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五 此中天意外
作品名称:大明运祚 作者:徐步 发布时间:2022-12-26 18:21:10 字数:6900
至正十七年(1357年)正月。元大都皇宫乐声阵阵,气氛喜庆。大明殿里,至正皇帝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大宴群臣,好个酒香四溢,珍馐铺排。至正帝身着织金锦质孙,头戴金锦暖帽,面南独坐,时而举爵,时而环顾那一片片五彩颜色——均为他恩赐臣子的华美质孙,却始终不看皇太子爱猷识理答腊一眼。去年,权臣哈麻企图逼他将皇位禅让给爱猷识理答腊,如今哈麻与同谋者皆被杖毙,这位皇太子由此更为碍眼,但顾忌他并未涉及哈麻的阴谋,而且外有众多大臣拥戴,内有次皇后奇氏哀求,一时难下圣裁废其储位。
乐止际,自益都晋京述职的行省左丞相太平无意中扭头,扫到有位文吏着公服于殿门外向内探看,心头当即一缩,就时跟邻座同僚耳语几句,起身绕去,从西侧绮门迈出,转至那官吏身前,原是一位熟人:四十多岁,身量短小,残疾一目,但面皮白皙,眉浓髯长,——乃中书省参议陈祖仁。
“子山①今日当值?”
“祖仁实无心坐在那里饮酒嚼肉啊,允中②公!”陈祖仁从袖筒里掏出卷文移,“你但听祖仁道一句,只怕也将如坐针毡了!”
“何事?”
“去岁冬十一月,伪宋贼刘福通陷我河南,次月,遭答失八都鲁重创,于是朝中及地方竞相弹冠相庆呀!”陈祖仁直喷粗气,“可这道文移怎么写道的?刘贼那杆绣着‘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的大旗仍在猎猎飘动哪!时下,伪宋贼李武、崔德两部人马正向七盘、蓝田迫近,另有几路贼兵循黄河恣意作耗,另有刘贼同党毛贵已在觊觎山东!允中公,听罢这些,你还能安乐于筵席?”
“嘶——”太平咧一咧嘴,紧着问,“文移属报急么?”
“祖仁气得也有这节!”陈祖仁晃着文移道,“地方难道不知此情重大?居然用了普通文移!莫非答失八都鲁的报捷相如千缶万瓮迷魂汤?”
“子山此来欲何为?”
“上呈!进谏言!”
“断不可!”太平连连摆手,“我等汉臣对于军政,凡事都要拿捏好分寸,你明白?”
陈祖仁手拂长髯,瞪圆一只眼道:“不明白!”
“子山!”太平低下声音,“此非报急,你选在大宴中上呈是否合乎时宜?何况仍有一席谏言哪!嫉妒答失八都鲁的战功、危言耸听等等说辞,料不会少呀!”
这回换了陈祖仁呲牙咧嘴,正左右为难之际,突兀插入一个尖细嗓音:
“允中公提点的甚是啊!陈参议应好生谢谢才对!”此人白净无须,保养得看不出真实年齿,乃一高丽国阉宦,时任宦者资正院使朴不花。“陈参议怎这般瞅洒家呀?洒家道句实情:圣上因那道报捷好不快活,故而才有今日大宴,若经你这么一败坏,哪是嫉妒答失八都鲁的战功这般简单,分明怜悯那众反叛之贼,故意所为嘛!”
“乱嚼!”陈祖仁怒而戟指,“朴院使先是窃听,继而随意构陷,抱何居心!”
“洒家哪是窃听,实乃二位心无旁骛,未觉洒家临至!洒家又哪是构陷,实乃好心提点陈参议!”
太平不想在此场所闹大动静,丢给陈祖仁一记眼色,对朴不花道:“院使从何而来?”
“从皇后处而来。”朴不花让过陈祖仁,满脸堆笑道,“此来,原想跟允中公等几位晋京的地方大员交交心。”
“哦?”太平掩饰真神色道,“这心,朴院使意与太平从何交起?”
