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针尖试麦芒

　　临近午时，元军卷土重来。这次并非佯攻；马队、回回炮、浮桥依次递进，大有不破城关不罢休之势。但是，未等吹响牛角，前阵的探子频摇小旗分开通道，打马奔向中军。
　　“报——贼人大开城门，横下吊桥，却不见一杆旗帜、一个守兵！”
　　主将特木伦蓦然一诧，道：“莫非暗藏埋伏？——不，我勇猛的铁骑岂能被贼人吓住！传令！时刻警醒！前进！”
　　骑兵顺利通过吊桥，进入城门：一条街不论市廛还是住家，每扇门前都立着一个或几个妇女，远远戟指抑或叉腰，骂声不绝。
　　“有娘生没爷教的鞑子！王八羔子！过来！老娘带你爷好生教训你一回！”
　　“死鞑子！你过来！不活劈了你才怪！看谁给你收尸！”
　　“鞑子鞑子癞狗子，刮了剁碎喂驴子！”
　　元兵们嗖嗖挥舞弯月刀恐吓，然而这些女流之辈毫不畏惧；每座房舍里都隐藏着几十或十几员红军，为她们稳神壮胆。
　　“嗷嗷个屁！臭鞑子，你们来！敢么！”
　　元军开始掉转马头，纷纷退出城门，遣骑飞报主将。特木伦闻报愈发诧之又愕，打马出中军阵瞭望，不由嘴岔大张，圆目凸珠：一个个妇女大呼小叫赶着牛和家畜走出城门，又见数百丁壮有序出城，对远处的大阵和两方骑兵浑若不见，不紧不慢朝西而行。
　　“他们这是干什么！”特木伦直想摘掉兜鍪挠一通头皮。“就不怕我一声令下杀个人头乱滚？邪！邪得叫我没法猜！”
　　“大人请下令！”
　　“怕他藏有奸计呀！损了兵马，我如何向上司复命！”
　　“那也要出击一次，不然……耻辱啊！”
　　特木伦正驱赶心头的犹豫，从后方疾驰来一骑，挥旗喊道：“报——我觇得有万余红巾妖人，向大营而来！”
　　“坏了！”特木伦用那双战靴底轮番蹬踏马镫，“就知他藏有奸计！后队变前队，驰援大营！快！”
　　元军急遽变阵，仓皇离去。妇女们见状，七嘴八舌说开来。
　　“长官爷爷真真赛过神仙！说这般能退敌，还真应验了！”
　　“李姊姊嫁了个赛神仙呀！那位长官爷爷今后指定能当大元帅，你跟着他享福吧！”
　　“眼下我们要往哪边？”
　　“跟着姊夫走下去，别的不用管！”
　　“好生走！这头笨牛，再不好生走，我要抽你了！”
　　朱元璋率部于后出城，他对元军的撤离甚为诧异，决不敢笃定，冒险使出这一计果真能退强敌。他站在马镫上，手扶鞍桥放眼瞭望，惟怕元军有诈。走出不过两里路，但见跑来数骑，他心头当下一动，忙唤汤和迎前引导这数骑相见。来者中有邓友德，他策缰越过汤和的坐骑，冲朱元璋抱一抱拳头。
　　“伯颜弟！”唤出这声，朱元璋心窍豁然一亮，“是你诱走了鞑子？”
　　“我领待命的万余儿郎归滁，恰闻鞑子围住瓦梁垒，便作势袭他大营，诱他回救！”
　　“那众儿郎呢？”
　　“无朱镇抚命令，友德不敢擅自行事，已让他们继续奔赴滁州。”
　　“好呀！”朱元璋对邓友德的回答极为满意，笑道，“伯颜弟可先行一步，抵达滁州径直去见李善长，他和徐达自会安排这众儿郎！”
　　“友德愿跟随朱镇抚左右，时刻准备效力！”
　　“无须！鞑子留下这么大一个门户，足容俺们顺风顺路地返回滁州了！”
　　只是，朱元璋高估了元军留给他的这个门户，在发现并无红军直袭大营，特木伦及时分出五千精骑，循车辙和行痕追逐而来。殿后的汤和遣骑来报：
　　“报——有大队鞑子骑兵追来！”
　　朱元璋沉吟少时，高呼：“耿再成！”
　　“在！”
