一张床，再把竹子截成床一样长一劈两爿棚上去，摊一层厚厚的麦秸，铺一条破苇席，一年四季盖的就有了睡觉的地方，盖的是一床薄薄的露着棉絮的被子。吃饭更不讲究，用几个石头在靠门口的墙角处支起一个焗过几个补丁的铁锅，算是灶台，粮食是族里筹集的，给啥吃啥，给多吃多，给少吃少，不给他也不会去讨要。
　　三间正房已经破败不堪，不能住，即使翻新了，李云庄也不会住，自己不能将自己沦为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人啊，可以落难，不可以落魄！
　　李云庄在荒草没膝的场院里站了一会儿，径直走向东边的半面厦。
　　半面厦是独扇门，没锁，压根就没有那些物件。哑巴在时，也只是一根绳一端系着门板一端系着一根棍子横别墙上，现在连那根棍子也没有了，系在门板上的绳子只剩半截滴溜着，门半掩半开。
　　李云庄略蹙一下眉头，推门进去。
　　屋子里结满蜘蛛网，一张筛子大的张在屋子中间，像悬在半空中的一张八卦图，一只拇指肚一般大的蜘蛛正在上面缠裹一只刚网住的飞娥，那飞蛾还在做着无望的挣扎，弄得整个蛛网一悠一晃。可能是受到惊扰的缘故，那蜘蛛停止了缠绕，静静地呆在那儿，少倾，丢下挣扎的飞蛾，沿着那根比棉线稍细的蛛丝飞跑起来，瞬间消失在半面厦屋顶的草缝里。
　　李云庄找来一根树枝，一阵扑打，除净那些蜘蛛网，走到床边，随手提溜一下那床落满灰尘的破棉被，一只老鼠哧溜蹿出来，跳到地上，回头望一眼李云庄，倏地钻进墙角的洞里。李云庄抖一下被子，居然又掉出几只还没睁眼的小老鼠，那些肉嘟嘟的小家伙，一个个翘着小脑袋，一摇一晃，蛮令人爱怜。李云庄拽出一坨棉套子放在墙角处，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一只只捏起来放在上面，然后又盖一些棉套子。安置好小老鼠，李云庄找来一块破布掸了掸床上的灰尘，准备躺上去试试。谁知，屁股刚挨住，那床“呼隆”一下塌架了。
　　看来今晚只能睡地上了。
　　天，渐渐暗下来，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空弥漫着乌云，沉得很低，好像漂浮在桦树梢上，屋里黑了。李云庄过去关上门，用杠子顶牢实，屋子更黑了。
　　李云庄回身躺到塌在地上的床上，屋子一下子静下来，寨子一下子静下来，整个旷野一下子静了下来。
　　屋子空得久了，会被鬼怪侵占，阳河人便把空得长久的屋子叫鬼屋。哑巴的房子空了这么久，会不会也成鬼屋了呢？
　　李云庄小时候听奶奶讲过许多鬼故事，每次都听得毛发倒竖，直往奶奶怀里钻。现在想想，有些好笑，但想起那些鬼鬼怪怪的故事，不免还有些害怕。
　　“嗒！嗒！”就在这个时候，羊圈那边传来一阵阵的怪声，像雨滴又不是雨滴，像脚步又不是脚步，轻微又清晰。是鬼步！一个闪念，李云庄的心吊了起来。“嗒！嗒！”怪声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反复往返，更像是在屋子里打转。李云庄慢慢地坐起来，紧紧地靠住墙，一股凉意透过来，侵入到她的体内，却令她清醒了许多，她觉出了自己的颤抖，也听到了自己的心跳。
　　一阵过后，那“嗒！嗒！”声没了，另一种声音又传过来，“咯啷啷，咯啷啷——啷！”像雨滴打在空盆里，更像谁在顺地拖拉一把竹椅子。奶奶讲过的故事里，那些闲得没事的小鬼们就喜欢拉着椅子，“咯啷啷，咯啷啷——啷！”满屋子满院子地跑。
　　外面下着小雨，正是小鬼出没的时候。出来了，又没地方耍，小鬼就来到羊圈拉椅子。“咯啷啷，咯啷啷——啷！”的声响还在继续，门外又响起一串轻轻的脚步声，渐渐近了，近了，更近了，已到门口，一推门就会走进来。
　　李云庄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大气不敢出，身子紧缩在一起。然而，门没有被推开，这更可怕，说明那脚步不是人的，是鬼的，鬼进门是不用把门推开的，只要有一条缝，哪怕是一条极细极细的缝，就足够了。