“哎!哈麻与雪雪一等倒得好呀!”朴不花似左言他顾,“他们趁脱脱太师率兵在外,黑的白的极尽卑鄙手段,更可恨的是竟敢矫旨将太师鸩死!”见太平声色不动,凑近道,“不过嘛,他请圣上禅让的意思,对我大元果然有利无害。”
太平直听得心缩胆颤!他并非蒙古人,其祖乃京兆贺氏,当年得到七千两无主白金,恰忽必烈远征云南军饷不济,于是取出五千两做为资助,以此赚得荫庇子孙之功;他也蒙此功获赐蒙古姓名,但自知与皇胄贵族相比并无根基可恃,故而为官谨慎,做人中和,岂敢涉及皇权之争的要命事!同时他也知道,眼前这位阉宦以及刻意提及的奇次皇后,在当今皇上心目中是何等地位……他急思忖遽衡量,扫了扫嗓子,道:
“朴院使认为陈参议所说无足轻重么?”
“啊——”朴不花拉个长音,眨着一双眯眯眼,等太平说出下文。
“怕只怕地方果真因答失八都鲁的大捷失了警醒!试想,伪宋反贼一旦犯我山东、陕西等地,不说他们势起了,便说,让他侥幸进入域内,那胁从者将有多少?届时如何应对?安抚诏安,对朝廷来说无疑埋下了大患;一概诛杀,莫说再与汉人、南人结下多少仇恨,便丁壮骤减一项,实非国家之福!所以,朝廷对此务必要未雨绸缪啊!”
朴不花吧嗒几下嘴唇,道:“允中公认为该如何绸缪?”
“及时遣将调兵,拒之域内,再伺机剿灭。”
“允中公已有成熟见地?”
“不敢自诩成熟,但也急于向圣上奏陈。朴院使呀,此事仍须你帮衬。”
“这个无须多说,宴散即有旨意。”朴不花当即应承下来,顿了顿又道,“对禅让一事,不知允中公是什么意思?”
“事有缓急之分,朴院使!”太平以神情兼口吻来做含混,“社稷一旦动荡,还容我等论这一桩么?”
“也是,也是。”朴不花连点其头,“之前说给允中公的那句不改:宴散后即有旨意召见!届时你奏出一篇好文章,擢一擢官阶做个京官,也就水到渠成了!”
“多谢朴院使帮衬!”
朴不花并非夸海口,大宴刚散太平便接到口谕,与他一起侍奉的仍有皇太子爱猷识理答腊、魏王孛罗铁木尔和右丞相搠思监三人。火盆令偏殿内暖如艳春,至正帝摘了暖帽,暴露出因为纵欲过度而变松弛的面皮,那两只肿眼袋仿佛摇摇欲坠,眼窝泛青,无精打采看着三位臣工无声叩拜。他飞觑一眼皇太子,指了指右排首张椅位。爱猷识理答腊轻道“谢父皇隆恩”,靴子底窸窣地走过去,缓缓落座。至正帝复指一指太平,声软气弱道:
“你说吧。”
“今有几路贼兵——”
“不说细的,”至正帝截断太平的后文,“听说你已酝酿出好计议,奏给朕听。”
“是。臣请命察罕帖木儿部会答儿麻亦儿部以守陕州、潼关;命哈剌不花部由潼关抵陕西,会豫王阿剌忒纳失里等驻军,一旦贼众来犯即可进讨。另,可调遣客省使撒儿答温等,严防黄河南岸,见贼当用命破之。”
至正帝不置可否,道:“魏王曾与伪宋红巾贼接战过,你认为太平的计议怎样?”
孛罗铁木尔镇汝州并亳州时,曾被刘福通的部下擒获,靠跪地求饶暂保一命,后来被元军解救,——他不知至正帝忽然提及此事是何用意,低躬腰肢,哆哆嗦嗦道:
“臣……臣……臣有罪……”
“朕何尝要论你之罪?”至正帝放过了孛罗铁木尔,并不投目,“太子说说?”
爱猷识理答腊慌忙起身,回道:“惟遵圣裁。”
“怎么可以!”至正帝陡高嗓音,“只着急早日掌我大元江山社稷,个人却无一分主见,那是不行的!”
“父皇明鉴!”爱猷识理答腊咕咚顿膝,“臣绝无此念啊!长生天可鉴!孛儿只斤的列祖列宗可鉴啊!”说罢,抽泣不已。
至正帝依旧不拿正眼看皇太子,淡然道:“魏王一向拥戴太子,为何不紧着宽慰几句?”
“啊?”孛罗铁木尔稍愣遂跪,“臣心中只有我大元至正皇帝陛下!”
“都起来吧!”至正帝咕囔一句,“许你们做却不许朕说,是何道理!”随后对太平道,“朕听闻那个夺我集庆等地的朱元璋愈发猖獗了,卿为何忽略了他?”
