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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46

作品名称:龙船调      作者:雷耀常      发布时间:2022-10-18 07:48:09      字数:9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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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阳花和李瓶瓶跳起脚板大吵一架,吵得掏出了手枪。
  野猪岭事件,的确让巴道寒和向阳花的粪桶底底掉干净了。李瓶瓶指挥革命军掀开垮塌的吊脚楼房,竟然找到了巴道寒和向阳花,心里像喝了十三瓢凉水,安逸得嘴巴都笑岔了,因为他俩赤裸身体、奄奄一息。在无数马灯照耀下,大家看够了、看累了、看得不愿看了,李瓶瓶才挥手说,抬走吧,送回60公社抢救。如果他们死了,也算是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献身。
  巴道寒和向阳花连衣服都没有穿,仅仅盖了一条床单,就被几个革命军抬走了。由于一路上坡下坎,薄薄的床单常常被山风卷起,把他们赤裸的身子全部暴露在阳光白云之下、万人惊奇的目光之下,实实在在地看了一回裸体电影。但是,从此以后,向阳花就时刻恍惚忧戚、没精打采,跟镇上常二妹害相思病一样,拖不起脚、提不起气。
  60公社有一常姓,湖南逃荒过来的长年,解放时留在诸天镇定居。家里养一个女娃,正好十六七岁,长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用镇上人的土话说,那就是“姜妇得要短命了,姜妇得要发癫了。”也像一枚柿子,吊在树上红鲜鲜的、脆生生的,摘下来扑在坛子里两三天正好吃,如果吊久了,就会稀皮烂肉、穿眼黑蒂,掉落在地上浪费了。镇上很多人家提亲,大人愿意了孩子就是不愿意,因为新社会讲究婚姻自由,《小二黑结婚》的戏大家刚刚看过,“天要下雨,女却不嫁人”,所以也就没有办法。可是,有一天镇上来了越剧团,在学校的操场演了几场《白蛇传》,常家二妹竟然把许仙看上了,饭不吃、觉不睡,天天守候在学校门口笑眯眯地看许仙。演出结束,越剧团上船要离开诸天镇,常家二妹吵着要跟着许仙去,还是覃维修和郑幺妹生拉硬扯才下船回来。这一回来不要紧,常家二妹就不下地劳动,也不做家务,自己缝补一条白色长裙穿着,手里拿着几朵野花,整天在街上瞎转,看见年轻俊俏的男人便窜上去叫许仙哥哥,或者叫相公,还一边吊着膀子一边唱起来“等待缘分需要千万年,爱一个就在一瞬间,对你迷恋是一场考验,我心甘情愿在红尘搁浅……”家里人先请端公老师花春申跳神,以为女儿走了邪、撞了鬼,连跳三天三夜,仍然不见好。留着花白胡子的花春申挥着芭蕉扇摇头说,黑白无常好厉害呀,给钱钱不要、请酒酒不吃、武打打不赢,说是阎王点名道姓要常二妹去当妃子。家里人又找瞎子诸葛黑算八字,他掐着拇指“子丑寅卯辰、甲乙丙丁戊、金木水火土”地念叨后说,此女生得怪,阎王派过来;华佗无医治,专门索钱财。最后还是樊战球出来干涉说,封建迷信要是能医治病人的话,国家还开设医院做什么呢,赶快送到县人民医院。医生“望闻问切”说这是一种癔病,或者叫相思病,说严重一点就是精神病。地区和县里都没有精神病院,只有省城才有,一般人家是送不进去的。家里人怕她惹是生非,只好用铁链把她锁在猪圈里,没几年时间,常家二妹就被活活地饿死了、生生地病死了,死的时候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看得男人们泪水双颗双颗地滚落……
  齐春芽一把抱住病哀哀的向阳花心疼地说,我的女儿呀,世上什么病都可以得,就是不能得相思病。相思累呀,相思苦呀,相思到最后就是一包骨呀。
  向阳花也抱着奶子痛哭说,奶子吔,我的身子给了他,孩子也怀上了,他却不要我呀,天天和狐狸精李瓶瓶、田瓜儿搅在一堆。挨刀砍头死的男人呀,没有一个好东西。
  齐春芽抹去女儿眼膛的泪水说,常言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别的事情,一概莫管”,你也是管不过来的呀。你老汉一个驼背壳子,在街上行走时,看见漂亮女人,还要打个呡笑,何况身体健壮、位高权重的巴道寒呢?
