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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48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0-18 22:06:20      字数:97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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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何人都想名垂千古、不朽万年,无论颂扬不断,还是诟骂绵绵,或者说好人与坏人,都是一样的。中国历史除了炎黄与蚩尤、尧舜与桀纣、汉武与秦皇、岳飞与秦桧等之外,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人口数以亿计,传代可以千算,几人留下姓名和故事?几人留下音容和灵魂?真是“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所以,巴道寒一心想的是树碑立传,为自己传、为他人传,就像天安门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一样,让生者感动、死者安息。
  但是,天安门的人民英雄纪念碑是毛主席亲笔题写的,碑文也是毛主席撰文、周恩来书写的。那么,夷水县人民革命军的英雄纪念碑谁有资格题写呢?而今眼目下,除了他巴道寒,可能找不到第二人。樊战国成了牛鬼蛇神,郑全忠已经靠边站,巴道甜长期待在省城,向德亨斗大的字不识半升,齐春芽、李瓶瓶、田瓜儿除了床上功夫天下第一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周正,向阳花和覃点点高中毕业有文化可是资历太浅。“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千斤重担落在巴道寒自己肩上。不过,巴道寒也有先见之明,写几个毛笔字虽然像鸡爪画,但是趴倒仔细看还是认得出来。现今的关键是他只进了几天扫盲班,识字不过三五百,撰写不来碑文。碑文是要流传千古的,是要日晒雨淋的,是要万众观赏的,还要子孙后代评说,必须出自文化人之手。巴道寒抽着白皮纸烟,在屋里踱来踱去、转来转去、思来想去,最后痛下决心对屋外大声呼喊,通讯员!
  夷水革命军被解散,所有人的军职被解除,大多数社员群众下地劳动,少数干部组成60公社革命委员会新的领导集体,向德亨极其不愿意地让出了革委会主任位置,巴道寒官复原职履行权力。哑巴齐德成是公社武装部长兼通讯员,挂着步枪跳进来“嗯嗯”两声,算是回答。
  巴道寒挥手说,去,把郑全忠叫来。
  齐德成还是忘不了过去习惯,捏着五指鸡爪“叭”地敬一个不伦不类的军礼,然后撩开双脚“呜”的一声跑了。
  前几天,巴道寒关起门翻肠倒肚地想纪念碑的名称,总是无法确定下来。用“人民英雄纪念碑”嘛,被天安门广场抢先注册;用“人民革命英雄纪念碑”嘛,似乎太笼统,指代不明确;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英雄纪念碑”嘛,似乎范围太宽泛,把全国甚至全世界的文化大革命运动都包揽了;用“60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烈士纪念碑”嘛,似乎漏掉了地方,涵盖不周全,因为这场伟大革命运动中光荣献身的烈士,有其他公社人;用“夷水县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英勇牺牲烈士纪念碑”嘛,似乎文字太长,难得书写。最后,他像瘦架子母牛生产第一胎,万分艰难地憋出“夷水文革烈士纪念碑”九个字。九是中国最好的数字,也是最大的数字,不像一太“小”,不像三要“散”,不像四要“死”,不像七要“去”,不像八要“趴”,九五之尊、九龙天子、九九归一、久地长天、久久不忘、久久相生。巴道寒像偶遇一位丰腴美艳的女人,拍着手板自言自语地说,就是这九个字。