搠思监抢在太平之前道:“此贼如今正与伪周张贼交战,我且坐观他们相斗,待两方俱损之际再挥兵诛之,不失上策。”
“江南多好的大片水土呀!”至正帝叹一气,道,“搠思监,你传朕意,按太平的计议拟制,及时发放。”
“臣谨遵!”
“太子须谨记,”至正帝站起来,“别受他人蛊惑,一旦做出有悖天理和祖宗的恶事,朕舍得出你这条命!不跪了,朕感到疲乏,你们退出吧。”
四人唯唯诺诺行礼,让皇太子先退。出了偏殿,爱猷识理答腊回看殿内兀自在打扫收拾的繁忙场面,抬袖揩了揩眼眶,摇头叹息径自而去。太平和搠思监送远孛罗铁木尔,慢慢踱步,彼此等对方出声。
“丞相似有话对太平说?”
“这个,”搠思监捻了捻花白的八字胡,复摩挲着左颊那块当年中箭落下的凸疤紫痕,斟酌措辞,“这个嘛……”
“怎么,你认为太平的奏陈中带有谬误?”
“这倒不是。”搠思监瞄着太平问,“允中认为,圣上为何要召太子与魏王?召他二人侍奉,只为道出那一篇?”
“丞相认为呢?”
“圣上不该心疑太子呀!”搠思监连觑几眼,“圣上沉溺修炼哪门密宗术,其实就是……”他咧嘴道,“允中知晓的,老夫便不再点出,毕竟羞臊人呀!如是,松懈军机政务,懒于接纳臣子的好见地,——而如今局势,亟须一位勤勉的天子啊!”
太平双肩倏尔一震,他觉察到搠思监话中所隐的真实意图,忙说:“目前断不可生起内乱!劝谏之事太平不敢缄默,自会斟酌疏章择时上呈。还有,太平坦言,且坐观朱、张二贼相斗并非上策,因为朱贼不仅不会在此番相斗中大损,反将更壮其势!”
搠思监显然一副失望神色,少刻咀嚼出太平话中露出的机要,道:“老夫从不与哪个结党,也从无偏向东宫之心,所思所想,惟我大元江山社稷!”
“太平对此深信不疑!”
“‘知我者谓我心忧’啊!”搠思监转话道,“允中认为朱贼实属国家大患?”
“是,胜过刘福通、张士诚、徐寿辉等贼!”
“可你想过没有,如今他正在帮我治疗伪周这块恶疮,是否不宜动他?老夫以为,至少目前不能动他。”
太平垂头思索半晌,抬目道:“太平陋见,只供丞相参考:一旦张贼势弱,朝廷当尽快招安,随后凝聚兵力及早铲除朱贼。”
距离大都数千里之外的江南,局势时有变化:春二月朔日,朱元璋命耿炳文自广德直驱长兴州,大败周军赵打虎部,隔日攻克城池,于春三月朔日改称“长安州”。如今,长安州、溧阳、溧水、句容、镇江连成弧线,在朱元璋看来,孰守孰攻,已近得心应手之境。
按李善长等人计议,依前将常州围困下去,可朱元璋不认同,他须独断一回;斯时,衙门公堂中武将文职均立在座椅前,朱元璋则像个门神站在门槛外,面向大家发话:
“俺曾说过,战略务必紧随趋向。俺们的粮草越来越拮据,实在耗不起呀!真要将儿郎们的肠子饿成发丝,任张九四接个臭名香名,对俺都再无关系!不跟他消磨了,取下常州,进而将张九四赶跑,得他肥厚之地再做计议!还有一桩:据谍报称,上月俺们刘丞相分兵攻取山东、陕西,虽与鞑子各有胜败,但最终拿下了胶东、商州等地界,——俺们若不能给万岁爷献上些什么,愧不愧呀?”
李善长辅佐朱元璋这几年,已知他七分性情,想了想,道:“势至时下,可取常州。但对我长安州,务必要固守不失;长安州坐于太湖口,陆通我广兴府,须断了他迂回来救或围魏救赵之策,也断了他自浙东分兵驰援之念。”
“俺既然给了耿炳文总兵都元帅印,他就要捧得住,命他固守长安,不得有失!”朱元璋边说边迈入门槛,猛一挥手,“移檄徐达一等,速取常州!”