  向阳花哭得更加伤心地说,男人有钱就变坏,有权也变坏呀。
  齐春芽叹一口气说,我们女人就是这个命呀。想我和巴道寒相交二十多年,他那一肚臭肠子,我看得清清楚楚。才从我身上趖下来,又爬上别人的床铺,我只有一碗黄连水,吞到肚子里呀。
  向阳花忽然横下一条心说,奶子,请给我革命力量,把巴道寒从李瓶瓶、田瓜儿的床上夺回来。
  齐春芽拍着大腿说,要得,这才像我铁链夹的女儿。她李瓶瓶、田瓜儿有双圈圈,我们母女也有连环套,一定把巴道寒夺回在我们身边。
  向阳花从枕头底下拖出手枪找李瓶瓶决斗,齐春芽跟在后面助威。当时,李瓶瓶正在床上蒙头睡觉,因为巴道寒才从医院出来,她给他整了一顿接风席面,疯狂地战斗了几个小时。事情刚刚结束,向阳花握着手枪撞进来,一把抓起被盖丢在地上恶狠狠地说,狐狸精起来,姑奶奶要和你对决。
  李瓶瓶吓得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见是向阳花母女,心里舒缓了一口气。因为她和巴道寒在床上缠绵时,谈论的不是文化大革命,也不是解放全人类,而是齐春芽和向阳花母女,怎样晒太阳,怎样要钱要物,就连她们身上汗毛的颜色、长短、形状都说了。也就是说,她李瓶瓶连向阳花母女的屎肠子、疮米米、黑锅巴,都晓得一清二楚,难道还怕纸老虎一样的向阳花母女吗?更为重要的是,巴道寒多次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只有李瓶瓶和田瓜儿才最让男人性福荡漾、生死难忘,其他的只是一盘花生米。李瓶瓶背后有大树,脚下有铁鞋,所以不慌不忙地说,要决斗吗?外面场子宽敞一些,看的人多一些,国际影响也大一些。
  向阳花也不是弱码子,把手枪一挥说,好,姑奶奶等你出来送死。
  李瓶瓶穿好了衣服,捆好了长发,还不忘对着镜子理了理散乱的鬓发,才不慌不忙地来到屋外一块空旷的坝子上。向阳花举起手枪等待着,场坝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几百上千号人看稀奇。是呀,60公社什么稀奇都有,公公老汉给儿媳妇烧早火,女婿娃儿给丈母娘点叶子烟,大伯子舔弟媳妇的猪潲水,小叔子喝嫂嫂的洗脚汤……但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看见两个女人,为争夺男人公然拖枪打架。
  李瓶瓶走上前,“唰”地从屁股上抽出一支小巧手枪,大家一看就知道是巴道寒经常用的那把波兰手枪。李瓶瓶用枪对准向阳花的头,向阳花用枪也对准李瓶瓶的头,齐春芽用枪对准李瓶瓶的背心窝子,都咬牙切齿、喷气抽风、一言不发、指扣扳机。千钧一发时刻,覃点点风风火火赶来,上前先夺了向阳花的枪,再夺了齐春芽的枪,最后夺了李瓶瓶的枪,三个连贯动作在两秒钟完成。覃点点歇斯底里地吼着,为什么呢,一个倒了苗、满身肮脏的老男人,值得你们这样拼命吗?毛主席辛辛苦苦发动我们进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难道就是用来争男霸女、争风吃醋的吗?
  向阳花咬着齿尖说,巴主任就是我的,别人想都莫想,想也是痴心妄想。
  人群中有的人悄悄说,假如你奶子和幺姨想呢,也是痴心妄想吗?李瓶瓶不管那么多,鼓着眼睛说,巴主任是我们共同的革命财产,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说了算,只有革命群众说了才算。
  覃点点愤怒说,不要再说了,羞死活祖先人,都回去!
  这时,巴道寒带着县革委的军代表来了。军代表身后跟着一连怀抱冲锋枪的解放军,看样子是“老鼠子拖油瓶,来头大得很”呀。巴道寒命令说,通知夷水县人民革命军所有战士,带枪到学校操场集合。
  齐春芽狐疑地问,老巴,未必要增援小巴山吗?