  想好了纪念碑名称,就要先题写,然后交给石匠老师雕刻在巨大的青龙石上。巴道寒找来一支拇指粗的羊毫笔和一瓶墨汁,准备意气风发地题写纪念碑名。在题写纪念碑之前,他觉得首先要题写几个简单的字,热热身、练练笔、提提胆。首先把“红军渡”改成“民兵渡”,还是他率民兵攻打县城的时候,就有了这个心思和动议。“红军渡”是贺龙题写的,虽然字比他巴道寒写得好,但是贺龙早成了阶级敌人、反革命分子、打入共产党内部的特务叛徒。他的一切反革命言行和反革命事迹都要全部销毁,不能让它毒害革命群众。并且,“红军渡”纪念碑也早被“破四旧”了,连碑石都掀进了夷水。本来,巴道寒想把“红军渡”改成“巴人渡”,或者“巴家渡”,或者“巴道寒渡”,但是太显眼,要挨人民群众咒骂,也太资产阶级和封建主义化。所以,他最后拿定主意,决定改为光荣伟大的“民兵渡”。伟大领袖毛主席早就说,“民兵是胜利之本”,精辟而且科学地总结了人民革命战争胜利的基本规律。井冈山斗争的胜利,瑞金革命根据地的坚持,红军长征的伟大结束,抗日战争的最后胜利,还有三大战役的圆满收官,哪一项不是因为民兵无私放哨、站岗、侦查、支前、救伤而取得的呢?很多民兵成建制地转入红军、八路军、新四军和解放军,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红军的胜利是民兵的胜利,八路军和新四军的胜利也是民兵的胜利,解放军的胜利同样是民兵的胜利,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照样是民兵的胜利。把“红军渡”改为“民兵渡”是当之无愧的,是与时俱进的,是现代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迫切需要。
  巴道寒抽了十几支白皮纸烟,在白纸上写了几十遍,才把“民兵渡”三个字写好。中国的书法大家总结得好,毛笔字跟女人一样,有的睡起看得,站起也看得;有的睡起看得,站起却看不得;有的睡起看不得,站起却看得;有的睡起看不得,站起更看不得。如果睡起看得,站起也看得,那肯定是女人中的极品,书法上的绝品。所以,巴道寒把自己写的几十张“民兵渡”墨宝,自己认为写得不中意的,全部丢在床铺上,作为废纸准备扔掉;自己认为写得中意的,全部贴在墙壁上,跟孩子的尿布一样,在微风中飘来荡去;也像花春申老师的招魂幡,鬼哭狼嚎、凄凄惨惨。“民”字的头有鼎罐粗,脚只有两寸长;“兵”字的头只有樱桃大,而脚却有扫把长;“渡”字的三点水写到天上去了,而“又”写得像小孩屙尿的雀雀,尾巴拖起三尺长。巴道寒正在自我陶醉时,向阳花撞进来了。向阳花惊讶地说,老巴,死人是不,挂这么多招魂幡?
  巴道寒横眼不满地说,姑奶奶你看好呀,我在题写渡口名字,正宗的巴体字。
  向阳花一张张地看,一笔笔地摸,边看边摸边说,世上只听说过颜体、柳体字,连毛主席那样有特色是字,也没敢称为毛体。我看你的字呀,最多称为蝌蚪体、豆芽体。
  巴道寒不解地问,怎么又成了蝌蚪体、豆芽体?
  向阳花指着墙壁上的字体说,你的字都是头大尾小,不像蝌蚪和豆芽吗?
  巴道寒点头说,有点像。
  向阳花忽然滚天滚地笑着说,你的几个字连在一起呀,远看女人屙尿,近看女人踩跷;趴上前仔细看,女人正在脱胸罩。
  巴道寒一把抱住向阳花问,明明像个大头儿子小头爸爸,怎么变成了屙尿的女人?
  向阳花紧紧靠着他的胸怀指着说,从三个字的整体结构看,像不像一个准备脱裤子屙尿的女人呢?
  巴道寒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越看越像准备脱裤子屙尿的女人,像齐春芽,像向阳花,像李瓶瓶和田瓜儿,还像覃点点,头儿弯起、手儿伸起、腿儿叉起、屁股翘起。
  向阳花接着说,“兵”字的下边两点,你写成了长长的两竖,像不像高脚马儿呢?
  高脚马儿是地方语言,戏台上叫高跷,在两根竹竿、木棒上绑上横杆,人踩在上面走路,看哪个走得远,看哪个走得快。乡村的戏台上,经常出现这样的节目,走高跷的人多为花枝招展的女人。巴道寒继续问,那么胸罩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向阳花指着“民”字说,这么大一个圈圈,像不像女人戴的半边胸罩?你再仔细看,“民”字下边的两个小弯钩,就是胸罩的钢丝钩子。
  巴道寒想起在齐春芽、齐豆芽身上用钢笔写字、题诗的曼妙情景,顺手剐着她格子花衣说,白纸太光滑,不留笔不吸墨,还是在你背上来吧。
  向阳花反抗说,把“民兵渡”题写在我背上,石匠怎么画样雕刻呢?
