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记者和她的老师（6）

　　父亲借粮票的行为用现在的说法就是炒作。
　　还别说，炒作还真有效果。路奇凡从县里参加青年笔会回到家的第二天，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会计宋兰芬到路奇凡家，跟路奇凡说王书记要路奇凡去大队部一趟。路奇凡心说，王志仁向来瞧不起我，他找我会有啥事？问宋兰芬，王书记找我干啥？宋兰芬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路奇凡随着宋兰芬到了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队部，王志仁还真在那里等着呢。路奇凡不卑不亢地问王志仁：“王书记，你找我？”王志仁点头，示意路奇凡坐下来。路奇凡坐在了宋兰芬平日里办公的那把椅子上。王志仁告诉了路奇凡他让宋兰芬把他找来的原因。却原来，离刘家营公社二百来里地的地方有个叫小靳庄的村子，被“旗手”树立成了典型，上面来了精神，要学小靳庄。小靳庄有农民政治夜校，有大队通讯报道组，王志仁说县里和公社都开了会，要求各大队都要成立农民政治夜校和通讯报道组，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要积极响应上级号召，马上成立农民政治夜校和通讯报道组。“政治夜校的校长由我本人担任，还得有老师。谁来当夜校老师？我想了，你合适。上次，你想到小学校当老师，我没答应，那是因为小孩子好奇，怕你走路的姿势分散了小孩子的注意力。当夜校老师就没那样的担忧了，上夜校的都是大人，不会因为你走路姿势跟别人不一样而有好奇心。还有，通讯报道员也由你来当，你都在杂志上发表过稿子，又在县里参加了会，在咱们大队，没人比你合适。你要利用好你的特长，把咱们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好好宣传宣传。”
　　王志仁这一番话，说得路奇凡心里头热乎乎的。路奇凡没有理由不答应。不错，当政治夜校的老师和大队通讯报道员，每天的报酬不会超过壮劳力劳动一天记的工分，在集市上摆摊修收音机，收入肯定要比壮劳力劳动一天挣的工分多，但路奇凡要的是社会存在感。当夜校老师，给几百名社员讲课，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大队通讯报道员，那就是“村级记者”！记者还有一个称谓——无冕之王！就凭这称谓就能掂量出是村级记者的身份重还是修理收音机的手艺人身份重。王志仁告诉路奇凡，下周，公社要在第四生产大队开农民政治夜校现场会，公社领导和各大队书记、政治夜校的老师都来参加现场会，现场会开得怎样，老师能不能把课讲好最关键，这几天要好好准备。路奇凡给王志仁深深鞠了一躬，说，王书记，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现场会那天，大队党支部书记王志仁宣布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农民政治夜校正式成立，路奇凡讲了上任之后的第一课。讲的是资产阶级法权。这是当年的热门话题，后来被打倒的姚文元专门有一篇文章讲的就是资产阶级法权。只是姚文元的文章老百姓听起来费劲，为了让老百姓弄明白啥叫资产阶级法权，啥叫表面上的平等实际上的不平等，路奇凡以自己为例说事。跟昔日瞧不起他的乡亲们说，“按劳分配”这种分配制度，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动者不得食，听起来挺公平，但却是表面上的公平实际上不公平。就拿我和郑建军来说，我和他同岁，同年初中毕业，只是我比他晚一年到生产队上班，现在，他在生产队上一天班记十个工分，而我，在生产队上一天班记五个工分。我承认，我劳动一天的成果远敢不上他的一半，给我记五个工分就是队长和社员们给我的照顾。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是我劳动一天付出的代价大还是郑建军劳动一天付出的代价大？我胳膊腿不利索，完成同样的劳动量，付出的艰辛要比常人多几倍！不瞒乡亲们，在生产队干一天活，回到家里，我连饭都不想吃，只想着躺下睡觉，实在是累呀。为什么我付出的代价大反而挣的工分少？这就是实际上的不公平。再比如，张家一个劳力，养五口人，李家也是一个劳力，养三口人，年底分红，张家和李家分的一般多，但平均到每个人身上，差别就大了去了。这也是表面上的公平实际上的不公平。接下去路奇凡给社员们讲为什么现阶段和今后相当长的时期内还无法消除这种实际上的不公平……
　　路奇凡没拿稿子，一个小时的课，没有重复，没有结巴，没有上句话说了什么忘了下去话该说什么的情况，就连路奇凡自己都惊奇他还有这本事。路奇凡离开讲桌时，全场爆发出持久而热烈的掌声。公社书记在最后的讲话中把路奇凡大大赞扬了一番。散会后，社会们夹着马扎离开大队小院，路奇凡听到好多人议论，说想不不到老路家二小子口才这么好。
　　那晚，靳素雅也到了，她当上了刘家营第三生产大队农民政治夜校教师兼通讯报道员。外村的书记、夜校教员坐在会场的第一排，座位很简陋，是横躺着的两棵树的树干，路奇凡讲完课，离开讲桌，看见靳素雅身旁还有有一个空位，便走了过去，挨着靳素雅坐下。靳素雅冲他竖起大拇指。说：奇凡，很棒，真的很棒。路奇凡说：“你别夸我。”靳素雅说：“夸你也是应该的，你讲的实在好。说好了，过两天我们村夜校开课，你得帮我把讲稿把把关。”路奇凡挺不谦虚地说：“没问题。”
