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杨林的心碎了

　　一早儿起来，杨林的爱人李丽就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丈夫。“我怎么了，让你这么瞧？”杨林用手往脸上胡捋两下，以为是沾着什么东西，惹得妻子不错眼珠地看。
　　李丽没说什么，只是从组合柜的梳妆台上拿过镜子递到丈夫手里。“这么说是让我照镜子啦？”杨林说，就对着镜子照起来。谁知这一照让他大吃一惊，怎么搞的？两鬓的头发全白了！
　　“穿上衣服，我陪你到医院看看。”妻子很温柔地说，从衣架上拿下他的衣服递过来。
　　杨林慢条斯理地穿着衣服，心里就琢磨起头上的白发来。人说伍子胥过韶关一夜愁白了头。就是说，黑发突然变白发肯定有什么忧虑的事。那么自己……他明白了。
　　自打张晓芳调进市里又住进了他那所闲置的小院儿，杨林几乎每天都要去那里看看，有时给晓芳买点儿水果，有时买点儿菜什么的。如果晓芳没在家，他就把水果或者蔬菜洗干净放好，再给烧一暖壶开水，然后掏出随身带的书或者学生作业，边看书批改作业边等她。
　　昨天也是这样，他的一只手拎着装着五十本作文的公文包，一只手拎个食品袋，里边装着晓芳最爱吃的洋桃。十块钱一斤，他买了十八个，整整花掉他半个月的工资。记得那回他和她一块儿逛街，看见水果店里有一种带棱儿的长溜溜像小梭子一样的水果，觉得很稀奇，就花三块钱买了一只。杨林先咬一口，酸得掉牙；张晓芳却三两口把那只小梭子全部吃掉，一面连声说好吃好吃。杨林想再买一只，被张晓芳把手摁住了：“我们一月四块钱助学金才够买一个多小梭子，这是给富人预备的，不是给咱们穷人吃的。”后来在水果摊上见多了这种小梭子，才知道叫杨桃，十块钱一斤。女儿小丽也喜欢吃杨桃，每次三口人逛街，小丽总要缠着妈妈买杨桃，妻子却不肯买，说：“你这孩子总是什么贵就想吃什么，我辛辛苦苦上一个月班才够买五斤杨桃钱。”杨林就为女儿说情，妻子在父女两人的夹击下，才抠抠索索掏出十块钱为女儿买两个杨桃。可是为了心爱的人吃杨桃，他却舍得花半个月的工资。
　　到了小院儿门前，杨林见两扇朱漆剥落的小门儿关得很紧，估计张晓芳还没回来。他把东西都倒在左手提着，右手掏出钥匙，打开门进了去。院儿小，可生机盎然，那棵老得弯了腰的老槐树和老枣树都长出了很多淡绿色的小叶子。
　　杨林进屋，照往常一样洗好洋桃烧好水，然后就打开灯趴在那张比他年岁还老的八仙桌上给学生批改作文。一本，两本，三本……背酸了，拿钢笔的手也酸了。站起来伸个懒腰，无意之中瞥见了腕子上的表，十点都多了，他的心立刻沉重起来，这么晚不回来，不会是半路上出什么事吧？被车撞了？碰见坏人了……急得搔头挠耳，六神无主，又没有什么办法，只有干等。
　　十一点了，不能再等了，归置好学生的作文，拖着沉重的身子一步一回头离开了那让他眷恋让他担忧的小院儿。到了家，以判作文忘记时间为理由搪塞过妻子，竟对妻子精心制做的他最喜欢吃的红烧肘子宫爆鸡丁炒腰花看都没看上一眼，倒头便睡——其实，他一夜也未曾睡，老是想着张晓芳张晓芳……“快一点儿呀，去完医院我还要上班哪！”妻子催他了。
　　“不必了，咱们都上班吧！”他说，拎起包就走了，也没听见妻子在后面喊他：“你还没洗脸哪！你还没吃饭哪！”
　　杨林走进天龙信息公司的时候，墙上大电表的时针正好指到九。先拜访了公司经理，献上了在路上花八十元买的两条希尔顿烟——自己是欠着人情哪，人家接受张晓芳只凭与他杨林的几面之交，分文礼都没收。出了经理室，就奔商情部，接待他的是商情部主任郑天民。老头儿把他当成了张晓芳的丈夫。“怎么，晓芳同志今天不来了，派你来请假？”老头儿想来个幽默。
　　“想来找张晓芳联系点事儿。”他没敢说更多，怕这贼鬼溜滑的老头儿从中窥探到什么。反正今儿礼拜三没课，他坐这儿死等就是了，晓芳总得要上班的吧？
　　“啊！是不是来寻求技术转让的？是不是张晓芳给你发信了？是不是你也要办骨粉厂啊？”老头儿突然间热情高涨，一连串排比式的问话将杨林搞懵了。他正想解释，忽听楼道里男女的高一声低一声地在喊张晓芳。瞬间商情部的门就被推开了，一个五大三粗如半截黑塔似的男人挤进来：“我们要找张晓芳！”
　　李明！杨林心里一惊，吓得赶紧转过脸冲东墙，装作看报夹子上的报，大气儿都不敢出。上回到李家营子找晓芳时就撞在李明手里，和晓芳谈恋爱时杨林去过张晓芳的家，虽然过去二十多年了，但是他依然记得很清楚，所以没用打听就径直进了晓芳家的稍门，没成想碰上了一个正在院里种菜的粗壮汉子。汉子问他：“你是张晓芳从前的对象吧？你来过晓芳家，我认得你。你今儿个又来干什么呀？”听杨林说来找张晓芳有事，汉子立刻举起蒲扇般的大手，“滚！都二十多年了，你这个小白脸还和我媳妇勾勾搭搭！小心我揍扁你！”杨林大吃一惊，这才知道张晓芳嫁个老农民。虽然恨不得马上见着二十多年一直拒绝与自己联系的心上人，可是铁拳之下还是逃命要紧。