  巴道寒一边用毛笔题写一边笑着说,题写好了,字迹干了,脱光了坐在石场,让石匠老师依葫芦画瓢,一笔一笔雕刻。
  向阳花伸出一张白皙背脊瘪嘴说,不行,我不是绘画的人体模特,不得让人家看我的裸体。资产阶级的色情生活,我不得同意。
  巴道寒冷笑说,“四旧”早被我们破了,资产阶级、封建主义被我们打倒,文化大革命也进行四五年,哪还有资产阶级的色情生活呢?我们现在是完全彻底的无产阶级,土地、粮食、农具、牛羊、鸡鸭、房屋,包括我们的身体、思想都属于人民公社,属于集体的共有财产。全民的也是个人的,个人的也是全民的。石匠老师看别人的裸体,等于看自己的裸体;石匠老师摸别人的背脊,等于摸自己的背脊。上厕所屙尿、蹲坑上拉屎,自己看自己的,自己摸自己的,难道还有什么忌讳、什么羞辱吗?
  向阳花气愤地说,歪理邪说、一派胡言。按照你的逻辑,我向阳花也是全公社的、全中国的、全世界的,让天下所有男人都来和我晒太阳?
  巴道寒在她白皙的屁股上狠狠地拍一巴掌说,“厕所里抹雪花膏,想的臭美。”这边写了,翻过来写那边。
  在巴道寒面前,向阳花是不敢过多反抗的,因为离开了他,自己什么也不是,什么钱也不值。在这点上,向阳花是有比较的,也有深刻感悟,奶子和郑幺妹、老汉和覃维修、自己和覃点点,政治上的差距大着呀。所以她一边自觉不自觉地转过身来一边嘀咕埋怨说,孩子,肚里的孩子!
  巴道寒严肃地说,正因为怀了孩子,才要受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胎教,熏陶革命气息,学习革命知识,长成革命战士。说着,巴道寒粘了浓浓的墨汁,在向阳花硕大的乳房上分别写了“民”和“兵”两个字,在她高高翘起的肚皮上写了一个“渡”字,似乎仍然没有尽兴,没有彻底表达此时此刻的豪迈心情,挥毫在向阳花两条白皙的大腿上写了两条标语: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路线是个纲纲举目张。
  向阳花裸身斜靠在桌边,嘴里嚼着酸透心的野枣说,你这是折磨、虐待肚里的孩子,长大后第一个就革你的命、造你的反。
  巴道寒抱着双手,虽然一双贼眼望着向阳花,其实心里想的什么,自己也不知道。
  世界上,只有性最让人平等,没有贵贱,没有富贫,没有恩怨,没有尊卑,没有年龄代沟。所以,两人一旦有了性,就有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从巴大表叔、巴团长、巴总司令到巴哥、老巴、挨刀挨炮的巴道寒,向阳花早已把巴道寒高不可攀的高大形象,慢慢地压平了,压得和自己一样长短,有时甚至还要矮短三分。向阳花嘟着肥肥的嘴巴说,难道你不怕自己的孩子革老子的命,巴道寒?
  巴道寒笑着说,不让他看见天日,拿什么革老子的命?
  向阳花生气地说,孩子命大命硬,四五个月了,上次野猪坪都没有让他流产。这次一定要生下来,说不一定像他老子一样,还是时代个人物。
  巴道寒马着黑脸说,我还是那句话,文化大革命不胜利,我是坚决不结婚的。我的一生属于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属于全世界受压迫的劳苦大众和全人类最壮丽的解放事业。
  向阳花一脚跺在地上说,坚决生下来,生个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
  巴道寒忽然笑着说,你一个未婚青年,要是生个孩子,让谁认账呢?
  是呀,谁认账合适呢?覃维修年纪大了,樊战国接触太少,巴道烫已经死了,向结巴是自己的叔叔,齐德成是自己的舅舅,现在唯一可认账的就是郑全忠。但是,向阳花不忍心让他背黑锅,因为谁背黑锅谁倒霉,他毕竟是自己梦中的白马王子。所以,向阳花摇头说,在60人民公社十几万社员群众中,找不到一个认账背黑锅的男人吗?