　　“你领一千人保护百姓速行，入滁州即见李善长，他自有计议！”
　　“遵号令！”
　　“他者随俺分道而行！传令给汤和，让他引鞑子往乌兔河西涧！”
　　“朱镇抚！”一员大周国将领叫道，“先前你劝我等暂避滁州，我等应了；此番为何又变打算？你想置我等于哪般境地！”
　　“唔？这位将军是否另有良策？”朱元璋和蔼地看着那人，夹马肚子靠近去，倏尔当啷啷拔出宝剑狠力直刺，在那人落马同时厉喝，“大敌当前，疑俺将令者定斩不宥！”
　　震慑住外部兵将的异念，马不停蹄奔往乌兔河。这里有一西涧，比邻渡口，高处树木丛生，虽值冬月，但那密匝的枯枝和起伏地势，足可设下数千伏兵。边啃干粮边歇息边静等态势。一个时辰后，传来轰轰马蹄声，很快临近；再过一会儿，汤和率殿后的一千骑扬尘奔来，陆续放慢马蹄，勒缰四顾。
　　“汤大哥！”朱元璋居高喊道，“你部可有损失？”
　　“损了两匹马，人都好着哪！”
　　“看见渡口了么？这水俺已遣人试过，你仍领这一千人，弃马渡水假扮逃命！”
　　高处归于平静。汤和与一千人纷纷下马，经营出乱哄哄争渡逃命的假象。元军追近，被那片乱象或带动或诱导，也纷纷下马，挥刀追赶。高处无声立起旗帜，摇摆三下，蓦然响起摄魂杀声！朱元璋暗中观敌察势，正要发出进击命令，从滁州城那方先传来杀声，随之，轰隆隆雷鸣滚地般驰来大队红军骑兵，——“杀鞑子！杀鞑子！杀鞑子！……”
　　元军顿然慌乱不堪，不及下马的掉转马头争抢溃逃，其他人竞相转身回岸，顾不上寻坐骑，撒开腿乱糟糟狂奔而去。这次设伏，虽然没有斩杀一员元兵，却收获了三百余匹骏马。朱元璋策缰从高处走下来，目迎徐达率马队渐行渐近。
　　“天德！”
　　“国瑞兄！”徐达扫一扫那几员不同戎装者，把马头贴向朱元璋的坐骑。“百室先生听小耿说了当前情形，认为尚不能与鞑子结成大仇，叫俺率这部骑兵造势将鞑子吓跑，不知是否坏了你的计谋？”
　　“李百室跟俺想的一般样！”朱元璋捋髯笑道，“有张九四在前面挺着，俺们不急让鞑子记仇，多腾工夫养精蓄锐，以备来日！”
　　“这就好！”徐达再扫几眼那几员不同戎装者，“张九四的人该如何处置？”
　　“愿意归附俺们的，即为好兄弟；不愿意，让他们交出兵械弓箭，麻溜儿给俺滚蛋！”
　　把缴获的马匹驱赶成群，分三个行进方阵，欢笑连连，高举旗帜，返回滁州城。可叹，朱元璋的靴子尖不及撤出马镫，便被花云堵在鞍子上。
　　“俺没帮你照应好文正，纵容他招惹下祸事，甘愿领罪！”
　　“文正儿？”朱元璋陡然一惊，“他招惹下什么祸事？”
　　“郭大公子听说你取回若干粮草和牲畜，遣人来讨，文正知晓了，跟几个半大小子在来人脸上开了染铺，这不等于打了郭大公子嘛，可不是惹下了大祸！”
　　“哪来的半大小子？”
　　“有沐英、何文辉、童真、金刚奴、马儿等几个孤儿流落到此，只几个时辰便跟文正好成一团，大家拜了兄弟……不是，俺在跟你说打人这桩！”
　　“这几个小子呢？”
　　“俺怕郭大公子来拿他们，叫他们躲了。”
　　“莫难为他们，好生照应着，他们都是俺的孩儿，也都是你等的好侄儿。”朱元璋沉吟半晌，“百室呢？百室！”
　　唤了几声，李善长快步走来，冲朱元璋摆一摆手：“已知那桩。嗯，也该与他计较一番了！主公，我这里恰有一封书札，你带上它径直去见郭公，讨兵权！”
　　“啊？”朱元璋一愣，“何人所书？”
　　“郭大公子与赵均用彼此交通的私信。”李善长走到马前，等朱元璋俯身侧耳，轻细道出一席话。“至于亲兵那厢，善长已和耿兄弟办妥，主公无须抱一分顾虑。”