  巴道寒黑着一张马脸吼着,集合,立即集合。
  军号“滴滴哒哒”一吹,小镇上两三万武装革命军扛着步枪、机枪、梭镖、菜刀、柴刀以及滑竿、挑挑、篓篓在二十分钟内集合完毕,很像一支“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的革命队伍。革命军站在操场中间,解放军站在周围,明眼人一看就晓得,解放军有武装弹压的意思。解放军跟夷水人民革命军一样,绿军装、绿帽子、绿鞋子,全身上下一身绿到底,只是他们的颈子上多了一副鲜红的领章,帽子上多了一枚鲜红的五角星。不过,革命军也很有特色,他们胸前的毛主席像章有大有小、光鲜耀眼,显示了军阶级别和情感忠贞,比如向阳花和李瓶瓶胸前的毛主席像章就有细亮碗口大,把左边的胸脯遮得严严实实;而解放军胸前的毛主席像章统一只有小铜钱大,比革命军连长排长胸前的像章还要小,没有一点场面和惊喜。整个操场变成了一片绿色,像一泓绿茵茵的库水,也像一池绿汪汪的荷叶,而那些帽徽领章像章,就像一只只红蝴蝶,巴在荷叶上闪闪发光、熠熠生辉。由于军衔制的废除,大家先不晓得站在台上军代表的具体身份,巴道寒介绍了,才晓得是个团长。既然是团长,跟樊战国差不多,“县团级县团级,屙尿看个稀奇。”在乡下人眼里,县团级干部是很大的官了,下乡不是坐绿色吉普车,就是骑骡子大马,身边跟着一个或几个秘书警卫,比过去的土司老爷还要威风十倍百倍。
  军方团长和巴道寒站在司令台上,两边站着八名怀抱冲锋枪的警卫人员,其他人都站在操场里,耐心地等待军方团长讲话。军方团长威武高大、严肃刚毅,只见他上去前一步,“啪”的一个标准军礼,看得革命军眼睛都直了。军方团长用洪亮的声音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行动听指挥”,下面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歌曲,“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一起唱!
  这是一种特殊时期的特殊政治文化、纪律文化、革命文化,每逢重大活动开始前,无论中央还是地方、无论干部还是社员、无论军队还是民兵,都要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统一思想、统一作风、统一行为。顿时,操场里响起了气吞山河、惊天动地的歌声。歌声让江水滔滔奔涌,歌声让山峦欢欢笑颜,歌声让天蓝蓝云飞飞太阳暖暖: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
  三大纪律八项注意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
  步调一致才能得胜利
  第二不拿群众一针线
  群众对我拥护又喜欢……
  开始的时候,齐春芽、齐豆芽和向阳花以为要跳忠字舞,习惯性地把一张肥大的屁股扭得溜溜圆,就像弹匠踩碾子一样,“哧”的一声扭过去,“哧”的一声又扭过来,几次差点儿把一张肥屁股抵到人家胯裆。可是,当她们看清司令台和周围的革命军、解放军都没有跳忠字舞之后,才悄悄停下来,俊俏的脸儿烧得绯红。当大家最后唱到“保卫祖国永远向前进,全国人民拥护又欢迎”的时候,只见军方团长指挥唱歌的双手像捧着一轮红日,奋力地摔到了万里晴空之中,声振寰宇的歌声才戛然而止、万物沉寂,就是一颗绣花针掉在地上的声音,也能让宽大的操场上几万只耳朵听得见。军方团长继续用洪亮的声音说,为了安定团结,为了社会稳定,为了保证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我们奉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命令,收缴武斗枪支,解散武斗组织。
  向阳花举手问,枪支被收缴了,谁来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谁来保护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同志和江青同志?谁又来保护我们辽阔的领土领海领空呢?
  军方团长微笑说,我们几百万人民解放军就是用来保护伟大领袖毛主席保护党中央的,也是用来捍卫祖国神圣领土、领海和领空的。日本鬼子被我们打跑了,蒋介石被我们打跑了,美帝国主义、苏修社会帝国主义、印度帝国主义等一切国际阶级敌人都被我们统统打败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一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钢铁军队,是捍卫国家和人民利益的坚固长城,不要你们工农群众操心呀。
  齐春芽举手问,没有手中抢,五类分子搞破坏怎么办?
