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妇联主任与团支书(5)
作品名称:那天是中秋 作者:凹凸平面 发布时间:2022-10-28 11:06:35 字数:3129
路奇凡成为地球理发员第一天,队长给他分派的差事是跟着一帮老头砸炕坯。庄稼人睡土炕,土炕是用泥坯搭起的,有烟道连接着堂屋的灶膛和房顶的烟囱。长时间烟熏,炕坯的强度变低,就得把土炕拆了重修,旧炕坯砸碎后撒上水,再掺和进草沫子、粪便等有机物,闷上一段时间,就成了含氮磷钾丰富的有机肥。有壮劳力把哪家拆的旧炕坯用筐从屋子里抬出来,堆在街道上那户人家的墙外。要让这些经过烟熏变色的炕坯变成肥料,第一道的程序就是把原本规则和因为外力作用应经不那么规则的大块的炕坯用大镐砸成碎小的块块。这是个力气活,要把大镐举起来,让镐头稳准狠地落在炕坯上。虽然是个力气活,但对那些一辈子与庄稼打交道的老头而言,把一大块的炕坯砸碎,好像跟玩一样。路奇凡就没有老头们那样的轻松。他两只胳膊肌肉萎缩,只能靠着惯性把大镐轮起来,落在炕坯上,只是镐头那点重量,而不像那些老头,是把胳膊上的力量通过镐头传导在炕坯上。一块七寸长半尺宽三寸厚的炕坯,老头两下就砸碎,路奇凡却得十几下!工作效率,连路奇凡自己都觉得害臊。十七岁的小伙子,干活竟然比不上六七十岁的老头!最要命的,半天下来,手上的肉皮都掀起来了,那叫一个疼,特别是洗手,水直接渗到内部组织,钻心地疼痛。第二天,扛着镐头往生产队走的时候,一路上都在心里背诵伟大领袖的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一定要成为一个合格的庄稼人!决心下的不小,但现实却一点也不顾及路奇凡的心情。队长派路奇凡跟着妇女们去大田里给玉米间苗薅草。原以为这活费不了多大的力气,真干起来,才知道完全不是想象的那么回事。别人干这活,是蹲着,两脚站在垄沟里,把周边的杂草拔掉,把秧苗间稀,去掉弱秒,留下壮苗,然后,再迈双脚,往前两步,仍然是蹲着,间前面的苗,拔周边的杂草。路奇凡的腿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支撑不了几分钟就得坐下,屁股压在垄背上,拔了周边的杂草,间了前面的秧苗,再用两只手柱地,用两只肌肉萎缩的胳膊支撑起身子,往前挪两尺,再拔周边的杂草,间身前的秧苗……身子抬得不够高,有时候会让屁股把已经留下的秧苗压折,队长来检查,看到垄背上那么多压折的秧苗,说路奇凡哪是来干活,简直是搞破坏,换了别人,肯定会按上个破坏农业学大寨的罪名!
路奇凡觉得自己很悲哀,间苗薅草这样的活都干不了,庄稼地里哪样活会比间苗薅草轻松?他自己少挣几个工分倒也无所谓,更让他接受不了的,是就连生产队干活最不行的人也瞧不起他。还差点丢了自己的小命。那一天,队长分配路奇凡和下乡知青郑海涛去收割一块边角地块的高粱。队长要求路奇凡和郑海涛一个下午把活干完。这活的工序分为四道:先把高粱杆用镰刀砍到,再用掐刀把高粱穗从高粱杆上掐下来,分别把高粱杆和高粱穗捆成捆,最后,用小推车把捆成捆的高粱穗运回到麦场。可以想象,能用小推车把高粱穗推到麦场,整个劳动量会有多大。这点活,如果换作一个壮劳力来干这点活,一个人半天就能干完。郑海涛虽然三十出头,正值壮年,但这家伙背古诗词还可以,但干庄稼活就力巴了,在路奇凡所在的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第三生产队,除了路奇凡的劳动效率低之外,那就属郑海涛了。队长是考虑路奇凡和郑海涛的组合怎么也顶得上一个壮劳力才把这两人安排在一起。队长显然高估了路奇凡和郑海涛的实力。眼看着天要黑了,被路奇凡和郑海涛砍倒的高粱杆还不到一半,多一半的高粱杆还矗立在大地上。最初,郑海涛还边干活边哼着“我们是毛主席的红卫兵”,或者背“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问路奇凡这句话是啥意思。路奇凡回答他:这句话的意思是,还记得吗,到江河中游泳,掀起的浪花,不是阻止了行驶的船只吗?这里活化出一批青年造反者大无畏的革命精神。