　　李云庄仿佛已看到那鬼，蓝眼睛，绿头发，青皮肤，两个獠牙露在外面，如冰吊一样长，一样冷，泛着幽幽的磷光，正猫瞄见老鼠一样轻轻地挪着脚步，慢慢地向自己靠过来。
　　那脚步在门口停顿很长时间，也可能只是一会儿，又响起来。这回是渐渐地远去，渐渐消失，鬼走了，放弃了一次吸血行动。
　　李云庄吊着的心刚刚放下来，“噗通！噗通！”还没跳匀实，那边屋子“咯啷啷，咯啷啷——啷！”的声响又传了过来。
　　这声响一定是鬼弄出的。奶奶讲，鬼害人，但怕人，只要你心气正，阳气旺，鬼就不敢近身。刚才的鬼被吓跑了，即使没跑，也一定躲在哪个角落，不敢出来了，可这“咯啷啷，咯啷啷——啷”的声响，又是咋回事呢？
　　外面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屋子渐渐地凉了，冷了，李云庄摸索着打开包袱，摸出一件厚衣服穿上，感觉暖和了许多，一下子有了精神头，思维也随之恢复起来，活跃起来。
　　你李云庄在玄岳山上，杀过野猪，斗过豹子，难道还打不过一个小鬼？李云庄恢复了精神，恢复了意志，再听那“咯啷啷，咯啷啷——啷！”的声响，竟是雨水滴落在盆子里的声音，仿佛优美的音乐一样让乒乓乱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李云庄有些困，又躺下来。
　　脚步声又一次响起，渐渐近了，更近了，咣当！母亲慌慌张张推门进来，急急地说：“庄儿，快，快去救你爹！”
　　李云庄听到母亲喊叫，呼隆坐起来，麻利地跳下床，跟着母亲就走，走出一截儿，才发现母亲浑身是血，知道是父母遭遇了不测，便加快了步伐。李云庄跟着母亲跑上一道河堤，远远地看见父亲正挥舞着船桨与一群土匪打杀在了一起，刀桨碰击声，喊杀声，响作一团。母亲见状，抄起另一把船桨冲了上去。两人相互护着，且战且退，且退且战。那土匪也不是傻子，这边两个土匪引父亲分散了注意力，那边一个土匪趁机往前一突，一刀砍在母亲细长的脖子上，又猛地用力一刺，动作麻利连贯，快如闪电，只见母亲脑袋一歪，一股热血喷涌而出，喷出一片血雾。
　　李云庄看得真切，急急要冲过去，双脚却被定住一般不得动弹。此时，又见三把明晃晃的利刃向父母刺去，情急之下，李云庄大喝一声，醒了过来，竟又是一个恶梦。李云庄经常做这样的噩梦。
　　天已大亮，雨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了，李云庄起身走出半面厦，站在杂草丛生的场院里，深深地吸一口新鲜的空气，伸一个懒腰，拍拍身上的尘土，摘摘身上的麦秸，突然觉得有些内急，便转到屋后去解手。李云庄刚蹲下去，就看到了一串脚印，从形状看是个男人，从显现的清晰程度看是雨后踩下的，也就是说，后半夜有人来过。是蟊贼？不像，羊圈空了这么长时间，哪个贼笨到来空屋偷东西？不是蟊贼，会是什么人呢？
　　李云庄排空肚子，站起来，肚子一阵咕噜噜响，这才想起昨晚到现在还没吃东西。这羊圈空空如也，只怕连一粒麦籽也找不到，哪有什么吃的，李云庄，你就再忍一忍，等上午去集镇上置办东西时再吃吧！李云庄昨晚已经打算好，今天去集市置办一些过日子必备的生活用品。李云庄肚子饿着，也不再多想，麻利地转回来去屋里拿包裹。这时候，李云庄发现前檐下有个筐子。筐子是荆条编的，说圆不圆，说方不方，一看就是没有手艺的人自编自用的。筐子里装满了东西，一只泥瓦碗，一柄木勺子，一双竹棍做的筷子，半提兜白面，半提兜玉米糁，几个馍馍，还有一些盐巴，红薯，青菜……这正是李云庄打算去集市置办的东西。
　　谁会送这么多东西呢？是玉红娘？玉红家家徒四壁，怎拿得出这么多东西？是族长？看那一家人对自己的态度，哪会送东西？是谁呢？李云庄猜不出，但她知道一定是同情她的族人，也许是一家送的，也许是几家凑齐了送的，不管怎样，暂时解决了吃饭问题，这份恩情只能日后再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