  巴道寒似乎早有预谋地说,就是郑全忠,各方面的条件最适合。
  向阳花听了这话,心里一个激灵,强烈压制着激动试探性地问,他呀,也可以。怎么个认账法呢,告他强奸,抓进监狱?或者流氓罪,把他的砂罐敲了?
  巴道寒捏一把向阳花红润的脸蛋说,我的傻婆娘,亏你想得出来。如果把他送进了监狱,你今后再怀上孩子怎么办?难道他能像孙悟空一样,从牢房钻进来把你强奸了?或者像楚襄王一样,一个梦游就晒了你的太阳怀了孩子?
  向阳花瘪着嘴巴说,我可想不出别的办法。
  巴道寒忽然大声说,嫁给他,公开嫁给他。
  向阳花万分高兴,终于可以和梦中的白马王子同床共枕了,于是小心翼翼地问,我嫁给他,你怎么办呢?
  巴道寒蔑视地说,天底下有那样的好事情吗,自己喜欢的女人送给别人无偿使用?我们只是让他背个壳、挂个名,名义上你是他的女人,实际上却是我的婆娘。白天你和他同锅吃饭,晚上你来和我同床合脚。
  向阳花细着音儿自言自语地说,未必他得同意呀。
  忽然传来“嘭嘭”地打门声,吓得向阳花“奶子吔”一声大叫,赤身裸体钻到桌子下,抓起地上的废纸紧紧遮掩着胸脯。
  来人不是别人,是哑巴舅舅齐德成。
  48
  覃点点正做饭,郑全忠推门进来了,手里提着两瓶苞谷酒。覃点点有些疲惫地问,郑老师,这一不过年二不过节三不过生,给谁送礼?
  郑全忠愤懑地说,和姑爷打平伙。
  打平伙,是土家人最原始的AA制,也是土家原始部落制度瓦解之后,一家一户对原始共产主义社会的理想回归和怀念。打平伙,一般是一个院落或者一个村庄,一人或者一家出一样或几样东西,围在一起吃,不分你我、不分老幼、不分男女、不分亲疏、不分大肚汉与小女子。这一传统,至今还保留着。覃点点打望一眼说,菜都没得,打什么平伙?
  郑全忠问,姑爷呢?喊他去江里抓两条鱼,不就是菜吗?
  覃点点马着脸儿说,老汉和小奶子去江边了,说不一定就在抓鱼呢。
  小奶子,就是二妈、小妈、后妈的意思,显示与亲生母亲的区别。自从覃维修和郑幺妹那一夜之后,两人就正式结婚,覃点点也改口了。这是土家人的规矩,没有正式结婚,哪怕同居到老到死,后妈是不能叫奶子的,只能叫孃孃或者姨妈;后爸也是不能叫老汉的,只能叫叔叔或者表伯伯,更不能写进家谱,埋葬祖墓。所以,土家人特别是土家女人到死,也要争个名分,争个牌位。郑全忠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点着一支白皮纸烟说,我等他们。
  覃点点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做饭。是啊,她现在越来越迷茫,越来越痛苦,不晓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将如何进行下去。你说嘛,开始叫大家在文化领域进行革命,可是一发展起来就到了思想领域、政治领域和经济领域;你再说嘛,开始叫大家“只要文斗,不要武斗”,接着就是“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现在却是“缴枪不杀,解散队伍”;你还说嘛,开始叫大家“破四旧,立四新”,接着就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而现在呢,却是“天上一朵云,地上一朵花;事情做完了,各回各的家”……覃点点骨子里忽然“咯噔”的一阵响动,有一种被政治强奸的感觉。从县城到天安门,从武陵山到小巴山,一直被强奸着、愚弄着、利用着,自己连一点信息都不晓得呀。想到这里,覃点点眼眶里竟然流出了泪水,“吧嗒吧嗒”滴到锅里,“嘶嘶”地冒着青烟。至今她仍然觉得毛主席他老人家被坏人欺骗了,林彪和江青同志也被坏人欺骗了,如果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此夭折,全世界被压迫被剥削的亿万劳苦大众将继续受苦受难呀。光辉的太阳呀,您何时把全球照耀;甘甜的雨露呀,您何时把大地滋润;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呀,您何时把土家女儿的心事知晓?