　　“也是！”朱元璋直起身，抚摸马鬃嘿嘿冷笑，“隐忍这么许久，该给他一回——怎么说呢，百室？”
　　“鞺鞳之声！”
　　“对！也该给他一回鞺鞳之声了！”
　　彼时，郭子兴坐在公堂上，渐已不耐乱耳之恼。两个亲儿子，内弟，包括几员自起事便跟随他的将领，你一句我一语，无非断言朱元璋怀有异心。
　　“借父帅的兵马，赚来若干钱粮、牲畜，却迟迟不上报，”郭天叙越说越愤懑，“为何？因为他希图另竖旗号，寻机取父帅而代之！若肯追溯，在濠州时已见这逆心异志的端倪！他一方以假面示以父帅，骗取父帅信重，一方暗中与赵均用、孙德崖交通，若非——”
　　“若非什么？”随声，朱元璋风尘仆仆步入，狠瞪郭天叙一眼，随即换副恭顺面色向郭子兴抱拳深躬，“孩儿拜见父帅！”
　　“你！”郭天叙戟指喝道，“为何废通禀径直而入！”
　　“收声！”朱元璋二眸含上阴森凶光，“立在一旁，仔细听真！”
　　张天祐见状，半嗔眉目道：“国瑞为何这般咄咄逼人？”
　　“咄咄逼人？”朱元璋一指郭天叙，“若非俺敬爱父帅，若非怕父帅伤心，定杀了这可恨的恶徒！”
　　这回郭子兴也惊愕至张嘴呲牙，双手紧贴大案，问：“此话从何说起？”
　　“还请父帅容孩儿问一番。”朱元璋不等郭子兴准许，面对郭天叙厉声道，“你称俺赚来钱粮、牲畜迟迟不上报；俺半个时辰前方赶回滁州，这‘迟’字如何诠释？”他不许郭天叙出声，“即便俺早赶回来，赚来的这宗也不会上报，为何？因为俺要弥补你干下的那一桩桩恶事，或说，为保全父帅英名，违心来打扫你屙下的屎尿！”
　　“你……”郭天叙稍愣遂尖叫道，“一派胡言！想诋毁你爷，也要先寻好由头！”
　　“你是哪家的爷！哼，谁在频施诋毁、中伤这等恶毒伎俩，不仅天在看，许多人也都看在了眼里！”朱元璋一步一步逼近郭天叙，“你为得到一杆所谓王旗，居然大肆克扣军饷，做为贿赂讨好赵均用，这已在军中落下不知多少怨言乃至愤恨，——你说，俺是否在诋毁你、中伤你？”还是不容郭天叙开口，朱元璋从袖筒里掏出那封私信，“你认得么？”
　　“你……你……”
　　“要不然请父帅阅罢再送去军中传阅？真到这步，只怕你惟有一死赎罪！”朱元璋陡然示怒，“你告诉俺，这封信敢不敢让父帅和军中将士一阅！”
　　“不！”郭天叙脱口道，“不！这个……”
　　“俺说过，俺敬爱父帅，惟怕老人家伤心，”朱元璋长叹一气，几下把信撕个粉碎，洒落在地。“不过，自今你不可再带兵了，必须将兵权交出！”
　　“你——”郭天叙和郭天爵同时叫道，“你凭什么发号施令！”郭天叙跟着高呼：
　　“看！他已明目张胆来夺帅印了！”
　　朱元璋扬手要扇去耳光，却硬生生将手掌收回，含哀带屈看着郭子兴，问：“父帅也这般看孩儿么？”
　　郭天叙怕父亲陷入犹豫，续偏于朱元璋，暗横恶胆，叫道：
　　“你已暴露歹毒希图，仍想施巧舌蛊惑，爷岂能容你！亲兵！”见忽剌剌抢入几员亲兵，他恶胆更盛，暴喝，“拖出去！斩！”
　　可是，亲兵们反把朱元璋围护起来，由一人顿膝对郭子兴道：“小卒们因镇抚爷而誓死忠心郭爷爷！若郭爷爷一定要杀镇抚爷，请将小卒们一遭砍了！”
　　“郭天叙！”朱元璋推开遮挡他的亲兵，“父帅真真天下英豪之翘楚，你却这般不堪，俺怀疑你是不是老人家的种！俺真悔，对你这样不知恩义的恶徒，就该将那封信广传军中，让将士们来断你的生死！”
　　“算了！”郭子兴咳嗽几声，和声道，“国瑞呀，你的这个大舅哥就是私欲太重……褫他兵权，将他圈起来自省可好？”
