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二节 登门岂能尽是客

　　天才蒙蒙亮，百味药堂的大掌柜刘聚义就醒来了。他本来就有早起的习惯，昨晚上西北风鬼哭狼嚎的，搅得他迟迟睡不着，好不容易心眼眯瞪了会，却又听见外面不知谁在“噼里啪啦”地放起爆竹来。
　　这不正月都过完了嘛，还放什么爆竹？真不教人心宁！刘聚义有些愤愤然，嘟囔了一句，彻底没有了睡意，便伸出胳膊摸见了洋火点亮了蓖麻油灯。洗脸的当儿，刘聚义蓦地想起今天是阴历二月二了。阴历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呀，难怪有人要放爆竹，可那也太早了吧，天都没咋亮，着什么急啊？刘聚义想着，待会吃过了早饭，立马就去龙兴坊乔老四剃头铺子洗个头理个发，清除一下身上的污秽，精神满满迎接戊寅虎年的喜气。
　　早饭用完，刘聚义点了一锅烟，穿过廊房走到前院下了台阶，准备叫伙计把药堂店铺的大门开启，天气看来还不错，昨晚一夜风把阴云刮得干干净净，东方亮亮的今天肯定是个大晴天。
　　旁边的侧门“吱”地响了一下，店里伙计李五民闪了进来，气喘吁吁的，神色慌张。
　　“五民你咋啦，一大早碰上鬼啦？看你脸色煞白成啥啦。”刘聚义有些奇怪，也有些好笑，这李五民跟着他有20多年，也算是药堂里的老人手了，平时干啥都是挺稳重的啊。
　　“鬼？”李五民楞了一下，又喘了一口气，说，“是呀，就是鬼。大掌柜，你不知道吗？日本兵打进来了。就是后半夜，‘噼噼啪啪’放了几枪就把咱们解州城全占啦！”
　　“哦？”刘聚义抖了一下，烟灰洒了一地，一大早响的难道不是爆竹吗？“你亲眼见到日本兵啦？他们现在在哪里？”
　　“听说是顺着铁路线打过来的，大街上的店铺门都关着呢，我过来的时候隐隐看见西头有好多穿着黄衣服的兵，数量不少，他们应该就在老爷庙那一带。”
　　老爷庙就是关帝庙，那可是解州城里鼎鼎有名的古建筑群哪，差不多天天都有人去那里磕头朝拜，香火旺得很呢。连老爷庙都被日本兵占了，刘聚义感到愤怒而又无奈，他磕净烟锅装回烟袋里，气恼地说，“算啦，不出去了。今天店铺也不开张了，你们都歇着吧，省得惹鬼上身。”
　　可是人呀，经常是很奇怪，怕啥来啥，是福不是祸，是祸你躲不过。大白天的，鬼都会上门来。
　　午饭后，刘聚义让李五民出去转转，打探一下外面的情况，自己准备小憩一会。午睡是刘聚义多年雷打不动的习惯，最好的养生是睡眠，无论冬夏，午饭后他多少都要睡上个少半个时辰。
　　可是今天不行，刚准备去后院，大门外便传来“啪啪啪”的敲门声，持续了很长时间还是不停歇。虽然隐隐感觉不妙，但刘聚义还是让伙计前去开了门。
　　一个穿着高筒马靴的日本军官走了进来，后面是一小队荷枪实弹的黄衣服日本兵。刘聚义看见王怀仁缩着头从日本兵后面钻了出来。
　　“刘掌柜，今天‘二月二，龙抬头’，晴空万里，天高气爽，你干嘛却把大门关得这么紧实，大好日子怎么都不打算开门纳客了？”
　　“但愿世间人无病，宁可架上药生尘。我刘聚义悬壶杏林，只为解除百姓身心苦痛，从不希望门庭若市。”刘聚义眉头皱了一下，“加上昨夜狂风肆虐，惹得一大早数条野狗在街口胡窜乱吠，我图个清静，就没有开门。”这王怀仁是街西口怀仁大药房的掌柜，和刘聚义不光是一个村子的，还是同行。虽说同行就是对头，但百味药堂是中医中药，而怀仁大药房则是以西药为主，因为王怀仁他自己看不了病，但他的儿子王志浩厉害，在大地方读书，听说还留了洋，人家给他找了个半土半洋的外地人打理药店。按理说两家各自经营不会有多大冲突，但平民百姓还是习惯用中药，价格也便宜，因此往往生病的人多上了刘聚义的门，这就让王怀仁很是不爽，背地里诅咒刘聚义也有成千上万遍了。平时两人大街上遇上了碍于脸面都是打个哈哈就各自东西，多余话根本不说一句。今天这王怀仁一脸假笑地引着一群日本兵登上门来，明显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刘聚义抬眼微微看着走近的日本军官，这个军官很年轻，也就是20多岁的样子，身材结实，腰板挺得笔直，但他显然不懂中国话，或者即使他能稍微听懂些，也马上理解不了刘聚义话中的深意，他目无表情地扫视着厅堂四周。王怀仁脸上的肥肉抖了一下，又哈哈道，“刘掌柜精明人呐。言归正传，今个登门，主要是来恭贺刘掌柜的！”