  军方团长举起手很坚定地说,不怕。我们给每个生产大队的民兵连长和生产小队的民兵排长配发一支步枪和二十发子弹,保护劳动人民的胜利果实。如果一小撮阶级敌人胆敢乱说乱动,我们就可以镇压他们,坚决消灭他们。同时,我们还保留有一定数量的基干民兵组织,平日不配发枪支弹药;一旦紧急情况出现,立即配备枪支弹药。
  这时,学生代表苗晶晶也举手问话,我们学生把枪缴了,还能去干什么?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到底还搞不搞呢?
  军方团长见是一位漂亮的女学生提问题,心里也是甜滋滋的,也很愿意回答她的问题。军方团长很肯定地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将继续搞下去,搞一千年一万年,搞得把国内和国际的一切阶级敌人全部消灭,实现祖国山河一遍红、环球世界一样同。至于你说学生缴枪了干什么嘛,毛主席早就说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小学生回到教室读书,中学生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农民缴枪了去种地,如果农民不种地,大家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工人缴枪了回到工厂,如果工人不生产,不造枪造炮,不生产飞机坦克,我们用什么来保卫伟大领袖毛主席、保卫党中央呢?毛主席最新指示我们,“抓革命,促生产。”也就是说光抓革命不行,还要促进生产;光抓生产也不行,还要继续革命,这就是毛主席的唯物辩证法,是毛泽东思想的光辉体现。缴了枪就解散了造反组织,大家回到原来的岗位,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学生读书、农民种地、工人生产、知识分子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巴道寒万分沮丧,因为叉起口口准备一个个晒太阳的几十名京剧团的女演员,就这样“扑楞楞”地飞了,特别是苗晶晶,是一条摆上砧板活蹦蹦的桃花鱼儿。所以,巴道寒咕哝说,都是一些成年人,还回去读什么书呢?我们按照中央特别是江青同志的指示,刚刚成立京剧团,还没有演出一场革命样板戏呀。其它学生娃娃可以回去,是不是把这部分给我们留下来,一边和贫下中农演唱革命现代京剧,一边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呢?
  军方团长很武断地说,城里的学生必须全部回去,由新的县革命委员会统一分配,再下农村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向德亨很担心自己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的官位,所以大着胆子问,姨妈如果解散了武装组织,巴道寒同志的总司令职务就自然解除了。姨妈那么,他的县委第一书记、县革命委员会主任的职务还存在不?
  军方团长很干脆地说,当然不存在了。我们要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指示下,成立新的革命委员会,由军队代表、造反组织代表、老干部代表三方组成。
  齐豆芽嘟嘴说,老干部就是保皇派、牛鬼蛇神、地痞垃圾,也拉进革命委员会,不是给他们翻案、给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抹黑吗?
  军方团长笑笑说,毛主席早就教导我们“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允许人家犯错误,还要允许人家改正错误”,这是我们党一贯的态度、一贯的方针。
  覃点点用嘴角吹一吹额前的刘海举手问,是所有的人都缴枪吗?小巴山堵截四川造反派的革命军哪时缴枪?
  军方团长很严肃地说,马上缴。政委早带部队上了小巴山,估计他们的手中枪早就被收缴了。现在我宣布,夷水人民革命军即刻解散,不得再聚集、再闹事、再造反夺权。全体注意,立正,向右转,把枪就地放下,目标操场外,齐步走!
