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六节 月光如水照盐池

　　渐近渐分明，树林中现出一大片院落来，院墙依地势而建，环绕在林间，庭院之内光影陆离，笙箫瑟鼓声此起彼伏，与附近宁静旷远的盐池仿佛是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这处院落原本是历代盐政官员的休闲园林，因为北面岗上有一眼清泠甘泉汩汩南流，在这满池咸卤之滨自是罕见，于是便修建了亭台楼阁，周边栽植了绿柳以映衬。每年南风吹拂，盐池盐白如雪，此处柳绿如盖，泉水晶莹，惹得达官文人常常相约而至，有名人士如唐之元稹，宋之包拯、欧阳修、范仲淹，清之年羹尧都曾于此游玩，漫步柳荫之下,徜徉泉泊之旁,品一杯香茗,饮一壶老酒,兴趣盎然之际,面朝条山盐湖便开始吟诗作赋，而今风光依然，却是丽声艳舞，灯红酒绿，弦乐糜糜，奇香阵阵，再无半点斯文，成了日伪“河东盐务分局”官员们的寻欢玩乐之地。因为此处建筑甚多，把守严密，便也有盐务官员在此私设刑堂，关押一些犯人，这里便往往又变成盐工们的“地狱”。
　　关于这哑姑泉的来历，还有个故事。据说盐池早期出产的盐略带苦味，俗称苦盐，要改造它就需用甜水洗晒，而盐池附近偏偏没有甜水，世代受苦受累的人们为此费尽了心思。后来，盐民中出现了一位能歌善舞的姑娘，名叫甜姑，为了感动东海龙王，引出甜水泉，她连续唱了100天民歌，终于如愿以偿。可是甜水泉出来之前先喷出的黑水，把她的眼睛冲瞎，喉咙变哑，从此她再也不能唱那些甜美的民歌了，人们为了纪念她，就把甜水泉称为哑姑泉。如果哑姑知道了她当年费尽心血引出的甘泉之地变成了如今这样，再也不能为盐工们庇荫造福，该是有多伤心啊！
　　虽在庭院之外，但院内浓烈的香艳气息酽酽四散，不断浸入几个人的口鼻之中，赵四虎深吸了一口气，咂咂嘴，忍不住骂了起来，“这些狗日的真他妈的会享受，老子一天下的啥苦，长这么大还没闻过这么香的味呢。”张永来“呸”了一下，说，“香个屁，这味儿我还闻不了，想吐。”郭栋说，“院子里面不知是个啥情况？”院墙甚高，杂树掩映之下，只能看到大门口有两个盐警正没精打采地在站着岗。王学成说，“咱们都没进过里面，让我上到柳树高枝头看一下。”手抓树枝正要爬上去，忽然“咯咯吱吱”声响起，大门向两边分开，两个人走了出来。
　　“队长好！”门口站岗的盐警赶紧立正、敬礼，只见那个牛队长醉醺醺地晃着脑袋，满嘴酒气，“好，好！弟兄们辛苦了！”牛队长拍了拍两人肩膀，努了一下嘴，身后跟出来的盐警给两人各自塞了一盒纸烟，“挺起腰，打点精神哦，我们先走啦！”“是，是。谢谢队长，队长慢走，慢走！”两个站岗的盐警堆着笑，哈着腰，连声答应。
　　牛队长手一摆，带着随从向南朝大路上走去，一边走，一边摇头晃脑地哼起了小调，
　　“二更是鼓来多，
　　哎咳哎咳哟，
　　二更是鼓来多呀么呀,
　　我也劝呀么丈也夫，
　　再莫要把酒喝呀么，
　　你若是喝醉了噢，
　　打架要闯祸呀么呀
　　……”
　　随从跟在后面嘻嘻笑道，“队长，你今天这么着急着要回家，是不是就是嫂子整天劝你，千万别喝酒，要是喝了酒就赶紧回家，不要在外面四处乱逛，招惹是非？”牛队长停住脚步，转过身，指着随从挥了一下手，“放你的…狗屁，我是怕…老婆的人吗？今天老子…高兴，带着你…偏要再转一转，就他妈的…不回家。走，到盐池下面…看看月亮去。这么好的…大晚上，干嘛要回去看…臭婆娘的脸色…”随从说，“嘿嘿，我就是随口说个笑，队长你可别当真。嫂子这样也是为你好。”牛队长哼了一下，说，“废…什么话，我说不回…就不回，今个…抓了个…游击队，太君…嘉奖，老子心情好，非…逛个痛快不行。”“好我的队长哩，今个你是功劳大大的，酒助兴致高，你说咋的咱就咋的，不要说下盐池，就是上南山，跨黄河，我也紧随你鞍前马后，毫不含糊。”
　　日子接近十五，其时月华如银，水一般地倾泻在天地间，远处的中条山隐隐约约，岗上的杂树影影绰绰，盐池湖水如镜面一样在月色之下粼粼闪光，又如绸缎一样在轻风中微微颤抖。此刻夜深人寂，蚊虫们都歇息了，偶尔盐池畔的芦苇荡里传来“扑棱”一声响，或是清水塘里鱼儿翻了个身，或是栖息的水鸟动了一下翅。
