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胃出血

　　上班第一件事情，如玉就是去烧水。如玉两手抱着接了满满一壶自来水的电水壶，走回办公室，快到门口，忽然听到佟宇正在愤怒地斥责着什么。如玉连忙站住，躲在里面视线看不到的门沿边，偷偷往里瞄。
　　办公室门半开着，佟宇背对着门站在办公桌旁，办公椅在他身后被推得老远。佟宇左手叉着腰，右手手臂挥动着，两边的肩膀一耸一耸地剧烈起伏着，看样子很激动。这是如玉进研究所来，第一次看见佟宇情绪如此激烈，如玉心下暗暗吃惊，一动也不敢动。羊裘毕恭毕敬地站在办公桌佟宇的对面，半躬着身子，双手笔直地垂着，低眉顺眼地，敛息屏气，一声也不敢吭。
　　佟宇右手指着羊裘，满脸怒容，声音激越地怒斥着，“在我课题进展的这节骨眼上，在所有人都要全力以赴的时候，你却来告诉我说吴嘏胃大出血，住院了，紧急抢救中！我一而三，再而三地叮嘱你，吴嘏是我所有课题研究中的重中之重。吴嘏一分钟也不能缺！没有他，所有的课题都得瘫痪！这一年多的心血，整个研究所所有人的心血就全都白费了！你却是这样地关照你的下属！对吴嘏从不过问，漠不关心，形式主义！官僚主义！直到他住院了，却跑来告诉我！好你个羊裘！亏了我这么多年对你的精心栽培，我还真是看对了人了！吴嘏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你羊裘吃不了兜着走！”
　　羊裘越发恭敬温顺，腰越躬越低，恨不能把腰折断了在那边。头低得都快碰到鞋面了。只恨不能重新投胎做人。
　　停了一晌，佟宇忽然又把怒气转移到医务室上，佟宇越想越气，用手愤愤地指着墙，声音嘶哑尖厉，“还有医务室的马嚭，你们等着，一并处罚！一个都不能饶！吴嘏一个月前胃就开始小量出血，马嚭却一直把他当痔疮治。庸医！匪夷所思！庸医误我良将！”佟宇右手握成拳头，恨恨地锤打在桌子上，桌子发出沉闷的声响。站在门外的如玉吓了一跳，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被狠狠地锤打着。
　　佟宇颓然地叹了一口气，羊裘连忙把椅子轻轻地推到佟宇身后，佟宇重重地跌坐在仿牛皮靠背椅上，疲惫地闭上眼睛，思考着对策。过了一会，佟宇想起羊裘还在，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羊裘赶紧灰溜溜地走了。过了许久，如玉看里面安静得没一点声音了，就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走进自己里间的办公室，轻轻地把水烧上。
　　两人互不相扰地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过了一会，如玉一看到吃药的时间了，就从里间走出来，给佟宇的水杯里添上温水。如玉总是烧一壶开水灌在开水瓶里，再烧一壶水凉成温水装在另一个温水瓶里。这样，佟宇会客时泡茶就用开水，吃药时随时都有不冷不热的温水。如玉偷偷地瞄了一眼正在电脑前全神贯注工作的佟宇，看他的神情已经恢复正常了，就又递上胃药。佟宇很顺从地吃了药。在吃药这点上，佟宇向来服从如玉。佟宇的每分钟都安排得满满的，而如玉也总是能在他最繁忙的时候插空按点给他递上药片。
　　佟宇放下水杯，若有所思地看着如玉说，“从今天开始，你晚上就不用过来加班了。你晚上去医院照料吴嘏吧，给他炖点东西送去，这你比我懂，我就不用交待了。所里都是大老爷们，派谁去都不合适，再说我也不放心。买东西的钱从所里的干部慰问费里面出。让鲁平开车送你去。吴嘏就交给你了。”如玉一下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比工作上的担子还重。
　　佟宇说完，像卸下一副担子，重又闭着眼睛，把头靠在靠椅上躺了一会。在那瞬间，如玉看出佟宇很苍老很疲惫，就像受了重创的雄狮。如玉很心疼。但只要一睁开眼，这只雄狮就又醒了过来，他不需要任何的同情和怜悯，就又威风凛凛地站在你面前。佟宇想了一会，又拨通了峧业市市立医院院长的电话，说现在任务很急，一刻都不能缺吴嘏，拜托院长给吴嘏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花多少钱都不在话下，只要能让吴嘏尽快康复出院，千万拜托了。佟宇言辞恳切，感人肺腑。
　　傍晚，鲁平车开到花香楼前。如玉用中午炖好的排骨汤，撇了油，煮了线面，炒了一碟油麦菜，炖个蛋羹，一起装在保温罐里。另外削了个苹果，炖了一小碗苹果泥一起带上，就上车和鲁平一起去市立医院了。
　　如玉一上车，鲁平就伸出大拇指，啧啧称赞，“啧啧，了不得！你才来不到三个月，就人人都在夸你称赞你。”
　　如玉笑了笑，没去搭理鲁平。鲁平又自顾自地说下去，“你看你，又是老大的私人秘书，又是所里管帐的会计，所里的上下文件又归你看管着。这跑腿看护的活，居然又叫上你。老大得付你三四个人的工资，才对得起你。”