大周的毗陵郡——常州已被红军围困了八个多月,自从红军扼制住周军饷道,城中粮草几近告罄。然而,接到命令,着实愁损了徐达,他点出数十亲兵不辞奔驰数十里,赴常遇春的大营会晤。大帐里添了三支蜡炬,常遇春只用一张交椅及一盏茶来款待粘尘染土的徐达,听徐达道出来由。
“伯仁兄,这道令甚难为人啊!”徐达抿口茶汤,把茶盏扶在大腿上,续道,“常州城内守兵不下三万,况且墙高垒固更兼春来壕深水阔,困至他粮尽自降可以,强攻却不然!仍有一个最难办的‘速’字,如何是好?”
“不瞒天德,”常遇春学样把茶盏扶在大腿上,“俺这里恰有一桩难判断的,如果辨准了,你这为难即可化解。”
徐达二眸倏亮:“伯仁兄请讲!”
“俺得到一封信,似在教俺们如何破城。”
“伯仁兄肯说明出自谁人笔下么?”
常遇春一字一字迸出:“黄贵甫。”
“什么?”徐达登时一诧,“张九四未费一兵一箭得了常州,不是就靠此人做内应么?”
“不错。所以俺难断真伪。”
徐达沉默半晌,问:“他教的是何等计策?”
“前日,吕珍奉张九四之命,偕数十亲兵自沙子湖水道悄然入城,据黄贵甫说,这位吕同佥对守住此城已无信心,只要俺们几营同时造出震耳鼓噪,他必弃城而逃。”
徐达再沉默半晌,忽而拍掌道:“何不信他这回,造一片鼓噪,也非涉险!”
“俺悬虑的是张九四在南面藏有——”常遇春道出半截话,噌地立起,“还悬虑什么!主公移檄在此,是否涉险,都要取下常州!”
既定战策,春三月辛巳日黄昏前,几座红军大营同时吹响号角,自四方涌来震天颤云的杀声,一列列马兵和步兵由各色战旗引领,携回回炮、云梯、挠钩等攻坚器械,向几座城门蜂拥而来!吕珍听到鼓噪慌乱登上城楼,一时间瞠目结舌!
有位文官见状,狠拽吕珍袍袖叫道:“请同佥大人下令呀!”
“下令……”吕珍惊回来神魂,但依然无措,“下什么令?”
“坚守城池!”
“守得住么?”吕珍喃喃道,“你看这气势……守不住呀,守不住呀……”
“只要戮力同心、轻生奋勇,定能守至我援兵抵达!”
“何来的援兵?”吕珍似自问,少顷怒目暴喝,“你告诉我,何来的援兵!”随后,他捂住双耳欲阻遏愈发高亮的杀声,乱晃脑袋道,“弃之吧!弃之吧!”
“你——”那文官喷溅唾沫星子喊道,“弃此城,你有何脸面再见我王!”
吕珍倏尔撤掉双手,叫道:“一旦惹起红巾贼的性子,起意屠城,他日你又有何脸面去见那些遭受杀戮的亡灵!我王许我先行后奏,你莫多言!今夜我便自沙子湖突围!”
入夜,城外的杀声犹此起彼伏,盖过了城内的人喊马嘶。周军开始向那条水道靠近,开始,上司号令还起效用,渐渐,浓重的恐惧销净了对军纪的敬畏,士卒乱起来,竞相争夺船只,或抢扎猛子,拼命凫水……这种情状瞒不过红军斥堠,不多时传到徐达马前。
“不妙……”徐达快思快想,叫道,“来人!告知汤元帅,断不可截杀自水道而出的周军!速去!”
麾下猛将人称“黑赵岁”的赵德胜不解:“元帅为何要阻俺们杀这帮直娘贼?”
“主公命俺们速取常州,所要的结果并非多杀伤!俺们若截杀他们,等于逼他们后退城中,死命固守!”
“懂了!”赵德胜一挥铁槊高呼道,“孩儿们!给俺扯嗓子喊起来!”
“杀呀!必破常州!”
“必破常州!必破常州!必破常州!……”
吕珍与千余骑离喊声越来越远,在他们之后,追逐来一拨拨乱糟糟的马、步兵,向隆平府仓皇逃去。
丢失毗陵,张士诚却动不起一分怒气,当前他与文武们亟待拿出方略,如何保住拥有的大片富足疆域。如左丞徐义所说:
“我据淮海,南握浙西,长兴、江阴实属要害,如今长兴已失,陆路已断,竟比失去毗陵更令臣痛心!故而,此地我必夺回!同时,江阴枕江,乃姑苏、通州济渡要害,断不可失啊!”随他声落,忽听:
“报急!报急!”殿外依次传来呼喊,“报急!”