郑海涛还夸路奇凡呢,说奇凡你可以呀!过了小半天,郑海涛就没有了那兴致了,一个劲地催促路奇凡快点干,路奇凡说我都使出百分之一百五的努力了。郑海涛竟然埋怨起队长来:“我怎么这么倒霉,跟你一起干活,队长是怎想的?”天快黑时,竟然从一向文明的郑海涛嘴里说出了脏话,“小拐子,你难道不知道我在照顾你吗?”换作别人跟路奇凡这么说话,路奇凡肯定会反击,可郑海涛是文明人,路奇凡不能跟他不文明,说,对不起,我也不想让你照顾我,明我就跟队长说,往后,千万别把咱俩分在一起干活。结果,那天晚上出事了。两人各推了一辆独轮车,把捆成捆的高粱头搬到独轮车上,推着独轮车往麦场走。郑海涛要么是还在生路奇凡的气,要么是想急着回家看老婆孩子,竟然不等路奇凡,在乡间土路上,与路奇凡的距离越拉越大。要命的是,前两天刚下过雨,路面有点软,增加了对独轮车的阻力,在一个小上坡前,路奇凡怎么也推不动了,停下来,坐在独轮车扶手上喘粗气,扭回头朝身后看了看,乡间土路上,有一架拉玉米秸的马车正从南往北而来,两匹马,一匹拉纤,一匹驾辕。车把式路奇凡认识,是外号叫“半个耳朵”的张师傅,跟路奇凡一个生产队,按庄稼辈,路奇凡管他叫三叔。张师傅优哉游哉地躺在马车上的秫秸垛上,还不时得打下鞭子,“啪”地一声,传很远。路奇凡想,等张师傅赶着马车到了跟前,肯定会从秫秸垛上下来,帮他把独轮车推上土坡。哪知道张师傅是仰面朝天躺在秫秸垛上,根本没有看到乡间土路的中央有一辆装着高粱穗的独轮车,车把上还坐着个人。两匹马没有得到停下来的命令,照直朝前走。头一匹马快要到跟前了,路奇凡这才察觉到危险,高喊:“车前有人!”已经来不及了,头一匹马竟然从路奇凡身上跨了过去!
眼看着路奇凡和独轮车马车就会被压在马车底下,一个骑车人刚好经过,一把把路奇凡拉了出来。马车也在这关口停了下来,张师傅从秫秸垛上跳拉下来,看了看马车底下的独轮车和车旁瑟瑟发抖的路奇凡,说:“我的祖宗,你这是要砸我的饭碗呀!”把路奇凡从马肚子下拉出来的那人不高兴了,说:“张叔,有你这么赶车的吗?”张师傅强词夺理:“有他这样呆在路中间等着马车呀的吗?”路奇凡赶紧跟张师傅道歉:“我实在是没力气推上去了,以为你会从车上下来帮我。”张师傅把独轮车上的高粱穗搬到马车上,冲拉路奇凡那人抱抱拳:“丫头,今天多亏了你,要不,麻烦就大了!”
路奇凡差点就成了张师傅马车下的冤魂这件事情很快传开了。这让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第三生产队长胡宝生很是头疼。不给路奇凡派活吧,他也是社员,不能把他开除社员籍,更何况他总得吃饭,要从生产队分粮食,就得挣工分,那么大的人总不能靠他爹娘养着。可在庄稼地里,能给路奇凡派出的活实在是不多。胡宝生想了又想,顶着社员们种种议论的压力,给路奇凡安排了一个可以不用体力的活——看场。
路奇凡没想到一个事故会让幸运落到他身上。如此幸运的不光是路奇凡,幸运还落在了下乡知青郑海涛身上。在刘家营公社第四生产大队第三生产队,要论干活力巴,那除了路奇凡就数郑海涛了,既然在大田里干活两人还顶不了一个人,那就让他们两个去看场。四只耳朵四只眼,也顶两个壮劳力。在队长能分配的所有工作中,看场这活是最舒服最实惠的了。说看场这活舒服,是因为看场人不用出体力,正如队长所说,用的是眼睛和耳朵,防火防盗,只要从大田里收割来放在场上的农作物没有损失,看场人就算履职尽责了,每天的工分跟到大田里干活一样,一分也不少,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说看场这活实惠,是因为到了秋季,场上有的是从大田里收获的高粱、玉米、豆子、白薯……有的能直接入口,有的稍稍加工就能吃。比如白薯,用水把表面的泥冲掉就能吃,比如黄豆,捧一把放在铁丝网做成的筛子里,在筛子下点几根柴火,把铁筛子在火上转两圈,豆子在筛子里噼里啪啦响,发出喷香的味道,待凉了,一颗颗送进嘴里,那叫享受!麦场上那么多可以吃的东西,看场人烧一根玉米,炒一捧豆子,吃一块白薯,谁能发现得了?所以,看场人基本不用在家里吃早饭和晚饭。有夜宵就能管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