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裂痕

　　转眼，他们在这山脚下的荒野上生活了七年，1986年的春天来了。他俩居住的地方烟火开着一朵一朵小花。
　　
　　那间主房，魏明在那层小红砖上，抹了水泥，屋子的地被吴月娥用拖布拖洗得黑亮。窗户也全部换了新的，窗户的木框刷了淡绿色油漆，曾经巴掌大的方块木格，换成了三十六厘米的正方形，全部装了玻璃。屋子里新添了枣红色的大衣柜，大衣柜的中间是一面镜子。还有一个枣红色的高低柜，一半高一半矮，矮下去的上半部分镶嵌两块五十公分高六十公分长的玻璃左右滑动。里面放着一个白瓷茶壶与一些杯子，下面是三个大抽屉，高的部分是一个单开门的柜子。伙房新添了一个食品柜，那个魏明曾经自己做的没有刷油漆的方桌与靠背木椅被吴月娥放到了伙房。新的家具是去年的夏天，巴特尔请他们村子走南闯北的浙江木匠给添置的。
　　屋后魏明栽下的三棵桃树，两颗梨树去年就挂了果，几颗苹果树，去年的春天也开了几朵花，但是被魏明摘掉了。他不想让苹果树太早的挂果，太早地挂果，对果树的成长不好。以前在家乡的时候，村子里有个果园，魏明时常与管理果园的人在一起伺候那些果树，因此，屋后的果树被魏明照顾得一颗颗壮壮实实，此时光溜溜的枝干在三月初的冷风里胎育着春天。
　　
　　冬天与春天都不适合放牧，北方的春天来得也晚，草破土长肥也到五月中。这个时候放牧，羊吃过第一口鲜草，即使饿着，也不愿意吃再干草，因此就有：“三月羊靠倒墙”的说法。
　　魏民即使不出去放牧，也没有睡懒觉的习惯。他每天鸡叫二遍后醒来，缓缓神，爬出被窝。打开手电筒，轻轻拉开炉盖，看看炉子里的火是否旺着，有时会轻轻加上一点炭。再到伙房给炕填点柴，划亮一根火柴，炕洞里的火燃起来后，魏明就点燃旱烟，看着火苗默默地抽着。炕洞的火印着他的脸，红红的亮着，也把漆黑的屋子印得可以隐约看到屋子里家具的模样。屋子有了暖意，他便去羊圈转悠一圈。
　　等他回来，鸡叫三遍了，吴月娥已经在暖暖的伙房做早饭了。这个时候的魏民坐到热乎乎的炕上等早饭。
　　吃过早饭，魏明与吴月娥用铡刀切草，午时前把切好的草料一大半提到羊圈，剩余的他俩装入麻袋，扛到房屋旁边搭建的草棚，晚饭后再提到羊圈。圈养的羊，一天喂两次。干完那些活，天气好的话魏明就去羊圈看羊吃食，再把虎子拉出来，在山脚溜达一圈。吴月娥把家具挨个仔细擦拭一遍后，就开始忙他俩的，鸡的，猪的食物。
　　
　　这几年，魏明带着吴月娥跟随巴特尔去看过那个郎中，药没少吃，可吴月娥的肚子始终是扁的，慢慢地魏民想要儿子的希望枯萎了。吴月娥在魏民枯萎的希望中痛苦着忐忑不安着，他俩的话也越来越少。
　　这天中午吃完饭后，魏明坐在伙房烧热的炕上，吧嗒吧嗒地抽着自己种，自己晒，自己卷的烟，那烟雾幽幽地在屋子里飘，坐在炕上纳鞋底的吴月娥皱紧了眉头低声地说：“少抽点好吗。”
　　吴月娥喜欢干净，正房也只有到了晚上，没啥要做的事了，才会过去。
　　魏明看了一眼吴月娥，这个曾经让他朝思暮想的人，如今风韵依旧，可怎么就没有了往日的那股子热乎劲了，唉，老了，当意识到自己老了的魏明，深深地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中午的太阳把光铆足了劲地撒向院子。尽管三月初天还挺冷，可此时的院子圈了一院子的阳光，让趴在院子里晒太阳的黑子惬意地不想搭理魏民。站在院子抽烟的魏明，望着院墙，那院墙仿佛是一块布，捂着他的嘴巴与鼻子无法呼吸。于是他便走出院门，看着家的方向，慢慢往那个方向踱去。脑海里大雁，鸿雁，小燕，来第，招弟，挨个儿想一了遍，眼泪就在眼圈里打转，张芹那圆圆的黑黑的脸也在此时清晰，他突然间的思念起那个曾经令他说不上讨厌，但也绝对不喜欢的女人。眼泪顺着落满沧桑的脸颊滑落。走出好远，当他转身望向那个住着他与吴月娥的家时，家成了一个点。他又开始往回走。往回走的时候，他似乎有一点点地排斥。脚步更慢了。魏民惊讶自己怎么会如此时，他又回忆着第一次见到吴月娥的情景......
