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和（一）技术转让

　　序
　　
　　中秋节之夜，玉盘般的明月高挂在墨蓝色星空上，喧嚣一天的城市安静下来。宽阔平坦的大街上没有了穿梭往来如长河般的车流，人行道上也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静谧得能听到一片树叶落地的声音。
　　一辆红色出租车悄悄驶来，车子驶到十字路口又往北驶去，停在一片废墟旁。车门打开，下来一位满头银发穿戴时髦的老太太，老太太用英语对司机说声谢谢，就径直走到废墟中一座四面砖墙的小院门前。木门虽说早已朱漆剥落，月光下仍依稀看得见门扇上的两行字：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老太太从挂在胳膊腕儿上的路易威登包里拿出钥匙，打开门走了进去。
　　院子紧西头靠北面有三间正房，正房的西南角紧靠西面围墙是间简陋的小厨房，东北角有棵老槐树，东南角有棵老枣树。夜风徐徐，两棵老树枝叶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就像淅沥淅沥的秋雨声。老太太推门进了正房，拉开灯。迎门是个小客厅，靠北墙的高桌两旁是两把椅子，高桌上放着茶盘，茶盘里有一套白底蓝花细瓷茶具；客厅西面是一间被木隔断隔开的小屋，朝客厅的屋门紧闭，大概里边的人儿还在熟睡吧？
　　客厅的东面是一个贯穿南北当隔断墙用的厚厚幔帐。此时幔帐低垂，里边的人儿也在睡觉吗？老太太掀开幔帐走进去，这其实应该算作一间卧室，床铺紧靠北墙和东墙而放，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叠被子。南边的窗前有张小小的书桌，书桌上有只红色的电话。老太太拿起电话拨了一下那个熟悉的号码，听筒立刻响起一声声悠长缓慢的嘟嘟声，就像当年……
　　
　　一 推销技术转让
　　
　　猩红的地毯，雪白的墙壁，金黄的写字台，铝合金的门窗……高雅，阔气，舒适，一切的一切都使得身陷在柔软沙发中的张晓芳仿佛置身于梦中。可她知道不是梦，因为她的顶头上司——商情部的部长孙影正在和她谈话。
　　孙小姐很漂亮，白皙的脸上有端正清秀的五官，乌云般的长发披在肩上。“老张呀，”她那如红花般的小嘴冲着张晓芳一张一翕，“您刚从工厂调来咱这儿工作可能不习惯，咱这儿是弹性工作制，爱来就来，爱走就走，不像工厂似的有人卡钟点，有人考勤，这对您安排家务很有好处。”孙影停了停，打量着张晓芳，见面前这位徐娘半老的美人脸蛋上绽开了春光，她的话锋一转，“不过每人每月要创收两万元，三个月无创收停发工资……”
　　“什么什么？创收两万？”张晓芳赶紧追问，想入非非的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天下哪儿有这样的单位，要给自己的职工规定创收定额，不创收还停发工资？“这不跟私人办的公司没啥两样吗？”张晓芳脱口而出。随即就后悔了。也奔五十的人了，怎么这样的不冷静，哪儿能刚到一个新单位就胡说八道，这要叫领导知道了……
　　“您说对了，我们的公司其实就是私人办的，不过挂靠天元大公司而已。”孙影说，眼睛一眨不眨静静地瞧着张晓芳。
　　“轰”地一下子，张晓芳晕了，人似乎掉进了冰窟窿，甚至有种良家妇女被拐卖到妓院的感觉，欲哭无泪，欲喊无声。她愣愣地望着和自己面对面坐着的冷艳的美人：“我……我该怎么办呀？”
　　孙影冷冷一笑：“人要是没有饭吃的时候，求生的本能就会想出很多办法。作为部长，我可以给您指点两个最简便的办法：一个是推销咱们公司自己的信息报，推销二百份就能完成指标。再就是注意咱们报的《供需专栏》，通过这里提供的信息做成几笔买卖，说不定能超额完成呢！”孙影停了停，“最近本人可望做成一笔房地产买卖，一下子可以给公司创收十万，我提两万，还可以四年不上班，每月各项加起来一百五十块钱的收入照给。”
　　“是吗？”张晓芳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怎么也想象不出面前的这位珠光宝气的娇小姐能给公司创收十万，怎么也想象不出她一下子就能赚两万。两万呀，那得摞多高的票子啊！自己怕是一辈子也挣不到的。假如有那么一天真的挣到了，就先把女儿接到城里念书，娘俩儿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她羡慕地望着孙影那流光溢彩的脸，真想求求她，让人家把做买卖的秘诀告诉她，让她一下子赚两万，不，哪怕一万。
