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女记者和她的老师（3）

　　路奇凡比别人幸运的地方是他有两个上了大学的亲戚。除了北京林学院毕业的三舅之外，还有一个没出五服的堂姐上的是太行北京师范学院。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学院？还真有过。就如现在的太行工业大学在天津一样，估计那所师范学院属太行省管校址在北京，所以，名称就为太行北京师范学院。路奇凡那堂姐学的正好是数学。堂姐师范毕业后分到青海，把上大学时用过的书放在了老家。有一天，路奇凡那堂姐的亲弟弟，路奇凡的堂哥抱着一纸箱子书到大街上要卖给收破烂的，路奇凡走过去看，那些书正是他所需要的，用一只黄雀、一副扑克牌，外加一把折刀换了堂哥那一纸箱子书。
　　那些书里就有《高等数学》、《线性代数》、《概率论》、《常微分方程》、《偏微分方程》、《实变函数》、《复变函数》等大学数学专业的教课书。这些书对路奇凡来说都是宝贝呀！有了这些书，就等于为成为一名数学家打开了一扇门！用不着头悬梁锥刺股，路奇凡有足够的动力。初中毕业一年后，路奇凡自学完了《高等数学》、《线性代数》、《概率论》，笔记记了好几本。
　　路奇凡的兄长比他大六岁，初中毕业后参军入伍，在路奇凡十六岁那年冬天，当了两年兵的兄长复员了。一天，全家人围着饭桌吃饭。餐桌上有咸菜熬小鱼。路奇凡用筷子夹起一条小鱼，小鱼还没到嘴里，一旁的兄长用他手中的筷子打掉了路奇凡手中的筷子，说你不干活，还尽捡着好吃的吃！路奇凡一愣，父亲也愣了，叫着路奇凡兄长的名字，说你干啥？兄长把筷子放在一边，说，我忍了好长时间，早就想说道说道了。兄长面向父亲：“你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再从村南头走到村北头，家家户户看看，现如今谁家还养着大爷？”兄长口中的“大爷”意味“白吃饱”。把他前后的行为和语言联系起来，这个“大爷”、“白吃饱”无疑指的是路奇凡。路辛勤当然明白大儿子盐从哪咸醋从哪酸，说：“你兄弟不是残废吗？”那年代还把“残疾人”叫“残废人”。路奇凡的兄长路奇德说，残废怎么啦？残废还有功劳了？干不了重的可以干点轻的。就这样，每天在家里跟成神的似的，算怎回事？听听，兄长没有“有废人没废物”的意识吧？干不了重的可以干点轻的嘛！在兄长眼中，路奇凡还不是完全的废物！父亲说：“有我在还用不着你管他！”父亲以为他的权威可以维护残废儿子的自尊，哪知道大儿子根本不买父亲的帐，兄长说：“那好，分家，我过我的日子，你们过你们的日子，你再怎么惯着他我眼不见心不烦。”
　　路奇凡心里不好受啊。这么大的人了，不能为父亲分点担子，还要让父亲因为他受夹板子气。是不是自己的想法太天真了。连世界上有哪些数学难题还没有解开都不知道，还想着一举成名天下知？如同兄长所说，干不了重的干点轻的，到生产队跟队长要活干，能赚几个工分就赚几个工分。这样，父亲肩上的担子会轻一些。兄长也就没话可说了。路奇凡经过几秒钟的思考，跟兄长和父亲说，你们都别以我说事了，明天，我就去生产队找活干。父亲冲路奇凡吼了一声：“吃你的饭，尽听蝼蛄叫还不用种地了呢！”兄长把饭碗往桌子上一摔，下了炕，穿上鞋，冲着父亲说了一句：“那你就等着让他给你光宗耀祖吧！”掀开门帘，扬长而去。
　　第二天，路奇凡到生产队跟队长要活干。
　　在生产队上了一年班，当了几个月的卖场守护者，路奇凡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无论自己怎么努力，都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庄稼人。队长并非每天都能给他派出活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靠自己挣的那点工分，还不够口粮款，要不是有老爹养着，还真得喝西北风。傻子都知道，要活下去，得先解决吃饭问题。其实，要填饱肚子，也许不是难事，毕竟路奇凡生活在和平年代，毕竟也已经过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毕竟父母还健在。路奇凡可以靠他父母养着，如果他觉得靠父母养着不得劲，还可以去乞讨。残疾的胳膊残疾的腿就是乞讨的最大资本！路奇凡也相信社会上有好多有同情心的人，好心人的同情心会支撑起他活下去的能量。然而，路奇凡也是有尊严的，要有尊严地活着，就得有尊严地吃饭。这就决定了他不能靠父母养着，更不能去乞讨。怎么办？