　　那天去喝季候的喜酒，当吴月娥敬酒时，魏民看到吴月娥的瞬间，就深深喜欢上了那个满眼都是惊慌与哀怨的女子。
　　那时魏明刚刚上任一年多，年轻气盛，想要干出一番成绩来，因此，心中起伏的波澜很快就平息了。累活脏活抢着干，想法设法为大伙儿谋取福利，魏明慢慢在社员心中竖起了威望，每天低着头干活不言不语的吴月娥，渐渐又走进了他的梦里。
　　那时候，村子里，几个男人，整天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盯着吴月娥，有事没事往身边凑，口里不干不净开着黄色的玩笑。吴月娥总是冷着一张脸，低着头，一言不语，该干嘛干嘛。也许那些男人的心思与魏民一样，凭什么那个要身高没有，要得性没有，要能力没有的猴，就有那么好的命，娶到那么标致的女人。如果，吴月娥的男人不是季猴，也许有些人的玩笑就不会开得那样放肆，以至于好几次，吴月娥悄悄地低着头，擦眼泪。这些，没有逃过魏明的眼睛。于是，有意无意中，魏明就会想方设法地帮着吴月娥。
　　往事在脑海清晰，那些清晰的激情，又让魏民一颗衰老的心有了活力。他的脚不由自主地加起了速度，往他们的小家赶去。
　　
　　一进院子，黑子汪汪汪地叫着，欢喜地蹭着魏民的腿，那些在丹田涌动着的火，在吴月娥挑开门帘，探出脑袋又缩回去的瞬间熄灭。他站在被夜色包围的院子，后背一阵阵地凉。魏明又想到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张芹，与五个女儿，想到五个女儿那一张张动人的脸，魏明的泪又在眼圈里转动着，他抬起头，望着满天繁星，心一阵阵拧着疼，眼泪便滚落下来。
　　他苦涩地想：唉，我努力地奋斗着，如今自己的羊也快百十只了，积蓄也有了，再有几年，整个牧场不成问题，可这有啥意义？我整个家业给谁？五个女儿不能见，与月娥又没有孩子，我还努力个啥劲嘛，站了一会儿，他掐了烟，叹着气进了屋。
　　
　　以前，吃过晚饭，就急急忙忙，乐此不疲的造人运动，现在，对魏明，就一个字。累。
　　可吴月娥，才刚刚三十五岁。她企盼的眼神，在一闪一闪的煤油灯下，透着忧伤。魏明看了一眼吴月娥，吹灭了煤油灯。躺下背转了身，自顾自地睡了。
　　
　　这个夏天与秋天，魏明失去了曾经的干劲，尽管复制了往年的时间表，在那个时间表里重复着往年的事，可热情大大地下降着。
　　
　　冬天的第一场雪落了下来，赶集买油盐的魏明来到镇子上的一家小饭馆要了两碟小菜，一瓶酒。
　　正喝酒时，进来一个熟悉的人，这是镇子上卖羊肉的乌力罕，巴特尔带魏明来镇子上喝酒，邀请过几次乌力罕。乌力罕与巴特尔相识于牛羊交易，性格合得来，因此成了朋友。
　　“咦，魏大哥，怎么一个人，巴特尔兄弟呢？”乌力罕问道。
　　“乌力罕兄弟，快请坐。”魏明看到乌力罕，急忙站起来热情地邀请。
　　“我也好些日子没有见到巴特尔兄弟了，年底，生意忙。”魏明笑着说。
　　“嗯，就是，这些年，政策好，人们都越来越有钱了，可是忙坏了贩羊宰羊卖羊肉的。”说着话，乌力罕坐到了魏明的对面。
　　“忙了好，忙了腰包就鼓了。”魏明开玩笑地说。
　　“哈哈哈”乌力罕大笑。喊来饭馆老板，又加了两个菜，一碟酱牛肉，一碟红油肚丝。
　　吃着聊着，喝着，原本乌力罕只是进来吃碗面，看到魏明，就忘了肉摊上的媳妇还等着他回去好换着吃饭。
　　正喝到兴头，进来一个满脸怒气冲冲，黑黑胖胖，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冲着乌力罕就过来了。正要发怒，认出了魏明。那怒气里马压了回去，换成了笑。
　　“魏大哥好，我以为乌力罕吃个饭吃到女人炕上了，我傻等他回去换我吃饭呢。”
　　“其其格，别瞎说。”乌力罕尴尬地望了一眼魏明。
　　魏明笑着说：“弟媳妇好性格，豪爽，幽默。”
　　其其格咯咯地笑着：“魏大哥，你俩慢慢喝，我去要碗凉皮凑合一顿，我赶紧走了，摊子还让旁边的邻居代看呢。”
　　其其格走后，魏明与乌力罕喝完了一瓶酒。乌力罕再向老板要酒时，魏明说：“兄弟，今天不能再喝了，你还要守摊子，我一个人要走远路，改天巴特尔兄弟来了，咱们来个一醉方休。”
　　“行，听魏大哥的。”
　　结帐时，乌力罕抢着付了帐。
　　
　　往回走的时候，其其格的笑声在魏民脑海里荡着，荡出他心底里胡玉秀的影子。他的心狂跳不止，这六年，他一直是绕道走过胡玉秀的家，今天不知怎么了，心里溢满渴望。那渴望拉着他，指使着腿，走向胡玉秀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