　　“父帅！”郭天叙又急又恨，双目几欲喷火，“你不能——”
　　“收声！你给俺收声吧！”郭子兴猛一拍大案，“虎毒不食子，仅此！”
　　怎这么紧赶，话音刚落，外面有人报：“鞑子大举来犯！请帅令！”
　　“什么！”一波未平巨澜又起，令郭子兴的心神猝然大乱，“这该如何是好……”
　　“孩儿请令率兵退敌！”
　　“好！你暂掌俺的帅符，上下莫敢不遵！”
　　朱元璋无意过早与元军结仇拼死，而李善长不乏度势出谋之睿智，因之很快固定计议：请滁州儒士杨元杲偕十几位老叟，又命数十丁壮驱牛车赶羊群，肩挑美酒，牵拽在西涧缴获的战马，出城迎向来犯的元军铁骑。
　　特木伦虽然取下瓦梁垒，但并未斩获一颗人头，仍在西涧损失三百余匹战马，着实无法向达识帖睦迩复命，于是倾其兵力杀向滁州城。他跨一匹枣红马，领中军阵行进，不时听取前方遣来的飞骑上报：
　　“报——先锋马队已距城池十里！并无贼人阻遏！”
　　“报——先锋马队已距城池五里！并无贼人阻遏！”
　　“报——有汉人出城，请将令！”
　　“停止前进！列阵以待！”命令由飞骑向前方和两翼传去，“停止前进！列阵以待！”
　　元军列阵，旗展帜摇，兵怒将威，虎视眈眈。迎面而来的人众鲜见惧色，远远付来一团和气。有位戴黑大帽着青棉袍的士人走到前头，捋了捋被风吹乱的霜髯，行礼道：
　　“请军中长官说话。”
　　一员千户策马出阵，喝道：“你是何人！为何阻我铁骑！”
　　“不才乃滁州学子杨元杲，此来代城主犒劳天兵，并将天兵所失马匹送还。”
　　“立此等候！”
　　千户掉转马头回到阵中。约略半盏茶工夫，数十骑士夹护特木伦走出阵来，打量罢一车车物品和一腔腔肥羊，辨罢那大堆军马，恶狠狠瞪向杨元杲，喝道：
　　“城中红巾妖人为何不速来投降！”
　　杨元杲笑道：“将军或是听了讹言，我滁州从无红巾妖人入驻。”
　　“撒谎！”特木伦一翻怪眼，“你说，这许多军马又是从何而来！”
　　“两个时辰前，城主听有贼寇自西涧来犯，便选了十几个胆大的后生去打探，哪知贼寇虚张声势骗走了天兵，随后同一众妇人渡水而逃，这些军马认生，不肯驯服，被他们丢在渡口，于是被后生们带了回来。”
　　“休想蒙骗！”一员千户叫道，“如果不是跟红巾妖人有勾连，他们为何不破此城！将军，”他向特木伦建议，“不如杀尽城中男女，一来消除属下的心疑，二来也好交差建功！”
　　杨元杲急忙道：“断不可呀！妖人未破此城，正因为百姓们誓为大元皇帝陛下的子民，抵死不从、奋力捍御的结果啊！将军杀我满城性命，不但对妖人贼寇无一分损伤，反给了他们鼓动的上好资用，定为贼子之快、朝廷之痛啊！至于交差建功，高邮巨寇于此不远，泗州妖人于此不远，他们才是将士们待建之功！杀圣上的子民，只怕这功呀，最终归了御史！”
　　“好见识呀，好见识呀……”特木伦喃喃自语。
　　“我先杀了你，送给御史一功！”那员千户当啷出刀，就要策马冲出。
　　“不得造次！”特木伦及时阻止，“上司如今正背负着百十捆荆棘，莫非你想再强送给他几千只刺猬？”
　　“大人！”
　　“别说了！他们能送还我军马，定是良民！圣上的子民，你能杀么？敢杀么！”
　　朱元璋没动一兵一卒便使元军转旗叠痕，退兵而去。他和李善长隐在墙垛后将情形尽收眼底，见杨元杲引领众人向城门返回，把双手插到袖筒里，不声不响走起来。李善长迟疑片刻，快步追到朱元璋身后一侧，随他循阶而下。
　　“杨元杲颇具才调，可用。”