  忽然,一个满身伤痕、手拖木棍的年轻人踉踉跄跄扑了过来。有人惊讶地说,这不是向结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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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巴向德乖衣衫褴褛地窜到司令台下,累得八个喉咙喘息、九个鼻孔出气,两个眼睛鼓得像洋芋果果,一张嘴巴张得像无底天坑,一双手急得乌筋暴裂,一双脚猴子一样弹跳不止,可是,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发不出一个音来。巴道寒急得大声骂着,向结巴,有什么事说不出来,唱出来呀。
  经人家点拨,向德乖突然脑瓜子开窍,像装根巴粉的水缸一样,木塞子一抽,根巴水“哗哗”地畅出来。他竟然用最熟悉的《北京的金山上》调子一边唱,一边跳忠字舞:
  小巴山出了大事情呀
  有的人被枪籽籽打死了哟嘿喔
  巴道烫呀,巴道烫呀
  还有几千男人女人啊……
  向结巴早有这样的特性,事情急了说不出来,可是能唱出来,发现这一秘密的是覃维修。有一次,覃维修拗着叶子烟在渡口边等过江人,向结巴忽然来了,一双脚在他面前跳上跳下,一颗头摇得像拨浪鼓,就是一句话说不出来。覃维修想,向结巴今天不是得了羊癫疯,就是撞了悖时鬼。这时,郑幺妹哼着《龙船调》来了,向结巴受到极大启发,也跟着调子唱了起来:
  有个娃儿凫澡哪咦约喂
  没有爬起来到哪喂
  今那叶儿梭喔
  明那叶儿梭喔
  我跟你说哇哈哈
  兴许死了啰喔
  兴许死了啰喔……
  覃维修听到这里,一把号住向结巴大骂,人命关天的大事,你娃儿在这里“腊肉下火锅慢慢煨,土布纳新鞋慢慢锥。”走,我们救人。
  向结巴带着覃维修把沉到水里的孩子救了起来,可是早就眼睛定了、手脚硬了、肚儿鼓得像牛皮鼓了。不过,大家从此知道,向结巴急了说不出来,是可以唱出来的。平常遇见紧急情况,可以提醒他唱出来……
  军方团长下了造反组织解散令后,他的部队带着收缴的枪支和县一中的学生过江走了,学校操场只剩下空手空脚的社员群众。巴道寒望着上百名还没有过手的京剧团女演员远去的背影,心肺都差一点儿气炸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操场四周鲜艳的红旗,过去总是迎风猎猎飘扬、“哗哗”呼啸有声,而今却低头垂眉、怏怏猥琐无音。是因为同生共死的兄弟巴道烫英勇牺牲悲伤过度,还是因为枪支被收缴手无寸铁无法继续革命吗?操场里几万人跟几百杆红旗一样,都站着默默无语、内心落魄无助,似乎走到了人生尽头,走到了革命尽头,走到了世界末日尽头。这时,倒是向德亨“母猫打瞌睡,回过神了”,提醒巴道寒说,姨妈巴主任,而今眼目下,首要任务是迎接烈士凯旋,姨妈让逝者安息、生者安心。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是呀,迎接革命烈士凯旋回家。
  齐春芽挥着白皙的手臂说,把锣鼓敲起来、把红旗舞起来、把鞭炮炸起来,迎接我们最英勇的革命烈士回家。
  巴道寒悲伤过度地带着大家迈过临时浮桥,向小巴山浩荡而去。可是,小巴山并不见一人,就是仙女洞下的百丈沟也不见一人,只有满地的弹壳、破枪、烂炮、血迹、棍棒以及残缺不全的旗子,就是敌人尸首也不见一具。齐豆芽跳起来说,未必全被解放军带走了?
  齐春芽瘪嘴说,不可能啰,解放军团长明明说只收缴枪支,不带走人员。再说,上万人被带走,也得一路留下痕迹呀。
  齐豆芽抠一抠短发说,那就对了,小巴山有个仙女洞,里面住着一群仙女,肯定被她们用仙术迷幻俘虏做了上门女婿。
  仙女洞是个垂直山洞,准确地说叫天坑或者漏斗,洞口古木掩映、藤蔓纵横、百花鲜艳,洞中白雾缥缈、泉水嘀嗒、鼓瑟嘤嘤、鸟雀飞翔。让人百思不解的是,洞中时常传出声音,或如婴儿啼哭,“哇哇”号天毫无遮拦;或如女子抽咽,凄凄裂帛肝肠寸断;或如老妪泣诉,哀哀低婉魂魄难留;或如万人同呼,“嗡嗡”滚雷铁马金戈。当年胆大包天、鬼神不怕的缺牙巴军师,捏着人家打赌的十块大元宝,也只敢在洞腰转转,不敢下到洞底。所以,胆小的人根本不敢从洞口边路过,更没人敢下去探究是不是有仙女。齐春芽伸手堵住她的嘴巴说,妹妹,文化大革命开展三四年了,哪有牛鬼神蛇呢,说话也不怕人家抓辫子吗?
  巴道寒假装没听见,挥手下令大家沿着山梁子呼喊,寻找失散人员。
  小巴山顶没有大树,全是密匝匝的毛竹、茅草、绵刺,除了人工砍出来的几条商贾小道、牛羊小道、人行小道外,几乎无路可走。但是,巴道寒下令了,李瓶瓶不得不带领大家满山呼喊,革命的战友社员同志们,巴总司令来接你们回家啰!