徐义忙退回班列,与同僚们提心吊魄目视张士诚抬起左手,少刻,报急送入大殿:
“天祐四年三月庚寅,红巾贼破我马驼沙!”
骤响起一片嗡嗡声。张士诚居然有心屈指计算,续连连摇头,吸气道:
“壬午破毗陵,庚寅破马驼沙,八日内夺了我两座城池,果真是恶鬼为兵、煞神为将啊!”
“哎!”右丞蒋辉叹道,“泰兴、江阴俱危矣!”
在一时的寂静中,张士诚看看女婿潘元绍,再看看四弟张士信,最终把目光定在丞相李行素脸上,半晌道:“丞相该拿出好对策了!”
“我王果然信臣、用臣,”李行素边说边出班躬身举笏,“请先杀杨宪!”
“你为何总纠结在杨宪这处呢?”张士诚的好奇心须臾消尽,“好、好、好!杀之!杀了他,丞相定能拿出好对策么?”
“请我王相信。”
与朱元璋交恶业已势同水火,无人再出声请留杨宪一命。但殿中诸人低估了杨宪的本领:其人舌巧智深,看似随意交谈,在他这里总能捕捉到某些端倪,尔后把种种端倪编织成大概,并从中分析出夷险否泰,如是,岂能不备好自救之策以待随时用上。张士诚和众文武犹在殿中等候处斩杨宪的回报,有监斩官于殿外请见王驾,代杨宪上呈一卷遗书。
闻听,张士诚当场打起几分精神,命蒋辉接过读来:
“宪知周王受李行素之流蒙蔽,故留书为诤:宪疑行素乃元廷间者,元廷自知集庆势必为我主公所克,故而遣行素以阴阳之术诱周王信之,试想,若无元廷配合,周王为何轻易得之姑苏与常州,其后克关却每每受阻?元廷真实希图,乃令周王与我主公之地接壤,便宜引发冲突,直至交战,如是得益者又为何者,可思之。当日常州黄贵甫者献城周王,他日此人定将常州复献我主公,更有行素谗惑,杀宪进而加深仇恨,呜呼,计成矣!”
“一派胡言!”李行素跺脚尖声叫道,“此人该当千刀万剐!”
蒋辉等人似得惊悟,对李行素的尖叫浑若不闻,一齐看向张士诚。
“杨宪已被斩首么?”张士诚问。
“并无斩首。来请我王裁断。”
“为何不斩!”李行素咬牙切齿道,“速斩!速斩!”
“丞相何必这般情急!”蒋辉道,“在此忽生一问:那黄贵甫献我王毗陵,本属奇功巨勋,丞相为何对此人的功勋如此淡漠?”
“黄贵甫乃当世豪侠,未抱求权贵之心,此情我王早已知晓!”
“也罢,不去纠结!”蒋辉陡然转话,“我王可垂询吕同佥,此次红巾贼破我毗陵坚城,是否与黄贵甫有关!”
“无须!”李行素道,“事实已证明,杨宪才是真间者!速杀之!”
“杨宪莫非与丞相具相等高超之手段?”说话的乃潘元绍,“他早已卜算到必有今日,于是做了一回使者?丞相认为这个说法可信么?”
“他、他——他妄想保命随口乱咬!”
“可丞相不久前说过,事实证明,他才是真间者呀。”
李行素心怀藏鬼,突遇变故,哪来合理的辩言,只尖叫:“我王知臣赤心!我王知臣赤心!杨宪该杀!杨宪必杀!”
“收声!”张士诚喝来一片肃静,将目光投向殿中那个惟一没戴乌纱帽、着公服的老士人,“施先生认为,寡人放了杨宪,由他做番解释,可否能与朱重——吴国公化干戈为玉帛?”
施耐庵立在班列中回话:“之前臣有辱使命,蒙我王不究,仍允许立在大殿之上,自此不敢对军政事妄言一字。”
“有辱使命,”张士诚一霎气急又俄顷化笑,“哈哈哈哈!有辱使命者何啻你一人呀,求春;剪枝,寡人哪样得到了?嗤!”他阴鸷地扫一眼李行素,抿紧嘴唇缄默下去。
注:
①子山,乃陈祖仁的字。②允中,乃太平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