　　路奇凡想到学一门能赚钱养活自己的手艺。学啥呢？村里好两个跟他同样走路的人都靠给人修鞋为生。也学修鞋？只是人家那两个哥们虽然腿脚不利索，但胳膊和手上的力气却不小，掰腕子比赛能赢胳膊腿都没毛病的人。修鞋用是手腕上的力量。路奇凡呢，两只胳膊肌肉萎缩，举不过头顶。要是学修鞋，肯定竞争不过那两个胳膊上有力气的哥们。就在路奇凡为学门啥样的手艺而纠结的时候，宋兰芬的老娘孙朝慧在家里办起了服装裁剪班。好多大姑娘小媳妇都跟着她学手艺呢。路奇凡老爹跟儿子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人人都得穿衣服，学会服装裁剪这门手艺，一辈子不会受穷。老爹为了佐证学会服装裁剪一辈子不受穷的理论，给儿子举了个活生生的例子：在离刘家营八华里的尖子坨村，也有一个胳膊腿都不利索的人，不利索到啥程度？下不了炕，走不了路。但学会了服装裁剪技术，就在土炕上摆了张桌子，在上面教大姑娘小媳妇画线，那钱赚的，老鼻子了，盖了三间大瓦房，还娶了个年轻漂亮好胳膊好腿的老婆！
　　路奇凡明白老爹的意思，他是让儿子跟着孙朝慧学服装裁剪。路奇凡觉得服装裁剪这门手艺比修鞋更适合于他。既然尖子坨那哥们下不了炕都能赚出盖三间房娶漂亮老婆的钱，路奇凡能下炕，也能走路，肯定也能赚得出养活自己的钱。路奇凡跟老爹说我去学服装裁剪。
　　在路奇凡成为孙朝慧的徒弟之前，孙朝慧招的学生清一色的女性，大姑娘小媳妇，路奇凡是孙朝慧唯一一个男徒弟。路奇凡那些师嫂师姐们文化水平低，有的甚至没上过学，对“腰围的三分之一加三寸”这样的语言理解起来有点难，孙朝慧教学方法有点古板，反复讲“腰围的三分之一”怎么算没有学过分数的几位大嫂还是云里雾里，路奇凡跟几位大嫂说，你们明天来上课时，除了带直尺，还带皮尺过来。大嫂们带了皮尺过来，路奇凡教她们腰围的三分之一怎么得出来：先找到皮尺零到三十寸的长度，把这段折成三分，每一分就是三分之一，至于再加几寸，那在刚才这长度上往上加就是了。大嫂们私下里说，奇凡教的方法就比孙师傅的方法好学。五元钱学七天。七天后如果再学，再交五元。路奇凡跟着孙朝慧学了七天，不想学了。因为孙朝慧教的东西对他来说实在是简单。路奇凡开始怀疑，就靠这手艺能赚钱盖三间青砖到底的三间大瓦房能娶上胳膊腿都没毛病长得还挺漂亮的老婆？孙朝慧却不让路奇凡走，说路奇凡有前途，再带带他，不用再交钱。路奇凡从心里感谢陈孙朝慧。看来，这个社会还是好人多呀！
　　接下去的三个七天，孙朝慧招的徒弟比前几个七天多了一倍，她自己教不过来，分一半人让路奇凡教，路奇凡成了陈孙朝慧的助教。路奇凡曾经很不知好歹的想过，孙朝慧会不会把收的学费分他一半，三分之一也可以呀。哪知道，路奇凡给孙朝慧当了一个来月的助教，她一分钱也没有给路奇凡，连路奇凡交给她的学费都没退一分。路奇凡竟然有了被孙朝慧利用的感觉。说是带带他，实际上是榨取他的剩余价值。路奇凡不干了，跟孙朝慧说不想给她填麻烦了。路奇凡都为自己的虚伪感到不好意思。更不好意思的是路奇凡对不起老爹。老爹瞒指望着儿子将来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服装裁剪师，不但能养活自己，还能靠赚的钱盖上三间瓦房，娶上漂亮媳妇。只可惜告别孙朝慧的当天路奇凡就作出了一个与老爹良好愿望背道而驰的决定：这辈子，绝对不当什么裁缝师。为啥？服装裁剪用到的最难的数学，是几分之一加多少。而路奇凡，是学过微积分，学过线性代数，学过概率论，甚至学过微分方程的呀。就算没当成数学家，也不能跟着没有上过几天学的家庭妇女争饭碗吧？要学技术，也得学一门用得着高等数学的技术吧？
　　老爹跟儿子说，学了服装裁剪还不够，你还得学会怎么做衣服，就跟你娘学吧。我的妈呀。老爹竟然让路奇凡跟娘学服装制作！要知道，路奇凡娘只知道上边一个田下边一个力念“男”，是路奇凡姥爷教她的，为的是防止到城里串亲戚时走错了茅房！这样的老师能交出多么出色的学生？虽然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但不是还有“名师出高徒”这句话呢吗？跟着娘学服装制作，路奇凡能出色到啥程度？路奇凡跟老爹说，我不跟老娘学，老爹说那你跟谁学？有教裁剪的师傅，没有教怎么做衣服的地方啊。路奇凡说，我不当裁缝，不学做衣服。老爹生气了，说你不想当裁缝你为啥跟着孙朝慧学了这么多天。路奇凡说，正是跟着孙朝慧学了这么多天我才不想当裁缝呢。老爹问那你想干啥，路奇凡说我没想好呢，老爹说儿子是狗占八泡屎，事事做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