  一阵呼喊之后,杏儿、竹儿一干女人拥着田瓜儿爬出毛竹林。李瓶瓶跑过去惊讶地问,妹妹,是你们呀?
  田瓜儿一把抓住李瓶瓶脸色苍白地问,巴总司令呢?
  巴道寒见田瓜儿伤势很重,心里早就疼得滴血珠子。他蹲下身子抱着短发散乱的田瓜儿说,我在这里呢,田政委!
  田瓜儿嘴巴干涩地问,我们的革命是不是失败了,总司令?
  巴道寒一边叫人给她喂水,一边尴尬地说,没有呢,你还是十一师政治委员。
  田瓜儿流着眼泪说,我们被解放军全部缴械了,但是我们的革命意志没有被缴械。所以,大家一致意见,全部躲进小巴山,分连分班打游击。
  巴道寒这才晓得,上万人为什么眨眼功夫不见了的原因。他吩咐齐春芽姐妹,吹号集合,全部回60公社。然后回头对李瓶瓶说,找副担架,抬走英雄的田政委。
  田瓜儿一把抓住他哭着说,在小巴山战死几百人,我们就这样拍着屁股走了吗?
  巴道寒笑笑说,毛主席说,革命总是要流血牺牲的。不流血牺牲,我们的战旗能染成红色吗?再说,60公社山好水好女人好,回家几天就能生出一群革命小战士、红色接班人。
  60公社的女人真的会生孩子,有一庹姓人家竟然一口气生了十二个。县卫生局为了认真贯彻落实毛主席“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都可以创造出来”的伟大指示,实现夷水县人口成几何数字增长的目标,便派出一名干部下来搞社会调查。卫生局的干部问,庹大嫂,你四十来岁,怎么就生产出来这样多孩子呢?
  庹大嫂打望一眼闷在门口抽烟的男人说,古人说得好呀,“生娃没得巧,只要舍得搞。”这就跟你们当干部一样,只要舍得嘴巴到处嚓,不会说话也会说、不会作报告也会作了。一嚓三四个钟头、再嚓七八个晚上,像嚼干牛筋一样,无水也嚼得出水来。
  卫生局的干部还是不明白地问,你们夫妻夜夜晒太阳吗?
  庹大嫂不满地说,我们农村人电视没得看的、广播没得听的、煤油没得点的、马路没得压的,天黑了不睡觉,还能干什么呢?夜晚又那么长,一下又睡不着,两口子抱成一坨火漂火辣、棍棍棒棒,不晒太阳还能铲火灰、剐黄枸皮吗?
  卫生局的干部是个中年人,四十几岁就开顶了,显得肾功能极度亏虚。他好奇地问,未必你们上床就开始晒太阳,一直晒到天亮吗?
  庹大嫂得意洋洋地说,庄稼有个茬数、吃饭有个顿数,晒太阳嘛还有个盘数噻。就是一根钢钎,在炉子里烧久了,也会化成水呀。
  卫生局的干部很惭愧地说,我们城里人是个名声,搞的一些花呼哨,还没有你们十分之一的性福指数。能不能问一下大嫂,你们一晚上晒几个太阳?
  庹大嫂再打望一眼闷闷抽烟的男人,低头羞愧地说,五尺宽的铺,四五十岁的人,一个晚上能晒几个太阳呢?四五个太阳还没有结束,公鸡就开口叫唤了。
  卫生局的干部刨根问底说,一晚上晒四五个太阳,你们是怎么晒的呢,也就是说时间是怎么安排的呢?