  给伟大领袖毛主席写信,提醒他老人家,一定要提醒他老人家。想到这里,覃点点“当”的一锅铲砸下去,差点儿把炒菜的生水锅砸破了,惊得郑全忠跳起来说,覃点点,不满意我来,你就明说嘛,不要这样死去活来地砸锅儿呀。
  正说着,覃维修和郑幺无声无息地提着几条鱼回来了。郑幺妹欢笑说,忠娃儿稀客呀,好久没到嬢嬢家里来了。
  土家人对晚辈的称呼,很简单,也很有特色,男孩在“娃儿”前面加你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女孩在“妹儿”前面也加名字的最后一个字,以示亲切亲爱。如果在“娃儿”或者“妹儿”前面加姓,就有些漠视或者不满的意思。比如说,“那个王家娃儿瑟,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啦呀”,“那个张家幺妹儿瑟,估计这回是磨搭勾进灶孔,拐哒火呢。”郑全忠瓮声瓮气地说,找姑爷喝酒解闷。
  覃维修笑着说,我的闷都没有人来解,你倒找上门来解闷,这不是叫花儿遇到偷米强盗,一般般吗?
  郑幺妹捞起袖子说,点点,酸茶焖鱼,多放辣椒。
  人民公社化后,世间的一切都按阶级划分,阶级就是等级,就是级差,包括男人女人。比如婚姻,如果地富反坏右子女想和贫下中农子女结婚,人民公社是不会同意的,更不会办理结婚证书,因为“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生下的就是一窝小反革命分子,就是掏空社会主义强大基石的蛀虫。像覃维修和郑幺妹的事情,在60公社,也仅此一例,还是巴道寒看在覃点点面上,勉强给予办理的,并一再强调,结婚容易离婚难,后悔时千万不要找他。郑全忠还没有等到鱼熟,拖出两只黑色土碗倒满酒,把其中一碗递给覃维修说,姑爷,我们两爷子干了。
  覃维修稳起不动声色地说,什么事情这样着急、这样想不开,连煮鱼的工夫都等不得吗?
  郑全忠一口喝了半碗酒说,文化大革命早就是错误的,一开始我就坚决反对,现在果然应验了,全国人民稀里糊涂玩了一盘嘎嘎九、躲猫猫。权不许你夺了、联不许你串了、枪不许你用了、反不许你造了,大家都回到原始起点。可是,巴道寒还在那里垂死挣扎,想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继续深入下去,想给自己树碑立传,功盖千秋、业传万代。他要我给他做两件事情,听起来就像吃了死老鼠,恶心呕吐呢。
  覃维修轻轻呡一口酒说,你娃儿可以重操旧业呀,吊鼻脓娃儿还是教,虽然叫臭老九,还是入了品级嘛。你看我,大大的大大就是船工,在夷水上摇了几百年的木板船,现在说不要就不要、说开销就开销,世上没有打不破的铁饭碗,人生没有永远的顺风船。叫我去栽秧,我怕水蚂蟥;叫我去放牛,我怕四脚蛇;叫我去挑粪,我背脊伸不直;要我去铲火灰,我怕绵刺挂裤裆。我人没有打杵高,力没有四两重,嘴没有刀子快,怎么办呢?人没有死还要张口吃饭、插黑睡觉、站起屙尿,你说说看,我闷咕子痛苦不?五十来岁的半怏老汉,一切都要从头学起。如果是你,早就一根绳子在树上挂了,一包老鼠药在碗里喝了,一口气憋起在夷水淹了。不行呀,年轻人,眼光放长远一点、心胸放开阔一点、思维放明亮一点,生活才有滋味,人生才有动力,前景才有盼头。地球是个圆的,八卦也是个圆的,也都是有讲究的,因为阴阳轮回、日月替换,这是世间的规律。世间没有一件事情是钉子回了头的,就说秦始皇嘛,是杀人如麻的暴君,还统一了六国,修筑了万里长城;溥仪堂堂一国之君,被赶出了紫禁城,偏居黑山白水。贺龙是南昌起义军总指挥,最后光杆司令一个逃回了湖南桑植,然后在洪湖拉起几千人的队伍,几仗打下来剩下十几人逃到小巴山,睡冰天雪地、躲油竹林子、钻刺巴笼笼、吃隔生洋芋、喝凌冰冷水,后来不是也裹起了两三万人的队伍,跟随毛主席打下红色江山吗?“三穷三富不到老,春去冬尽春又来”,娃儿记住呀,这就是你嘴巴上常常说的哲学,或者什么辩证法。