　　“阿六！”牛队长边走边叫着他随从的名字，“你看这…景色美不美？天大、地大，咱俩…最大，不管他阎老西…还是日本人，只要跟着…老子干，保管你整天吃香的…喝辣的，老子有肉吃就…少不了你的…汤喝。”阿六连声应道，“是！是！队长你的确是我的大恩人，我阿六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要是坐了朝廷，我还是照样给你提鞋倒茶当跟班。”牛队长听得舒服，哈哈大笑，“瞧你他妈个…怂样，真没…出息。老子要是…坐了朝廷，至少封你个…大将军。唉，这次费这么大的劲破了…这个案，又抓了个…游击队，老子立了…这么大的功，再不给老子…升职，老子就他妈的…去北郊的司令部找牛岛太君…论理去。”阿六说，“队长你这次肯定能升职，不弄个总队长也得弄个副总队，让阿六跟着也沾个光，神气神气。”牛队长向前迈出一大步，又一挥手，摇头晃脑大声说道，“没…问题，到时候给你在…西饭场再找个…媳妇儿，有吃有喝，晚上被窝里…还有个搂的，浪个…哩个浪，你说美…不美？”
　　好一会却不听背后的阿六吭气，“咋，为啥…不说话，你小子…还不满意…咋的？”牛队长有些纳闷，停下来慢吞吞回过身，只觉得一个冰凉的东西压在了脖子上，他猛地一惊，眨了眨眼睛，看清月光之下站立着几条壮汉，阿六已如死狗一般瘫在了路边的乱草丛中。
　　没等牛队长右手搭住腰间，郭栋一个箭步上前就卸了他的短枪及弹匣，牛队长酒劲已醒了大半，他从对方卸枪的动作上感觉出来人非同一般，便强自镇定着说，“各位是…哪路好汉？有话好说，有事…好办！”
　　“好办个你妈逼。”赵四虎上前一拳砸在了牛队长的肉脸上，“快说，把我铁锁哥弄到哪里去了？”牛队长捂住脸一下蜷缩在了地上。“铁锁？……”巨大的疼痛让他完全清醒了，他支支吾吾地说，“我也…不知道，因为铁锁是…游击队的，日本人…就把他两个都带走了。”
　　“你爸才是游击队呢！”赵四虎照着牛队长的腰间又给了一脚，“老子也是游击队的，说，我铁锁哥现在在哪里？”
　　“我…确实不知道，我就只是在喝酒，还有…听曲儿，啥都不清楚……”
　　郭栋向王来喜使了个眼色，王来喜握住钢钎抵在了牛队长的脚脖子处，刚一使劲，牛队长便杀猪般叫起来，“啊，啊，我说，我说，他俩…在哑姑泉待到天黑透，就被押到城里去了。”
　　“城里什么地方？”
　　“这个…我真的就不知道了，应该是宪兵司令部吧。我能说的…都说了，好汉饶命啊，我家里面还有…80岁的老母……”牛队长抱住了王来喜的裤腿，哭丧着脸干嚎道。
　　王来喜愣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郭栋，牛队长猛地双手一使劲，将王来喜掀倒在地，他窜起身，拔脚就跑，边跑还边喊，“救……”
　　郭栋右臂挥动，斧头飞出，不等牛队长喊出第二个字，便砸在了他的头上，登时整个人仆倒在地。王来喜扑上前，抡起钢钎又是一顿猛砸，牛队长胳膊腿伸了几下便不再动了。
　　“这两个人都不能留活口，要不然咱们都得死。”郭栋把缴获牛队长的短枪和弹匣放进怀里，又让王学成把阿六的短枪和弹匣也卸了收拾起来。薛水旺问，“这两个家伙怎么办？”张永来说，“扔到盐池里算啦。”王学成说，“坏得流脓的东西不要臭了咱们的盐池，这种烂脏货野狗都不拉。”郭栋说，“咱们不是带着铁锨吗，往西走上几十步离乱坟岗就不远了，在草堆里挖个坑把他们扔进去埋了算啦，那里树杂草乱，别人也不容易发现。”
　　处理完两具尸体，王学成问，“铁锁被抓到城里面了，咱们现在该怎么办？”郭栋叹了口气说，“城里现在咱们肯定是进不去了，不过他们既然把铁锁当成了游击队的人，肯定会在他身上深挖线索，铁锁马上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咱们目前先回去，再想办法。”王来喜说，“咱们干掉了这两个家伙，回去后会不会有危险？”郭栋说，“没事，这里又不是高家盐场。再说咱们现在好歹都有两支枪了，我当过兵，在铁锁家里还有一支长枪和几颗手榴弹。当然，单个人肯定是不行的，但是咱们六个人只要拧成一股绳，再把周边盐场里熟悉可靠的盐工发展上几个加入咱们这个队伍，咱们力量就会不断壮大，就可以和盐警和日本人作斗争。日本人现在需要咱们盐工给他们干活，只要咱们不明着和他们斗，他们不会把咱们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