　　鲁平看了看如玉，不相信地咂咂嘴，“更甭说你的数学专业了！一个女孩子家，居然能跟老大搭对手，打擂台。”鲁平吐吐舌头，伸出三个指头，“我从这所创立就呆在所里了，六七年了。这整个研究所，业务上能跟老大搭上档，当助手，不相上下，合他脾胃的，不超过三个！”
　　如玉微笑着轻轻止住鲁平，“这车上混说说也就算了，到了外边，可别胡说。”
　　鲁平感叹着又摇了摇头，“这么仙女似的一个女孩，怎么一说起话来，就正儿八经的，一点趣味都没有。那口气那神态，啧啧，就跟老大一个模子出来似的！难怪老大亲自把你从学校里请了来。”
　　如玉看着窗外，若有所思地问，“这吴嘏是什么人，老大这么心尖宝贝似的护着？”
　　鲁平叹了一口气，“说来话长。这吴嘏是研究所最早的元老。最开始的时候，五个人跟着老大一起来到这里，吴嘏就是其中之一。他们六人在一间屋子里，没日没夜地干，吃喝拉撒全在那屋里。饿了就吃方便面，困了就躺地板上。别看吴嘏话不多，愣头愣脑的，他是所里最肯干最吃苦也最下功夫的一个。就跟疯子似的，成天嘴里念的叨的全是那些数字，没一个听得懂的。梦里梦的也是数字。有人笑话吴嘏，说他吃的饭全都是数字，屙出来的屎也全都是数字。吴嘏是老大最最得力的干将。这么些年老大弄出来的成果，没有一项不是吴嘏的心血血汗。吴嘏就跟老大的眼珠子似的。老大待吴嘏，比亲兄弟还亲。有老大的一口，就有吴嘏的一口。你说这吴嘏冷不丁地就躺下，老大不急疯了才怪呢。”
　　说话间，就到了市立医院。吴嘏住在最靠里头的最安静的单人病房，有专门的护士二十四小时看护值守，每隔半小时就有护士查房。负责他的医生也是消化内科最资深最权威最有发言权的。
　　吴嘏输完液，正坐在病床上闭目养神。看到二人进来，就要起身，如玉忙止住了。如玉说，所长和所里同志都问吴嘏好。吴嘏连忙道谢。如玉看吴嘏面容清瘦，脸色青灰的，眼睛一看到人就谦逊而害羞地低下。这是一个从农村出来的小伙，额头和脸颊长年被太阳晒得黝黑。因为生病，黝黑的脸中带着青灰。厚厚的嘴唇总是紧紧地闭着，沉默寡言的。问一句，答一句，从不多说。答话时，总是憨憨地一笑。原本结实的身体，因为生病，也瘦削下来。
　　如玉在吴嘏胸前支起一张小桌子，把带来的线面和蛋羹摆在桌上，看着吴嘏吃完，撤了小桌子。吴嘏想喝水，如玉帮他把床头柜上的水杯拿过来，添了热水递给吴嘏。吴嘏用手指去抓水杯，不想水杯却滑下来，如玉连忙接住。如玉无意中碰到吴嘏的手指，感觉很怪异。如玉把吴嘏的手拉开一看，每个指头都是光光的，滑滑的，就像剥了树皮的树干。如玉失声叫出：“怎么，你的手指上一个指纹也没有？”
　　吴嘏连忙抽回手，像是什么不能见人的秘密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吴嘏的脸羞得通红，喃喃道，“天天敲键盘，把指纹磨没了。”
　　如玉觉得心头被什么堵住，眼睛就湿了。如玉扭了头，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这世上还有上班敲键盘，敲到把自己指纹敲没的；这世上还真有这么玩命工作的人，不图名，不图钱，只是单纯为了攻破难关。不管你信不信，这人就在你眼前。是老大的魅力吗，他身边的人都能这么死心塌地地跟随他。这么一个痴心醉心于自己工作的人，难怪老大那么看重他，难怪他一生病，老大急得跟什么一样。难怪……
　　许久，如玉才让自己平静下来。如玉安慰吴嘏好好养病，病好后休养一阵，再谈工作的事。吴嘏却迫不及待地说，“这几天我好多了，没人的时候自己就做一些数学推算。”吴嘏说着就伸手去枕头底下取什么。
　　如玉忙摆手止住吴嘏，如玉转身叫鲁平出去，站在病房门口，别让医生护士进来。鲁平出去后，如玉把病房门反锁好，把病房所有窗帘都拉上，这才叫吴嘏把演算稿子从枕头底下拿出来。
　　如玉把稿子快速浏览一遍后，神色变得严肃凝重起来，“你这些都是涉密的，绝对不能放在病房过夜。我要连夜带回去。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就是白天，你有推算的话，这些稿子也要放在公文包里，上锁。绝对不能让公文包离开你的视线。就是上厕所，做检查，也要随身带着公文包。”
　　如玉让吴嘏把所有的稿子都交给她。如玉数了数页数，仔细收好，叠好，小心地放在自己随身带的包的夹层里。
　　如玉打开病房门，交待鲁平去买两个一模一样的公文包，还有两把锁。鲁平买来后，如玉把吴嘏的所有稿子全部放进公文包，上了锁。再留一个空的上锁的公文包给吴嘏用。钥匙就只留在如玉和吴嘏两人手上。如玉说她每天傍晚都会来取走吴嘏的所有稿子。如玉又交待鲁平每天早上独自给吴嘏送一罐她一早起来熬好的小米粥去医院。如玉就每天傍晚变着花样炖些养胃的食物送来。
　　吴嘏住了一个月的院才康复出院。可佟宇的课题研究依旧按照正常的进度进展着，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这都得归功于吴嘏住院时期，没人时就照常进行他的数学演算。如玉每晚都无一遗失地把他的所有稿纸带回研究所交给佟宇。佟宇和他研究所的全班人马才能正常地进行着他们的课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