　　“哦，乌鸦当道，喜鹊难来，有啥事值得恭贺？”刘聚义心中冷笑。
　　王怀仁朝那军官躬身弯腰，手一伸，介绍道，“这位是竹田少佐，这次亲自上门主要是为刘掌柜颁发咱们解县维持会会长委任状。”这下竹田少佐似乎听懂了一些，手扶军刀，朝着刘聚义轻轻点了一下头。
　　刘聚义摆了一下手，“这不是闹笑话吗？王掌柜你还不清楚，我刘聚义只是略通些歧黄之术，其它方面啥都不懂，维持会是做什么用的我可是一点都不清楚，既是会长，想来必是重要职位，刘某何德何能，怎敢担当？王掌柜麻烦你给这位长官说一下，这纯粹是赶鸭子上架，就不要勉为其难了。”
　　王怀仁脸色一沉，上前一步说，“刘掌柜，这话就不对了。解县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就是这么几个。当前国民政府腐败无能，二战区部队不堪一击，扔下咱们几万老百姓一夜间就跑得一干二净。竹田少佐初来乍到，情况不熟，为了咱们这个千年古州的平安和众多父老乡亲的生计，你我应当承担起治理解县的责任，义不容辞！”
　　“狗屁放得倒挺响！”刘聚义眉毛挑了一下，心里骂道，他看着王怀仁说，“既然如此，你把这维持会会长职务干了不就行了，何必非要找我呢？”
　　“兄弟实在是能力有限呐，再说我已担任了警备队队长兼解县保安司令，要负责咱们东到运城、西到虞乡整个这一带百十号村子还有城里的治安，光是南山上的游击队就够我喝一壶了。晌午在西头开了个会，大伙一致推举你来当这个会长。民心所向民意难违，刘兄就不要客气啦！”说着王怀仁从怀中掏出委任状，就要塞给刘聚义。
　　刘聚义伸出两手挡住了他，“王掌柜你是能者多劳。我年纪大了，脑子时常糊涂，身体也不行，实实担当不了这个大任。”
　　“巴嘎！”竹田再听不懂中国话，此时也搞清刘聚义的态度了，他怒哼一声，“唰”地抽出了军刀，背后的日本兵闻声举起三八大盖，一起对准了刘聚义和店内众伙计，“不从，全部死啦死啦地。”
　　“别！别！！”王怀仁赶紧伸出手，拦住竹田，“太君息怒！太君息怒！！”，又跨到刘聚义跟前说，“这位竹田少佐可是日本皇军牛岛师团步兵联队的大队长，年轻气盛，脾气火爆得很。以后解州城可就是他的天下，大伙儿都要在他的手下讨生活。今天这是铁板钉钉的事，就像你熬制的膏药，贴上了你就别想揭下来。‘识时务者为俊杰’，百味药堂数代经营，恩泽乡梓，生意兴隆，声名远播，刘掌柜切不可意气用事，还望三思。”
　　刘聚义愤然道，“真是岂有此理！有人好做官，有人爱清闲，志趣不同，何必勉为其难？何况刘某资质驽钝，对政务之事一窍不通，越俎代庖，僭越本分，若干下糊涂之事，如何对得起解县的父老乡亲？刘某尚有自知之明，无需三思。”王怀仁扯了一下刘聚义袖子，凑到耳边急切说，“你憨啦，你想拿你店里十几条人命做赌注吗？人家可是第一次上门，你一点面子都不给可真的是收不了场。”说话间竹田面色又沉了几分，眉毛越蹙越紧，气氛登时剑拔弩张、异常紧张。
　　刘家60多岁的账房先生平相叔走了过来，低声说，“大掌柜，咱不说‘小胳膊拗不过大腿，’咱就说‘好汉不吃眼前亏’，今天这事，事关重大，要不暂且从长计议吧？”刘聚义沉默半晌，长喟一声，扭身走向了后院，竹田盯着平相叔从王怀仁手上接过了委任状，口里吐了一句，“吆西！”挥刀入鞘，手一挥，领着一干人马扬长而去。
　　平相叔拿着盖着大红印章的硬纸回到后院，刘聚义正坐在屋子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平相叔在他面前坐下，两人相对无言，沉默好许，平相叔把那张纸轻轻放到炕沿的小桌上，转身要走，刘聚义叫住他，闷声说道，“把它塞到后院南厦放杂物的柜子里吧。眼不见心不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