  郑全忠还嘴说,而今眼目下,贺龙不是也被打倒了吗?再风光,那都是过眼烟云、水上浮萍、肥皂泡泡呀。
  自从民兵架浮桥之后,夷水就断渡了。巴道寒很蔑视地说,离开了红萝卜照样办席面,没有顽固分子覃反修摆渡,我们不是照样天天过江吗?还是毛主席说得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而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覃维修提醒说,这样的浮桥贺龙早年也搭建过,春冬还能勉强过水,一到夏季洪水来时,就会一根木棒不剩地被冲走。巴道寒恶狠狠地教训说,你这是资本主义的复辟思想,封建主义的再翻版,修正主义走回头路、喝洗脚水,让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你祖祖辈辈把持的渡水大权,我们革命群众今天就给你没收了,彻底没收了,你只有抱着刘少奇的大胯子哭,抱着邓小平的腰杆子抽。要不是看在你女儿覃点点儿的身上,我早就把你当阶级敌人抓起来,判你三年五年不算少,判你十年二十年不算多。经巴道寒这样上纲上线像按摩大师一样推拿,说得覃维修,也就是覃反修哑口无言,只得在心里很无奈地骂一句,“该死卵朝天,不死好过年”,眼睁睁地看着事态发展下去。就是刚才和郑全忠和酒,想起这件事,他心里仍然有些不平,有些忧虑。覃维修把酒碗“叭”地一放,很激愤地说,我打包票,贺龙还得回来!
  郑幺妹和覃点点把菜上齐了,一钵酸海椒焖鱼,一盘干炒青菜,一碟菜叶子霉豆腐,再加半碗煳海椒拌野葱。就60公社目前的社员群众来说,如果顿顿有这样的生活,虽然不能和巴道寒、向德亨那样的干部家庭相比,也是共产主义天堂了。郑幺妹端着一碗半是碎米半是苞谷米的蓑衣饭问,你娃儿先说巴道寒叫你做两件事,是哪两件事呢,让你像吃死老鼠一样恶心?
  蓑衣饭,是大米和苞谷面混合蒸煮的一种饭,60公社家家户户食用,为的是节约大米,利用苞谷。郑全忠仰头一口干了碗中的半碗酒说,说起来羞死先人、愧对来者,他叫我给洞巴山的烈士陵园写一篇碑文。
  郑幺妹欣悦地说,全社就你是个有水平的知识分子,如果不写,谁还写得出来呢?写文章,又不像犁田铲火灰、栽秧搭谷子,不是凭力气大,而是看知识水平高低。
  郑全忠毫不在乎地说,嬢嬢不能那样说呀,这叫“天外有天,人上有人。”税满寿是燕京大学高材生,一个正牌的老知识分子,比我有文化多了。再说呢,关键是我从开始,就对文化大革命有看法,或者说持反对态度。好好的一遍红色江山,秩序井然而又朝气蓬勃的一个国家,竟然搞得工人不做工、农民不种地、学生不读书、商店不开门、干部日嫖夜赌,还能叫革命吗?还叫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吗?
  覃维修也接过话说,也是呀,“越穷越光荣,越富越反动”,吃顿猪肉要关起门悄悄打捆吞,穿件新衣要故意糊涂一些锅烟灰,哼个传统民间小调也不敢出声音,就是两口子晒太阳也不敢说话,不然就是资产阶级腐朽生活,就是反革命分子。你们说,这是哪家的革命理论呢?共产党难道要把富人搞穷、穷人搞得更穷吗?如果真是这样的革命,我们老百姓宁可不要。这样的党,我们老百姓也不得支持。
  覃点点抬起下巴提醒说,老汉,你的话说多了。要是人家听见,到巴道寒那里上纲上线,怎么办呢?