　　第二天晚上，靳素雅真的到了路奇凡的小屋。带来了准备好的讲稿。靳素雅打算给社员们讲讲如何用社会主义思想占领农村阵地，两人讨论了老半天，突然，停电了。那年代电力供应不足，停电是常有的事情，路奇凡备的蜡烛也用完了，从他家到小卖部有段距离。路奇凡说真不巧，蜡烛没了。靳素雅说没就没了，正好，我们可以聊会儿天。两人就在只能看到对方轮廓看不清对方眉眼的黑屋子里聊起了感兴趣的问题。说起初中时经历的事情，靳素雅跟路奇凡说我还没有好好谢谢你呢，路奇凡说，谢我啥？靳素雅说要不是你把“学好孔孟”那件事情担起来，我就麻烦了，说不定上不了高中了呢。路奇凡说，那算啥事？要说感谢，我该感谢你，上学时我尽欺负你，你不但不怨我，还处处照顾我。靳素雅说：“你欺负我，这是从哪说起？”路奇凡说：“我的钢笔里没墨水了，拿过你的钢笔，我没橡皮用了，把你的橡皮一分为二，你只说我是后脑勺留胡子，我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想从你那里拿啥就那啥，从来没有征求过你的意见。你说，我不是欺负你吗？”靳素雅说：“要那么说，我乐意让你欺负我。”
　　停电了，路奇凡的小屋一片漆黑。那年代，电力供应不足，停电是常有的事情。家家备有蜡烛。巧的是，路奇凡备用的蜡烛用完了。小卖铺离路奇凡家也就半里的路程，路奇凡跟靳素雅说，你在这里待会，我去小卖铺买蜡烛。靳素雅说，算了吧，有去买蜡烛的时间，还不如我们聊会天呢，黑着聊天更得劲。
　　两人便在黑暗里聊天。路奇凡能看到靳素雅的轮廓，但看不到她的表情，估计，她也只能看到路奇凡的轮廓，看不到路奇凡的表情。还真如她说的那样，黑着聊天更得劲。先是聊他们的工作，靳素雅告诉路奇凡，他们初中时的语文老师韩步安现在是公社的通讯报道员，各大队的专职报道员都得归韩步安领导，昨天，她去供销社，在路上碰到了韩步安，韩步安说，过几天，各大队的通讯报道员要集中到公社培训，请县委报道组的老师来讲小故事怎么写，消息报道怎么写。路奇凡说，公社还挺重视舆论宣传的嘛。靳素雅说，那是，凡是要做成什么事情，总得要先造舆论。路奇凡说，如此说来，我们这些专职报道员不是摆设。靳素雅说，你没听老百姓说吗？人家管我们叫村级记者，记者是啥？无冕之王。
　　靳素雅把自己当成了无冕之王，路奇凡可不敢这么想。王志仁跟路奇凡谈话那天，路奇凡从大队部回到家，正是吃午饭的时间，路奇凡二舅父也在路奇凡家里，母亲问路奇凡安秀梅把他叫到大队有啥事，路奇凡便当着二舅的面说了王志仁跟他说的那番话。老娘也就知道了路奇凡每天有了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也能挣八个工分的好差事。说，王志仁还真做了一件好事。二舅接着路奇凡娘的话茬给这件事情定义，说：“没有君子不养小人。”二舅这话的意思是人家王之仁是君子，路奇凡是小人，王志仁可怜路奇凡，才给了路奇凡那样好的差事。对比靳素雅的认识，路奇凡真的有点妄自菲薄，人家靳素雅把当通讯报道员重要性提高到凡是要做成什么事情，总要先造舆论，把自己的身份提高到村级记者、无冕之王的高度，而路奇凡，却只是从人家可怜照顾他才给了他这差事的角度认识这个问题。看来，每个人认识问题的角度和方法都离不开他自身的社会地位。路奇凡把他这种认识说给靳素雅听。靳素雅说路奇凡你不能把什么事情看得都那么悲观。你自己要是瞧不起自己，还指望着别人瞧得起你？路奇凡说，你这说法有点像鲁迅笔下的阿Q。靳素雅说，就算是阿Q精神，也有值得借鉴的地方。
　　接下去两人聊着各自看过的小说，聊小说中的人物。靳素雅问路奇凡，看过的小说中最喜欢哪一部，路奇凡说，这可不好说，这跟年龄有关系，上初中时，最喜欢的小说是《水浒》，挺关心里面的人物命运，后来，特别找了小说《武松》来看，开场白那四句话，至今还记得那么清楚：武二英雄胆气强，挺身直上景阳冈，精拳打死山中虎，从此威名天下杨。初中毕业后，看了《钢铁是怎么炼成的》，觉得那本书挺有感染力。靳素雅说，那本书里最鼓舞人的是保尔在家乡烈士墓前的那段独白：“人最宝贵的东西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该这样度过……”路奇凡和靳素雅一起背下了保尔那段独白。那时候的路奇凡很容易受小说、电影某个激情场景的感染，在电影上看到英雄王成对着报话机喊“为了胜利，向我开炮！”真的感觉到浑身的血液流动加快。背过保尔在家乡烈士墓前的独白，靳素雅问路奇凡，《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最让人动情的是哪个情节。路奇凡想了想，还真想不出来，问靳素雅，在她看来，那本书中最动人的情节是哪一段。路奇凡以为靳素雅会告诉他，是保尔参加全苏共青团代表大会，出乎路奇凡的意料之外，靳素雅说，是保尔和冬妮娅的爱情。看到少年时代的他和她相拥在一起，后来，冬妮娅嫁给了一个富商，与修铁路的保尔相遇时的对话，她都流泪了。人生，怎么会是那样？靳素雅这样说，路奇凡就感觉到她是一个多情善感的女子。路奇凡跟她说，要这么说，还是柳青的《创业史》更让人，怎么说呢，路奇凡一时想不出更合适的词汇，只好说得更直接些：梁生宝和徐改霞，柳青怎么能把他们写分手呢？靳素雅说：“有个作家解释什么是悲剧时是这么说的：什么是悲剧，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碎了给人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