  庹大嫂的脸儿红润起来,很想调戏一盘眼前的干部,用赤裸地脚尖在地上画着男人的生殖器说,插黑晒一个,半夜晒一个,鸡叫晒一个,起床晒一个。要想再晒就没时间了,男孩要起床放牛,女孩要起床做饭,队长要起床吹牛角上坡劳动。
  卫生局的干部笑眯眯地说,你不老实,打了埋伏,还差一个太阳呢。
  庹大嫂一脚把男人粗壮挺拔的生殖器图画刨了说,中途还回来过一盘午呀,跟城里人睡干部瞌睡一样。
  卫生局的干部十分羡慕地问,农村人的身体真好呀,一天晒四五个太阳,脚肚子不软、背壳子不驼、嘴巴子不歪、眼珠子不黄。
  庹大嫂笑嘻嘻地说,苞谷面面合渣饭,一顿吃个三四碗;擂钵海椒和皮蛋,拗了一砖又一砖。说完,她转身躲进房屋屙尿去了。
  卫生局的干部拍着他男人的肩膀说,庹大哥一辈子真性福呀。
  庹大嫂的男人把烟蒂丢在地上闷声闷气地说,“饱汉不知饿汉饥,饿汉不知饱汉苦。”要不我们打调算了,你来乡下劳动,我来城里当干部。
  卫生局的干部抓起凳子上的草帽边走边说,算了,我还想多活几年……
  原来田瓜儿指挥的小巴山战斗刚刚结束,革命军被解放军缴了枪械,似乎革命就这样无头无脑夭折了,原来的瑰丽梦想也昙花一现、水中捞月。巴道烫战死了,田瓜儿没有主张,其他人不愿散伙,拥在一起问,政委大姐,你代表党和毛主席,把握政治方向,执行政治决议,监督政治纪律,总得说句话呀。
  田瓜儿望着满地尸首无奈地说,毛主席发话“不许武斗”,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有人深深惋惜说,早知这样,就不应该和110革命军战斗,更不应该打死汤司令。有了他们,我们就多一份力量,就有了帮手,解放军也不敢随便收缴我们手中枪。
  有人甚至发怒说,命令传达错了,应该追究政治责任,实行战场纪律,革命军怎么能打革命军呢?我们不是来战斗的,而是来会师的,像毛主席和林副统帅井冈山会师一样,燃起革命新火焰,开启革命新纪元。
  也有人摇头说,事情在面前这样摆起了,师长战死、战友牺牲,埋怨谁都没有用,还是想想今后的出路吧。
  今后的出路在哪里呢?大家看不到太阳,看不到光明,看不到未来的革命道路。有人伤心地说,回去拿锄头、挑扁担、放牛羊、喂鸡鸭,继续做农二哥,谁习惯呢?
  田瓜儿身边的竹儿瘪着小嘴说,这不是习不习惯的生活问题,而是应不应放弃的政治问题。几千人在夷水县城、钟灵山、小巴山倒下,覃家、李家、田家最多,难道血就白流了、人就白死了?我们不得答应,坚决不得答应。
  大家举起手臂齐声说,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枣儿向来爱动脑筋、思考问题,捏着长长的辫子说,政委姐姐,是不是派人去北京问问毛主席、林副统帅和江青同志,革命没有成功,哪能就地散伙呢?
  田竹儿点头说,北京太远了,县城也不近,一时半会赶不到,应该派遣向德乖回去问问巴总司令,我们到底怎么办。
  向德乖走后,田枣儿建议,应该两手准备,一手准备下山解散革命队伍,脱下绿色军装,穿上农民补丁衣;一手准备巴道寒总司令上山,领导我们就地打游击。
  田瓜儿表态说,枣儿这个建议好,随时准备革命的两手。我坚定地相信,巴道寒总司令是不会缴械投降的,即使把枪炮交出去了,仍然要上山来领导我们继续战斗,把革命进行到底。为了防止被人偷袭,我们以班排为个体单位,躲进小巴山油竹林,相对独立,自由行动;暗号联络,互通信息。
  大家正要行动,田竹儿慌忙拦着说,政委姐姐,遍地躺着革命烈士,暴尸荒野、雀鸟分食,我们一走了之,符合革命的战斗情谊吗?
  田瓜儿想一想说,就地集中掩埋,等革命成功了,再回来起走他们的骨骸。
  有人反对说,这样对待革命烈士不公平。夷水县城和钟灵山战斗中牺牲的革命烈士,可以抬上洞巴山集中安葬,树碑立传、名传千古,为什么小巴山的烈士不行呢?这里还有我们的师长,巴总司令的亲兄弟呀。
  田竹儿忽然眼前一亮说,政委姐姐,仙女洞里冷得要死,一年四季结冰,不如把烈士抬进洞里冰冻起来,等革命成功了再来搬走安葬呀。
  田瓜儿笑着说,这个办法最好。把革命烈士抬进仙女洞,敌人丢进万人坑,立即行动,一个不漏。
  万人坑是个无底天坑,在仙女洞下三百米,也就是向德亨、巴道寒祖坟旁边,清朝嘉庆年间数万白莲教徒被清军在小巴山剿灭,因尸体全部丢下无底天坑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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