  中国人最怕上纲上线,中国人也最喜欢上纲上线,同时中国人还有上纲上线的政治生态基因。原始社会,一句“背叛部落”就把你处死,像碾死蚂蚁一样容易;奴隶社会,一句“背叛主子”也把你处死,像碾死臭虫一样简单;封建社会,一句“背叛朝廷”或者“万岁爷”还是把你处死,像砧板上切萝卜一样简单,同时还要满门抄斩、株连九族;抗日战争时期,一句“背叛国家”就成了汉奸也把你弄死,像敲个鸡蛋一样利索,并且人人得以诛之,连申辩的机会都没有。而今眼目下,一句“背叛文化大革命”就被当成反革命分子上了西天,同样要株连三族,即父族、母族、妻族。因为你一个人的错误或者失误,就有三族人不能读书、不能当兵、不能招工、不能提干,连说媳妇也不能说贫下中农的女儿、找男人也不能找贫下中农的儿子。郑幺妹转移话题说,忠娃子,你就随便写一个交圈圈,不然巴道寒一天到晚屁火烟急地催促,还要上纲上线上政策,出了事故没人救得了你呀。
  郑全忠很不情愿地说,关键是我没进入他们的思想领域,没有他们那种政治觉悟,怎么写得出来呢?就是搓汤圆,还要晓得汤圆面的干湿、粘糯米的比例、白糖臊子的多少,加上心情愉快、手脚灵巧,你才搓得好、搓得圆、搓得光滑呀。
  覃点点接过话说,夷水县的文化大革命你自始至终参加了,不需要掺入个人感情,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就行了。不要破棉絮包脑壳,撞了南墙也不晓得回头,吃亏的还是自己,受累的还是亲人。
  覃维修也打圆场说,要得,日咕子地写一个出来,去他妈一包巴山盐。
  郑幺妹眨巴着一双眼睛问,忠儿,还有一件事情呢?
  郑全忠闷头一口干了酒,十分粗鲁地说,咯老子的,提起这事心里就恶浊得想呕吐,不想说了。
  郑幺妹瘪嘴说,再恶浊总没得巴纸娃儿恶浊嘛。他是世界上恶浊出了名的人物,天下第一恶浊,照样大摇大摆生活在人世间。
  郑全忠红着眼睛盯着覃点点说,他要我和向阳花结婚。
  覃维修鼓大发黄的老鼠眼睛望着他,很不愿意相信这个消息。而郑幺妹却急切地问,真的吗?你娃儿莫打虎乱说呀。
  郑全忠再一次肯定地说,他亲自给我谈了,也委托田瓜儿、李瓶瓶谈了,在一个月内,必须完婚。
  郑幺妹瞄一眼覃点点急切地问,你娃儿答应了?
  郑全忠再干半碗酒说,猪才答应。
  覃点点把碗在桌子上一摆说,不想吃了。
  郑全忠万分深情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灶屋昏暗的光线里,想说什么,似乎又说不出来什么。
  郑幺妹鼓励性地说,不能答应他呀,“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呢。谁和向阳花结婚,都背一个乌龟王八壳,戴一顶绿色帽子。你没有看见向阳花那个肚子,翘起像个草墩,不是他巴道寒的种,未必还是别人的种吗?
  覃维修端起酒碗说,全忠喝酒,不答应就不答应,自己干断一点。男人做事,最怕五心不定、优柔寡断、犹豫不决。
  郑幺妹仍然愤愤不平地说,巴纸娃儿真是缺德,全公社的女人被他睡得差不多了,连大妹崽儿也不放过,只怕他死了变猪变牛变骡子。
  这就是土家人朴素的宗教思想,也就是鲁迅说的“精神胜利法”,万物皆轮回、阴阳互转换。他们认为,人是永远不死的,即使在这里死了,马上又到别处投了胎。当然,好人投人胎,坏人投畜胎。土家过去有一种宗教职业叫“观花”,属于巫师中的端公行业,烧了纸、奠了酒、请了神,用床单罩着,可以看见你这辈子是什么变来的,下辈子要变成什么,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只是可惜,因为文化大革命的到来,这些民间文化被当成牛鬼蛇神,统统打倒了、统统烧毁了,要不然也知道巴道寒是什么动物变成的,死了还要变成什么动物。郑全忠一口干了碗中酒,十分坚定地说,宁可不教书,打死我也不会和向阳花结婚。
  郑幺妹一巴掌拍在桌上说,要得,娃儿彪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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