　　在回来的长途车上，和杨林同座的是一位女同志，几十里路的车程太长了，俩人就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来。女同志说自己姓罗，在县化工厂工作，同事病了在市里住院，她是受领导派遣看望住院的同事。女同志听说杨林大老远从市里来是为了见一位师大的老同学，就说：“我们供销科有一位叫张晓芳的女同事就是师大毕业的，您认识吗？”杨林本想说“我找的就是她”，可只摇摇头，什么也没说。他害怕如果说实话，这位姓罗的女同志回厂里一嚷嚷，会给张晓芳增加麻烦。过了几天，杨林又去她工作的单位去找，总算见着了晓芳。听晓芳说那天杨林从她家里刚走，李明的姐姐李桂英就进院了，听弟弟说张晓芳从前的相好来找她，李桂英第二天就到厂里找张晓芳打架，骂弟媳妇不要脸不守妇道，都快五十岁的人了还和原来相好的搞破鞋，弄得张晓芳在厂里连头都抬不起来。
　　杨林想如果今天李明认出他来，恐怕真得挨上他一顿老拳了。他心里乞求但愿李明没认出自己，盼着商情部长老头儿赶快把李明赶出去，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出去出去！谁给你看着张晓芳呢！”正等着听杨林说出购买骨粉生产机的话呢，半路上杀出这么个土老冒，给郑天民气坏了，走过来就往外推搡来人，“现在是上班时间，一律不准接见客人！”
　　“我不是客人，我是张晓芳的丈夫！”
　　“我是她姐姐！”
　　“我是张晓芳姐夫！”
　　又有一男一女进了屋。
　　老头儿不但没赶走李明，又引来了他姐姐和姐夫，看来自己今天是在劫难逃了。吓得战战兢兢的杨林恨不得变成一只小苍蝇，赶快飞逃出这间马上就要爆发战争的屋子。
　　李明、李桂英和李贵方，三个人示威似的挺胸昂首戳在屋中间：“我们是来找张晓芳的。”三个人认定那骨粉厂的事只有张晓芳一个人能办，让别人知道就会办不成，所以半点口风也不曾漏，口口声声“我们是找张晓芳的，她不在我们就坐等她来”。
　　郑天民给气得只想抓起写字台上的墨水瓶文具盒一切可以抓起的东西，一股脑朝这三个乡巴佬的脸上扔去。可他又不敢，毕竟是一对三，自己又是干巴瘦小芦柴棒似的老头儿，非但打不出去人家，没准儿还得让人家臭揍一顿，看来只能智取不能强攻。他思忖了一下，拍拍脑门：“噢，你们是找那位才调来不久，四十多岁的女张晓芳吧？我搞错了，还以为找那个男张晓芳呢！要是找她，你们就不必等着了，她昨天已经辞职了，具体干什么去，住在哪儿，很抱歉，我实在是不知道哇！”
　　三个人仍然不甘心，李明指着一旁正埋头看一张报纸的杨林：“你也不知道张晓芳吗？”
　　“他是来谈工作的，根本不认识张晓芳。”
　　“婊子养的！”李明狠狠骂了一声，没辙，只好跟着姐姐和姐夫撤退。可直觉告诉他，那个埋头看报的男人应该与张晓芳的藏匿有关。因此迈出门的时候，特意回过头瞥了那人一眼，竟与抬起头偷偷看他的杨林目光相遇了，好像见过？一瞬间的犹豫，还是走了。
　　杨林的心在淌血。
　　李明的一句“婊子养的”，让杨林心碎。这就是晓芳的农民丈夫，二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里她是忍受多么巨大的痛苦啊！而给晓芳造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他。由于他的软弱，他对她的抛弃，张晓芳才与这个粗野的农夫结婚生子。二十多年啊，真想象不出晓芳是怎么熬过来的……他掏出手绢，装做擦眼镜擦了擦潮乎乎的眼睛，一抬头，郑天民正注视着他。“看得出来，您与这伙粗鲁野蛮之人有隙，所以我特意跟踪出去看看他们会不会在外头等着您。好啦，几个家伙都走了。我也不想更多地过问您的隐私，咱们继续谈那笔生意吧！”
　　杨林不明白这个老头儿在对他说些什么，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到这儿来，他的心被太多太沉重的悲痛所压迫，已经变得麻木了。他离开椅子，机械地迈着步子，向前向前……当代有个伟人不是说过吗？一切向前看。向前走，向前看，向前就解脱了他和晓芳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