　　孙影被经理找走了，同室的另外两个女性也都一前一后地走了。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张晓芳一个人，她真想趴在办公桌上大哭一场。刚刚进门的时候还以为进了天堂，现在才发觉是地狱。不，比地狱还地狱！地狱里的鬼或孬或好总归要给口饭吃的，可这里要自己去挣饭吃，挣不来就饿着。她真不明白，四十七岁的她怎么就鬼迷心窍了，一听说这家公有报社，调进来可以做编辑，就毫不犹豫离开工厂飞蛾扑火般地扑来了，原来是这么回事！要不去找杨林，让他再给自己找一个别的单位吧，他是诗人，怎么也得认识一两个出版社吧？“我要去出版社当编辑！”她冲动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准备开门的手伸出去却又停在半空中。“我凭什么要再去找个单位？我凭什么就认为自己挣不来钱？这里不是有那么多人都活得很好吗？难道我就不能？”张晓芳那股天生的倔犟又上来了，她退回来，一屁股坐回沙发上，开始冥思苦想挣钱的路。
　　第一条路也是最简单最省事的挣钱路，就是刚才孙影和她说的推销公司所办的《大众信息》报。一份报纸一年定价五百元，二百份十万元，除去一半成本费，五万是她创收，提成百分之二十就是一万。剩下四万是她两年的创收指标，也就是说推销出二百份报纸可以休息两年。这条路倒是不错，可就不知这报纸是否受用户欢迎呢！想到这儿，她起身从墙上拿下报夹子，一张一张地翻看本公司的《大众信息》报。翻完了，她的心也凉了。什么信息呀？就是从别处报刊移来的，根本不是第一手的。譬如昨天才出的那张吧，《供需专栏》里竟有一条信息是说她原来的那个工厂急需树脂。拉倒吧，就在她离厂的半个月前树脂已经源源不断地运进厂里。这样的信息岂不误事？这样的报纸谁又愿意买呢？她合上最后一张报纸，刚想放回原处，又被《技术转让》专栏里的一条信息吸引住了：投资五千元可建成小规模骨粉加工厂，技术转让的单位包销，年收入可达五万。有意者请与天元国际信息公司下属的天龙分公司技术转让部联系。这条信息不错，现在很多人都想办厂办公司，联系四家就能完成一年创收指标。她兴奋极了，带着报纸立刻就去技术转让部，得到的答复是肯定的，再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张晓芳只觉得浑身憋憋燥燥的，恨不得马上就放飞自己去找转让对象。好半天才镇静下来，开始考虑首先找谁接受这项转让技术。
　　兔子都先吃窝边草。张晓芳首先想到的就是自己老家——远郊的李家营子村。丈夫的姐夫李贵方是村书记，在村里吐口吐沫是个钉。给他写封信再寄上一张报纸，他点头了，这笔买卖就做成了。这不光是在自己的创收指标上增加五千元，而且也给不太富裕的家乡开辟了一条致富的路。
　　信纸摊在面前拿起笔要写的时候，她又犹豫了：信寄到李贵方手里，不就等于把自己现在工作地址告诉他了？他会带着那个母夜叉大姑姐和丈夫又像从前一样来单位闹她，让她无法在单位待下去。换一个人吧，那找谁呢？她托腮冥思苦想，终于给她想起了一个人——本县罗家峪的支部书记罗天成。他的女儿罗娟和她做过同事，两人关系不错。她去过罗家，也见过罗天成，一个很开朗很乐于助人的老头儿，他大概从女儿那儿听说过张晓芳的家事，一再表示他很有些路子，如果需要他帮忙就言语声，张晓芳当时说：“以后少不了要您帮忙。”这次就算请罗书记帮个忙吧！果真办成了，罗家峪一年能有五万收入，也是帮罗书记的忙呢！想好了，张晓芳就提笔写，十分钟，连邮票都贴好了。又开始琢磨下一个人选，觉得临县的田各庄支部书记王耀祖也行。虽然二十四年前自己作为田各庄的四清工作队员，对这个人的印象相当不好，可是和他的媳妇杨春花关系特别好。当年杨春花以大姐姐的身份暗地里曾经多次催促她赶快和杨林的关系定下来，说这么好的小伙子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腼腆的张晓芳表面上虽然很害羞地说她和杨林就是普通同学的关系，实际是按杨春花大姐说的那么做的，偷偷给杨林写过不少的信，终于在四清结束前两人在田各庄的大队部里悄悄定下终身。当然没忘把这件事告诉杨春花，杨春花很为他们庆幸，说：“还是你们念大学好，能自己做自己的主，不像我……”楼道里一位女人娇滴滴的说话声打断了张晓芳的回忆，她起身将门关严，重又坐回办公桌前，不知道是想重新续上刚才的回忆呢，还是寻找比王耀祖更合适的人作为转让对象。许久许久，张晓芳轻轻叹口气，摊开信纸，字斟句酌地开始写第二封信……
　　种子播下了，只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