　　“是。另有几人也可为主公所用。”
　　“国瑞！国瑞！”耿君用伴着呼叫迎上来。
　　“耿大哥急急忙忙，何事？”
　　“俺没辜负你！帮你管好了那七百钟离子弟！”耿君用乐哈哈道，“郭大公子不是被圈起来了么，他们更无忌讳，四下联络才知，五百护卫亲兵外加两千骑兵、五千步兵，从今以后都愿跟随你，舔利刃、蹈火海不在话下！”
　　“啊呀呀，”李善长给耿君用行下一揖，“主公势起，耿兄弟厥功至伟！”遂一变话题，“另有一事还请耿兄弟斟酌：主公势起，威望必然要相当；这威望之根本虽为仁义，但心腹的拥戴和助养也不可轻，故而，那表字的称呼须改了，主公称兄谓弟的和蔼也须敛一敛……不知这样说，耿兄弟是否会意？”
　　“知晓了，”耿君用道，“自今俺们都尊称‘主公’。过后，俺便告诉大伙。”
　　“俺们何必来这些虚套。”朱元璋笑了笑，“耿大哥——”
　　耿君用当即打断：“恳请主公自今便呼俺一声‘君用’。”
　　“哎，都怪百室……好，依你！”朱元璋轻拍耿君用的肩膀，“曾托你帮俺寻一处房舍，你办得如何？”
　　“主公不提，俺还真将这桩忘到了脑后！早已办妥当，主公若有闲暇，这就去看看？”
　　“好，去看看。”
　　不等朱元璋翘起嘴角，耿君用拍额道：“仍有一桩，俺在来路上碰到一个妇人，正四下打听主公，还说，她是主公的婆娘。”
　　“俺果真应诺要娶她，”朱元璋脸不愧心不虚，“不过，这要等到俺跟明媒正娶的浑家圆了房才可。”
　　“圆房？”李善长和耿君用俱为一诧，好在他能巧而化之，叹一气道，“主公苦呀！”
　　“苦？”朱元璋动了动长下巴，“不是苦，是自甘卑微！是郁愤！然而，俺再也不过这种日子了，这比苦还要难熬千倍呀，百室！”
　　“主公……”李善长嗫嚅半晌，还是说出来，“即使三五年成就大业，终是以砌跌宕垒周折来筑造这基础！因而，逢遇某些事主公尚须继续忍耐！只论眼前：便圈起一百个郭大公子，那也难泯灭郭公称王之心，——果真如此，主公做何态度？斥其为一己之私而失悯天下百姓之仁，继而率人马出走，或者一不做二不休将其逐出滁州；以上，凭主公如今的势力都不难做到，只是呀，郭公在刘福通、杜遵道那厢颇有些分量，好一堵遮挡我的城墙就这样垮塌了，善长实在不甘呀！更何况，还有那一笔笔军饷，也与我无分了！”
　　“走起来。”朱元璋做出有请手势，继续拾阶而下。“百室认为该如何？”
　　“郭公一旦表露称王之意，”李善长觑了觑跟随在朱元璋左后侧的耿君用，狡黠一笑，“主公当及时画大饼奉上。”
　　“画大饼？”朱元璋停顿片刻，继续迈步。“你说下去。”
　　“滁州为山城，耕田少，水路塞，致使稼穑遇丰年而不富裕，商贾常过往而不聚集，故课税微薄，更兼无形胜可依靠，难以久驻。实不如待来日取下集庆，做一个金陵王呀！”
　　朱元璋顿显情急道：“来日俺果真取下集庆，又将怎么说？”
　　“局势多变，但主公之志不会变；这正是以不变应万变。”
　　朱元璋犹在沉吟，忽听有人喊道：“国瑞！国瑞！”耿君用收到李善长投来的眼色，越过朱元璋，循声奔去。少时，他引领汤和走回来。再看汤和已然一副恭中含畏的神态，上前抱拳深躬，就此改口：
　　“禀主公！主公的姊夫偕子李保保来滁州投亲！”
　　朱元璋先愕后喜，续看看汤和的姿态，几乎乐出声，须臾又成肃容。
　　“头前带路。”他的口吻无疑彰显出居人上之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